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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准确的语言写出普通事物的惊人力量 ——汤成难小说观察
来源:文艺报 | 刘阳扬  2025年06月19日09:20

汤成难从2011年前后开始小说创作,在十余年的时间中,她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以及短篇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月光宝盒》《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子弹穿越南方》等。在这些作品里,她始终坚持讲述着有关生命的理解和对现实的感知。汤成难善于发现那些涌动在城乡之间复杂而微弱的声响,敏锐地观察着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人们的生存状态,书写着现代人的焦虑、无措、妥协与和解。汤成难的写作与时代息息相关,她既关注城市发展,也留心乡村的变化;既关切人们当下的生活,也深入人的内在。她的小说既有“极端的生活”,也有“极端的诗意”。

来自“她”的声音

从开始写作至今,汤成难就一直关注女性。在长篇小说《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中,汤成难书写了江娜娜、胡梅梅、小宋等女性的成长历程,通过爱欲、婚姻、疾病与背叛,聚焦女性在自我、工作与家庭之间的困局,以细腻的笔调呈现了她们生命中的隐秘经验。

《王大华的城市生活》描写了一对来自乡村的孪生姐妹凭借努力进入城市安身的历程。王大华无论是长相还是读书能力都不如妹妹王小华,但在发现妹妹找了份教师工作并成功进城后,王大华和妹妹较起了劲,终于凭借做馒头的手艺在学校找了份食堂里的工作,并通过嫁给“脑袋不中用”的王改之获得了城市户口。但是,成为城里人的王大华并未真正改变命运,丈夫患病,她不得不独自承担起家庭的经济开支,饱尝面对生活的艰辛。随着时间的流逝,丈夫的病没有任何好转,叛逆的女儿离家出走,而王大华也面临着下岗的困境。

同样关注两姐妹关系的《呼吸》则在女性书写之外,呈现了浓郁的地方特色。小说开头引入长江、引江桥、渡船等扬州景观,描绘了姐妹苏小明和苏小红的成长历程。姐姐苏小明学习优秀,却最后因高考失利而跳下大桥。妹妹苏小红被迫接受了家人的全部期待,在经历重重困境后,终成一个普通的中年人。当然,汤成难笔下的女性总是坚韧的,这一点上两姐妹的故事形成了共鸣,苏小红坦然面对了父亲的去世,王大华在女儿出走、自己下岗后,也并没有消沉,而是在夕阳的余晖中注意到贴在电线杆上招聘面点师的启事,准备重新启程。

在汤成难许许多多的女性叙事中,一个叫王彩虹的女性总是时不时现身。她是《小王庄往事》中早早辍学的杂货店女孩,是《开往春天的电梯》里没有孩子的保洁员,也是《共和路的冬天》里渴望离婚的主妇。汤成难习惯在有限的篇幅中辐射女性的完整人生,在节奏切换中展现时间的飞速流逝,女性的命运被浓缩为短短数页,平凡却触目难忘。她们成为汤成难精神原乡的代言人。王彩虹们走出村庄,来到城市,她们包容、隐忍而内敛,以平凡的生命构筑起关于乡村的成长故事,她们的女性经验既是个体的体验,同时也是一代人命运的缩影。

在生活中寻找诗意

汤成难曾说自己试图在小说中呈现出“极端的生活与极端的诗意”,如果说她对女性日常的描写侧重于表现“极端的生活”,那么她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旅行主题则是在生活中寻找形而上的“诗意”。

“火车”常常作为汤成难小说远行主题的意象载体,主人公借此实现对现实生活的逃遁。《火车穿过槐花镇》以火车和铁路作为城市的象征,表现出女性对走出乡村、走向现代生活的渴望。火车和铁路曾被视为工业革命的象征,在西方文学中被反复书写,类似的,在汤成难的小说中,火车也“带着城市的气息和垃圾呼啸而来”,让槐花镇村民们像“向日葵”一样翘首以盼。汤成难在表现这一主题的同时,还给铁路增添了几分诗意,她以“西藏”作为当下生活的对照,营造一个远方的叙述空间,从而加强现实生活的力量。在《寻找一朵云》《火车》《蓝色冰河》《蓝色泪滴》等小说中,西藏成为挑战自我的一个出口,激励着人们改变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

可就算走得再远,爬得再高,汤成难小说中的人物还是无法放下对故乡的怀念。汤成难曾多次表示,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是在草原放牧度过余生。但当她终于只身一人来到青藏高原时,却只想念着“江北平原上贫瘠落后村庄里的那几间灰扑扑的屋子”。因此,她小说中的人物即使远行,内心深处依然挂念故土。《奔跑的稻田》中,在外地的父亲选择了种稻,在种稻中打造心中的故土,当稻田面积越来越大,父亲也终究能够回归梦中的故乡。

火车和远行还暗示着逃离庸常生活的可能。《去峨眉山》就探讨人们在被工作消磨后,时不时会产生“离开”的强大冲动。尽管旅途还未完成,但人们已经在游历中得到了片刻的放松。《软座包厢》阐释了现代人的孤独。车厢里乘客在上车后都戴上了耳机,“用一种声音抵抗另一种声音”,但大家同时也在悄悄关注着一位戴着耳机打电话的女人。女人在电话中几乎说出了自己的完整人生,她的故事感染了大家,在临下车的时候,乘客们都对她有了深深的同情。这时,大家才发现她的耳机并没连上手机,耳机线“像一根茫然不知所措却在不停攀登的藤蔓一样空悬着”。快节奏的现代生活让人很难找到倾诉的机会,只有借助一场假装的“通话”,一个人才有勇气向别人倾诉自己的烦恼。

流动在城乡之间

汤成难曾表示,她从不限定自己小说的题材,无论是乡土还是城市,“这两个词的边界几乎是模糊的”,这也让她的创作总在城乡之间流动。

《比邻而居》和《我们这里还有鱼》都关注城市人的孤独内心。《比邻而居》中的“我”在公寓独居,工作是校对,男友是北京的网友,日常娱乐则是和网上的陌生人聊天。“我”的工作和感情通过电脑和网络就能全部完成,几乎没有机会接触真正的现实世界,这让“我”十分孤独又无助。当“我”用钥匙偶然打开楼上的房门时,“我”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与房间主人成为朋友。邻居房间里的沙发、毛巾和化妆品让“我”迷恋不已,“我”一次又一次地进入邻居家,还通过购买同款化妆品和去同一家美容院试图与邻居产生联结。网络世界虽然让人们之间的交流更为便利,但这种看不见表情、缺乏目光交汇、也无法感知语气的对话非但不能缓解孤单,反而固化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边界。

如果说《比邻而居》意在呈现陌生人之间的交往,《我们这里还有鱼》则重在刻画亲人间无法相互理解的无助。姨父一生为生活奔波,做过许多生意,但始终没什么起色。表弟不求上进,最后还卖掉了自家的房子。父子之间的隔阂一直存在,直至姨父去世也没能达成和解。喜欢搭盆景的姨父告诉“我”,要养几条小鱼,盆景才能活起来,但这种向上的生命力,随着房子被卖掉,最终还是从姨父家完全消失。姨父的盆景所指向的乡村世界,是汤成难一直念兹在兹的深情与坚持,她曾说自己想写出“现代性的快速入侵对乡村的伤害”,这也在她的《奔跑的稻田》《麦田望不到边》《月笼田野》等小说中有所体现。随着城市的扩张,乡村不断退守,《奔跑的稻田》中的父亲、《月笼田野》中的扁豆、《麦田望不到边》里的马永善都在尽力维护着乡村最后的版图。马永善试图用纪录片留下乡村最后的影像,但当摄制组离开乡村,和他一起长大的黑牛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只有梦中的油菜花还闪烁着金光。

面对不断远去的乡村,汤成难的选择是继续不停地写作,写出人与土地间那种长久而稳定的关系,这种质朴而又恒常的创作恰如雷蒙德·卡佛的主张:“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写普通事物,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而这,也是汤成难一直坚持的方向。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