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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抓肉、奶茶、暴风雪及其他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李健  2025年06月19日09:28

我们这里的手抓肉是最好吃的手抓肉,没有之一。

吃手抓肉要去山里吃煮全羊,就是把羊肉、头蹄杂碎放进一个锅里,用山泉水煮。煮的时候只放盐。牧民说,我们的羊肉嘛,煮的时候,盐以外的东西再多一点点放进去,肉的灵魂就没有了,就让这些多余的东西赶走掉了,肉的味道也不是我们的味道了。

每年六月中旬前后,草羊就下来了。草羊不是水草茂盛的草原上放牧的羊,真正的草羊是戈壁滩上的羊。远远望去,戈壁滩一片荒凉,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清覆满白霜的地皮上一层稀稀疏疏的青草。天刚蒙蒙亮,羊群从圈里出来,羊的嘴贴着地皮,一路啃过去,再一路啃回来,一整天,羊都往返在啃草的路上。这时候的草羊也是一年里最好吃的时候。肉质筋道弹牙,肥而不腻,浓郁的肉香里带着一丝淡淡的青草香。尤其吃完肉的那一碗肉汤,可以让你再重温一遍从吃第一口手抓肉开始到这一刻的整个过程。

吃手抓肉之前的一碗奶茶也必不可少。用茯茶熬煮一壶浓酽的茶汤。半碗茶汤兑上一勺羊奶或是牛奶,再挑一小勺奶皮搅进去,一碗真正的草原奶茶就调好了。喝一口,啧啧啧——算了,还是你自己来体会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被分配到木垒县东城公社卫生院,做诸如收款、药物调剂之类的闲杂工作。“东城”是蒙语“东吉尔马台”的简称,在木垒县城的西边,是北疆最古老的农耕区域之一,四道沟原始村落遗址就在这里。这里以农为主,兼有牧业,所以每到牧民转场的季节,卫生院就有去牧区巡回医疗的任务。所谓巡回医疗就是和牧民一起转场,为牧民解决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小灾。我的工作是带着药箱,在医生或是大队医务室的赤脚医生处理完病人后,负责发药。转场主要在春秋两季,每次大概一个月左右。两年后,我考上了一所医疗院校的在职教育,毕业后到木垒城郊的另一个乡卫生院做医生。临到转场季节还是要下牧区巡回,直到牧民定居后,下乡巡回医疗才彻底结束。这一方面是因为牧民定居了,更主要的是因为转场的方式变了。牧民不用再赶着羊群畜群,从一个牧场去往另一个牧场,而是把羊装上汽车,直接拉到目的地,一天时间就完成了转场。

牧民的每一次转场,都是一次生死之旅。秋天,山里的雪线一步步把羊群赶出夏牧场,去往戈壁上的冬牧场;春天,羊群再一步步追着雪线离开冬牧场,去往山里的夏牧场。转场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每一场风霜雨雪,每一段崎岖的山路,都是鬼门关。

秋天草木渐黄,又到了转场季。下山路上,太阳正当头,骤然一阵疾风刮来,霎时乌云翻卷,雨雪齐至。女人骑在马上,忽然下体一片温湿,羊水破了。女人紧咬着嘴唇,嘟哝着下马,捂着肚子走到路边,撑开羊皮大衣遮住身体……也许很久,也许很快,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山谷。一个新生命诞生了。女人把新生的孩子裹进怀里,扎上腰带,上马追赶早已走远的羊群。

诺鲁孜节一过,大地返青。牧人吃过诺鲁孜饭后,赶着羊群离开戈壁冬牧场,追着雪线去往山里的夏牧场。进山的山道崎岖险峻,暴风雪忽至,行进的马脚下一滑,连人带马滑落山崖;或是路过河流,忽然遭遇融雪洪水,牛羊被洪水冲走……这是祖辈走过的路,春来秋往,一代又一代。

转场路上,无论白天多么惊险,多么辛苦,晚上到了宿营地,进到女人早一步扎好的毡房,餐单上已摆好了酥油、馕和酸奶疙瘩。坐在地毡上,喝一口女人递上的奶茶,吃一口馕,惬意地仰躺下来,望着头顶上昏黄的马灯光,听着女人窸窸窣窣忙里忙外的声音……不多时,女人端进一盆汤面片,或是几块手抓肉,要是还有一口酒,一天的疲惫就在那一刻,消散一空。

这就是牧人的生活。

讲一个老奶奶的故事吧。

那年,我去石人子沟下乡,住在一个老奶奶家里。她的孙子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带着我和另一个同事在各个牧群间巡回。老奶奶的孙子煮的风干肉,是我记忆中吃过的最好的风干肉。淡黄的油脂,褐色的肉质,时光浸透其中,激发出更浓更醇的肉的原香。

老奶奶快九十岁了。她十五岁嫁人,生了六个儿子两个丫头,从没离开过草原。她的皮肤几近透明,戴鹿角纹白布头巾,红眼圈里蒙着水雾,手指扭曲得像枯树杈。每天天蒙蒙亮就起来,坐在毡房背后坡顶的一块大石头上,等太阳出来。傍晚时,也坐在那块石头上,望着太阳落山。

进山时,我带了一个白色的小收音机,有手掌那么大。一有空闲,我就坐在离老奶奶不远的地方听收音机,或是和老奶奶一起望天晒太阳。有一天,收音机刚好在播哈萨克语阿肯弹唱。老奶奶听了一会儿,招手喊我过去,看着我手里的收音机,伸手摩挲了一下,又慢慢缩回了手。

她两手拄着拐棍,撑着微微前倾的身体,随着冬不拉的旋律,唱起来。她口齿漏风,吐词也不是很清晰。我听不懂她唱什么。她唱了一会儿,望着我笑一笑,忽然停住不唱了。

晚上,老奶奶的孙子宰了一只羊,大家坐好后,他特意声明这只羊是为我宰的。

我正纳闷。坐的这一圈人,无论怎么论,也轮不到特意为我宰一只羊。

她孙子削了一块羊脸肉递给我,很郑重地说:我奶奶看上你的会唱歌的白盒子了,你能不能送给我奶奶。随即他又补了一句:我奶奶说了,你走的时候,还一个羊给你。

小收音机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那时候我们这里买不到。我说,这个收音机值不了你一只羊的钱。

他说,这个你不管,我奶奶喜欢这个东西。他盯着我,又说,老天爷把羊、牛赐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高高兴兴地生活,能卖多少钱,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草原给了我们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我虽有不舍,也没迟疑。我说这是尕事情。第二天,我把小收音机送给了老奶奶。

我们下山时,老奶奶的孙子执意要送给我一只羊。我没要,他又塞给我一大包酥油、乳饼和酸奶疙瘩。之后,他每次下山都会给我带一些风干肉,直到我调离那里。

再讲一个听来的故事。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一个公务员中了五百万彩票,纳完税后,拿了四百万。老妈妈做主,分给他五个兄弟姐妹一人六十万,留给他一百万。

那时候,牧民定居刚刚开始,好多牧民都涌进城里。这些牧民除了放羊,其他活也不会,只能做一些重体力的活。也有一些打馕的、买奶子的。无论干什么,无论多辛苦挣来的钱,拿回家的很少。每天下班后,先是两三个人聚在一起喝酒,喝到最后,会是一大堆人。钱在这时候唯一的意义,就是能带来快乐的一张纸。

听说那个公务员也是这样,天天都有一堆朋友来找他喝酒。若是哪一天正值他兴致高昂,他会租一辆车,把朋友们拉去当时乌鲁木齐最好的假日大酒店,订几间房,订一桌饭菜,吃饱喝足,第二天再回来。至于他借出去了多少钱,谁知道呢?

现在,那个公务员又重回普通人的生活,依然每个月等着发工资的那一天……

那天,我去小区门口打奶子。我晃着倒进盆子里的奶子,笑着问那个买奶子的人,你这奶子里兑了多少水?

他愣了一下,也笑着说,哎,你回去喝的时候不加水吗?我不过是提前帮你把水加好了。

我说,哈萨克有句谚语:每一枚钱币上都沾满了污垢。

他说,我们也想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停了片刻,他又说,以前,草原给了我们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现在嘛我们也进到城市里了。

……

这就是小说《天山下》里的故事发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