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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的信仰为何如此可贵——读西元《命运来信》
来源:《芙蓉》 | 徐刚  2025年06月19日09:25

近年来,西元一直试图在军旅文学中引入某种微妙的哲学思辨意味,竭力捕捉并充分挖掘军队中的文职科研工作者角色的独特人文意涵,由此展开军人与知识分子双重身份所包含的独特问题视域。在他近年来的作品里,技术军官的人物群像,以及他们略显复杂的内心世界,成为小说最为引人注目的部分。于是,在人们熟知的军人钢铁意志和纪律风范之外,军旅世界的知识分子所携带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焦虑被不断凸显。由此而来,作者所偏好的关于终极命题的深入思索更是被不断提及,甚至贯穿他的小说始终。

在不久前的中篇小说《在钢铁中发芽》中,西元便从容讲述了一个部队里的科研工作者的故事。在那篇小说里,作者设置了一个特别微妙的矛盾情境,即小说所描述的尖端科技所要求的严谨的科学创新精神,与部队系统相对严密的行政长官秩序之间的对立。主人公李老炮儿作为为数不多的、在部队里搞科研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的人物,他大概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钢铁秩序”和“首长意志”所表征的行政逻辑对科技创新工作的严重制约,这也是小说的现实针对性所在。但小说有意思的是,它一方面基于个性主义原则展开了对于行政秩序之荒谬感的尖锐批评,而另一方面,作品也包含着对于“钢铁秩序”牢不可破的合法性的积极认同。因此在小说最后,令人稍感意外的是,那位“不知悔改的笨蛋”所期待的“黑色种子”终于“在钢铁中发了芽”。奇迹背后所昭示的意义在于,这两种看似相互矛盾的元素之间,理应达成一种平衡与调和。这种矛盾的“想象性解决”方案,正是小说在其现实批判性之外,能够鼓舞人心的原因所在。

如果说《在钢铁中发芽》让我们看到了集体秩序中个体的独特意味,也提示我们钢铁缝隙中所蕴含的个体可能性,那么这篇同样探讨人的存在方式和基本价值的中篇小说《命运来信》,则让我们明白在军队系统的钢铁机器中个体世界的局限性所在,也由此让人思索知识分子群体普遍存在的人性弱点。小说之中,发生在战略学教授刘大校这里的那些凌乱而略显庞杂的“胡思乱想”,大概正是属于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才有的“标准配置”。这也难怪,基于个性主义的自由意志,恰是一种由来已久的人生执念,这不仅看起来与军队行政系统所要求的果决坚毅,甚至有些冰冷无情的施行原则格格不入,而且秩序所呼唤的简单“粗暴”,往往还会加深这种自我怀疑的“暗影”,凡此种种皆是小说中刘大校苦恼和迷茫的重要原因。

如小说所展现的,《命运来信》里的战略学教授在琢磨战略课题之余,总是一次次思索着何谓正义、谁是敌人,或者干脆苦恼于更大的问题,什么是意义?意义的诱惑,总是折磨着那些胡思乱想的人。如小说一开头主人公所嘀咕的,“意义是什么?它不是你得了多少专业奖项,不是你的职务晋升有多快,而是怎么说呢?是当你与人生的惊涛骇浪搏斗了一辈子,终于能够云淡风轻的时候,不被外界的荣辱所迷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这个时候你还认为值得坚持的东西,才是意义”。在刘大校这里,对于意义本身的追问,隐隐包含着对军队系统的长官意志与服从原则的某种质疑。这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对于战略学教授来说,琢磨意义何为的更大意义究竟是什么?小说也极为微妙地呈现了出来。正所谓“疑心生暗鬼”,对于面临存亡之“战略”的决策者来说,这种徒劳的思索,甚至自我的怀疑,恰恰犹如“站在门外的黑色影子”,除了让人陷入长久的虚无和相对主义的迷雾之外,并不能显著裨益于决定生死存亡的所谓军事“战略”。而所谓“五蕴皆空”的通透,也并不能助力于人们参悟人生的迷惑,反而不断放大了个体的精神危机,使其更深地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淖。

在《命运来信》里,被秩序所淹没的个体,其实只是庞大机器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对于刘大校来说,秩序之中的个体固然微不足道,我们所有人也都非常清楚“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的确切意涵,但个体英雄主义的萌动总是让人难以甘心。小说提到了那位早已备好遗书的袁政委,这本是我战斗官兵应有的风采。然而,相较于袁政委的视死如归,刘大校更愿意相信所谓“命运的指引”,如小说所言,“命运也很像是两个巨人在搏斗,一个是命运的主人,另一个是命运的敌人。两人在搏斗中穷尽了所有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之后,接受了输赢,接受了命运”。我们显然不可小觑这种“认命”的消极意义,恰恰是这种虚妄与自卑,在不断瓦解本应坚定的人生信念,从而走向自我的迷失。

是的,我们每个平凡的个体,总会幻想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个足以改变世界的激动人心的壮举。然而,俗世世界的超凡英雄终究难以寻觅。正如小说所言,“这个庞大的机器需要的是所有选择中最稳健的那一个,而不会是更像异想天开的那一个”。在此之中,任何试图显示自己独特存在的异想天开的尝试,都被证明是无比危险的举动,而小说也顺势呈现了轻举妄动的代价。西元的小说也由此让我们看到,知识分子式的“胡思乱想”是多么虚妄。一切都是如此残酷,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个足以改变一切的东西。小说其实也早已讲清了真正的“战略”所需要的简单品质,那便是勇气和智慧,“需要勇气和智慧,去照亮黑影,照亮自己,照亮这个世界”。而坚定的信仰为何如此重要,其原因恰在于,“某个小小的、看起来荒诞不经的想法,就可能把一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战争机器砸个粉碎”。

事实上,《命运来信》里提及的存亡之际的“战略学”,不断让人回想起的是刘慈欣经典小说《三体》中基于“宇宙社会学”所展开的威慑战略。在地球文明与三体世界的争斗与博弈中,地球文明猛然发现,事关文明生死存亡的绝对威慑并不能由群体来掌握。群体世界所滋生的人性弱点,终将使得威慑不复存在,正基于此,历史选择了面壁者罗辑。而事实也证明,恰恰是冷酷无情的执剑人所建立的强大威慑维系了长久和平。然而现实的矛盾性在于,和平日久之后,执剑人作为救世主的形象日渐暗淡,相反,他作为独裁者的阴影日益显现。人类开始厌恶和畏惧执剑人,将其视为不可理喻的暴君。这当然也是人性使然,在生死存亡的威胁被悄然搁置时,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厌恶人性本身的冷酷和无情。于是便有了作为罗辑接班人的圣母程心,而她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执剑人。她只关心眼前的爱和人性,由此也葬送了地球文明。用人们评价她的话说,“她当得起圣母,却永远当不了救世主”。这便是战争与人性,也是战略与文明的残酷之处。在此,程心的悲剧,又何尝不是《命运来信》里刘大校的悲剧?在人物这里,钢铁意志与坚毅面目背后,内心的敏感与纤细,以及坚定的信念之外,个体的局限与人性的弱点,总是犹如“站在门外的黑色影子”一般难以摆脱,这也恰是真正的“战略”所要求的简单与果决如此难能、坚定的信仰如此可贵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