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难忘的事——《鲸歌》创作谈
《鲸歌》中那个吵架能骂一晚上的老太太,我小学六年级就写过她。作文题目:一件难忘的事。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此作文题我起码写了三十次,秋游春游、扶老爷爷过马路、拾金不昧等等,我实在写得头大。六年级冬天,一次作文课,可能因为快毕业了,我大着胆子问语文老师,我能不能写家门口的事。她说,可以。于是我写了这个老太太吵架,真事,我们现在很难想象一个老年人骂架能骂通宵,中年人和青年人也不行,从生理上很难实现,饥饿、疲乏、困顿甚至上厕所都会抵销部分怒意,关键没什么深仇大恨,无非鸡毛蒜皮之事。我想到一句话:凭空的愤怒;如果深挖,愤怒几乎是她或他们无意识中刷出的存在感,生命力的旁逸斜出。我把作文本交给语文老师,她勒令我重写,你观察生活的角度体现出你内心阴暗,写骂人,对你的成长有启迪吗。后来我重写冬游交上,通过。
文中我提到一个街道吵架排行榜,事实上真有这么一个榜单,评委是当时我们这批少年和比我们更年长一些的青工,“扁头奶奶”只是其中之一,她强在持久力。另有一红脸公公,他狠在爆发力,嗓门宏亮,胸腔共鸣,像自带立体声效果器,他骂人没有原因,喝酒就骂,所有国家,所有省份,所有单位,所有历史名人都被他骂过,喝到醉就闭嘴。另有长期占据榜首的一位刚退休的阿婆,她说普通话,吵架妙语如珠,无论对方如何咄咄逼人,她都从容不迫,会用脏话讲笑话,成语、歇后语、甚至电视剧台词、国际新闻、大人物的语录信手拈来,等于是现在的脱口秀。我可以保证,我听了那么多的脱口秀,没有哪个比得过这位在丝织厂工作三十年的阿婆。脱口秀还有本子,她完全靠急智,普通话的加持也很重要,我小学时,普通话只在语文课、广播、电视中出现,当她用普通话骂人,自带权威,对方以方言的辩驳竟如此无力。
我在流行歌曲中长大,同时必须承认,也在抱怨声和骂声中长大,孩子们放学时跑来跑去,哪怕他们只跑在沿街一侧,吵闹声和笑声惊到骑自行车的人,也会被骂,最通常的表达是:这帮小孩,要去死了。这句话事关时间,耐人寻味,它直接切割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这帮小孩,是生命之始;要去死了,是生命结束。而他(她)骂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处于自己所描绘的迅速的生死之间,他把他自己弄得略等于不存在。他(她)用语言加速着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结果,我想,每骂出这一句话的人,心胸畅快之余,也会有那么一点空虚,这是语言的本质在起作用了,当他说出时,它会反逼他潜意识里思考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意义。
相比童年,弄堂和街头的吵架声越来越少,尚未被折迁的一些弄堂几乎是城市最沉默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些沉默的地方。那些会吵架的老人不在了,新一批出来的老人吵架能力已远不如上一代,他们更擅长跳舞和沉默,当然,沉默也是一种语言,沉默也可以很响亮,有的时候,沉默也在骂人。
感谢《十月》青睐,我这篇花了三十六年时间完成的“一件难忘的事”终于可以和读者见面。
最后提一下那头虎鲸,还伏在暂养池中,活着,它身上有一座城市停留在图纸上的海洋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