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高健:微型小说的“故事动力”
来源:文艺报 | 高健  2025年06月18日13:13

作家创造了一个文学意义上的“可能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相互映照,并对“现实的世界”构成参照与对话。文学意义上“可能的世界”,经过作家的想象和艺术建构,遵循作家设定的既关联于又有别于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包括微型小说在内以叙事为主的文学作品的叙事动力源自于故事,没有故事,叙事便失去了由开端向结局演进的基础力量。

微型小说也遵循小说创作的一般规律,同样是因文生事,没有了“事”,其文学叙述便没有了附着。但仅仅把事件罗列出来,让人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叙事的初级阶段;能够把事件依据其起承转合进行有机构造,使叙事精彩可读,引人入胜,可视作叙事的中级阶段;在叙事的同时,能够隐喻出事件背后的动机与因果,使叙事产生作用,其文本蕴藉便产生了超越自身的意义。如此,方达到叙事的高级阶段。

所以,叙事的意义并不止于讲出一个故事,还在于对这个故事赋予其相应的意义,给现实世界以愉悦、启发或抚慰。这样,作家所营造的“可能的世界”,也才具备了有别于“现实的世界”的意义。那么,找到作家以文本建构的“可能的世界”背后的运行逻辑,也就有了别样的意义。

从“青蘋之末”到“时代飓风”

战国时期宋玉在其《风赋》中曰,“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喻示巨变始于微渺。起心动念,世界即发生改变。微型小说所叙述的事件,不论大小,其源点也起始于微末。人物欲于达成的动机推动动作,连贯的动作形成行动,连续的行动构成故事,这是包括微型小说在内的叙事文本运行的逻辑起点。但微型小说不同于其他体式小说之处,在于它更强调在单一而特异的事件冲突中形成文本张力,其叙事魅力也源于此——人物看似偶然的动机,微小的事件往往成为撬动命运走向的隐秘支点。

作家戴涛的微型小说《鹩哥》从一只台风天坠地的鹩哥写起,进而一步步揭开孤独老人死亡的真相。表面轻盈的寓言笔触,却肩起了深藏于文本背后的沉重。当台风裹挟着鹩哥坠落在小说主人公汪泓面前时,于心不忍的他救起了这只会说话的小鸟。这小小的善念,在城市文明的褶皱处划开一道深刻的切口。这篇微型小说犹如都市寓言,作家的叙述是一根细细的线索,看似只着眼于一只小鸟,但随着情节的发展,线索上面牵扯得越来越多,最后我们看到了一艘生活的巨轮,在这艘巨轮的下面,还有我们没有看到的。

微型小说的叙事生发,如风一般“起于青蘋之末”,与其叙述惯常采取微观视角有关。微型小说通过微观物象的连续增殖,在有限的篇幅内建构起层层嵌套、递进强化的象征体系,让每个微观细节都成为折射时代光谱的三棱镜。这种叙述模式将“现实的世界”的宏大景观纳入到文学“可能的世界”的微观视界里,从而实现了从“青蘋之末”到“时代飓风”的美学跨越。

先“制造事端”,再“搬弄是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家皆为“制造事端”“搬弄是非”之人。这样说绝非出于不恭。追本溯源,文学无非说理、抒情与叙事,即将世事融合胸臆形诸文字。偏于是非曲直的是谓说理,偏于情绪抑扬的是谓抒情,偏于事端兴衰的是谓叙事。以上皆须作家在创作中,构造矛盾张力,在平静中掀起波澜,于冲突中抵达秩序。故这里所说的“制造事端”与“搬弄是非”,是以作家创作中的文学叙述为语境前提的,是文本的外部动力。

微型小说文本运行的逻辑起点来自于人物动机,后面的情节发展要依靠“制造事端”和“搬弄是非”来打破事件现有的平衡,从而推动事件向前发展。作家陈村在谈到文学创作时也曾说过:“我们根本用不着替故事担忧,故事自己会往前走的。”故事发展由事件本身的因果逻辑推动,也就是文本内部的故事动力推动着叙述的运行。“制造事端”打破了旧有的平衡,是对现有世界的解构,而“搬弄是非”则试图唤起人们对叙述世界新的认识,重建新的秩序,是对“可能的世界”的建构。

作家李伶伶的微型小说《数学家的爱情》,写一个绰号“数学家”的青年,因执着数学计算的精准,而与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世事的有意模糊产生冲突,致其三次婚恋失败的故事。小说从“数学家”对数学计算结果的执拗起笔,他的几次分手解构了数学真理的普适性,重构出情感博弈的新规则,其悲剧在于,当他还在将数学计算的精准视为绝对真理时,现实世界却已在模糊性的沼泽中构建起另一套人际交往的法则。这篇微型小说犹如精密的数学证明,用三个情感案例建构起严密的归谬逻辑。每个看似偶然的生活片段,都是作家精心设计的控制变量实验:当爱情被置于数学的绝对标尺下,所有浪漫幻想都会在公式验算中显形为谬误。李伶伶用叙事显微镜放大了人们的认知困境——究竟是该在混沌中建构秩序,还是在秩序中忍受孤独?

在这一层面来说,微型小说叙事的故事动力如同力学原理一般运作,“制造事端”与“搬弄是非”是叙事引擎发生化学反应和物理变化的过程,从而产生故事动力。故事动力作用于叙事中的人或物,使人物关系、情感状态乃至内心世界失衡,并在矛盾冲突中达到新的平衡。一如物体在力的作用下产生位移或变形,并在反作用力下达到新的稳态。如此,则故事动力完成了对叙述世界的解构与建构。

从故事叙述到情节架构

英国作家E.M.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曾对故事与情节下过一个被广为引用的定义,他认为,故事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事件的。情节同样需要叙述事件,只不过特别强调因果关系。福斯特所说的因果关系,更多的属于文本内部人物行动所产生的前因后果,以及纠缠于前因后果的人与事,故事叙述是故事动力的显在存在,情节架构是故事动力的潜在存在。

微型小说常用的留白、省略、跳跃,使叙述文本与内涵蕴藉存在一定的张力,这样其“不叙之叙”才能够引起读者对叙述之外的前因后果产生思考,突破叙述文本的限制。故事动力在推动叙事运转的同时,也要能够引导读者对其叙述文本之外产生联想。在微型小说的文学叙述中,讲述故事易,架构情节难。讲述故事只对事件本身负责,而架构情节,则涉及故事背后的世道人心、情感选择。按照美国学者安东尼奥·达马西奥的观点,理性只能给人提供选项,而真正给不同选项赋予权重,并让人做出选择的却是感情。从这一点上来讲,人的情感是推动事件的源动力。

当故事动力减弱时,如何引入新的能量,让叙述柳暗花明;当故事动力强劲时,如何架构情节,让叙述映照事件背后的人性逻辑;当故事动力消解时,如何捕捉行将消逝的空谷回响,让袅袅余音动人心魄?人物情感不仅是推动故事前行的能量,亦是驱动情节发展的暗流,更是事件起源、走向与终结的逻辑起点。人物的情感蕴含着作家的价值取向。叙事从来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从故事叙述到情节架构,是故事发展内部动力与作家写作外部动力有机融合的结果。

故事力学的“动能”与“势能”

美国学者拉里·布鲁克斯曾在《故事力学》中,借用物理学的观念阐述叙事中的故事力学。他认为,正如自然界无可避免地受到万有引力影响那样,在文学世界中也存在普遍适用的、潜在的故事力量,创作“最终的结果则完全取决于作者对故事力学的运用”。布鲁克斯更多的是从写作技巧上去阐释,而我们所说的故事动力,更多的是从原理上去梳理。

现代叙述学把心理学、社会学、符号学甚至物理学等跨学科理论引入到文学叙述的研究,用以阐释叙事作品文本的内部动力,为叙事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新的工具。法国学者茨维坦·托多罗夫认为:“故事,就是一种平衡开始通过不平衡达到新的平衡。”从叙事动力学的角度来看,微型小说叙事的实质是用最小的叙事质量激发最大的能量,在事件运行的因果逻辑中实现质能转换,于方寸之间重现叙述世界从平衡到失衡再到平衡的过程,从而最终抵达势能转换后的叙事终结。需要说明的是,叙事终结只是文本终结,并不代表事件终结。在那些开放性叙事中,文本终结后事件仍会在受众的想象中延续。

故事动力从缘起到生发,只是形成其初始的动力蓄积。作家邓洪卫的《同学》是一篇故事新编,以许攸与曹操之间的关系为线索,展现了个人情感与高位威权的抵牾,并最终以个人温情覆盖权势惨遭失败落幕。直呼曹操小名阿瞒蓄积的故事动力,与二人之间发小之情、共事之谊、救命之恩形成的阻力发生碰撞。随着程昱、许褚、张辽等人物的介入,以及曹操对许攸行为的明禁暗许,持续累积了故事动力的势能,以许攸因饮酒被许褚刺杀,进而消解了之前积累的所有势能而结束。杨修对许攸“最聪明也是最愚蠢”的评价作为结尾,不仅是对许攸个人命运的总结,也是对故事中权力、友情等主题的深刻反思。这一结尾不仅消解了故事的主要冲突,也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让叙述在故事动力消解后依然余音袅袅。麦浪闻莺的《抄家侍郎》则是对历史事件的另一番演绎。文献并无确切记载丘橓抄家戚继光一事,但作为刑部侍郎,丘橓履行其职能,奉万历皇帝旨参与张居正死后清算,负责查抄张居正家产倒是史实。作品以抄家仅得50两碎银、用自家银两充作赃款、10万两白银变砖头三个事件,层层递进,以一场抄家揭开一个朝代的溃败。我们可以在这些作品中看到,在故事动力的作用下,情节的齿轮开始转动,以涓滴之水蓄积势能,在达到一定阈值后暴发,让故事抵达高潮。前期蓄积的势能越多,则后期产生的力量越大。

微型小说的叙事艺术犹如在方寸之间构建星辰宇宙,其“故事动力”的运行逻辑揭示了文学叙事的内部规律。在文学的“可能的世界”中,故事动力的本质是人性逻辑在文本中的投射与重构。这种故事动力运行逻辑的美学价值不仅在于其精巧的结构设计,更在于它对社会现实的诗意折射与哲学叩问。

在技术理性甚嚣尘上的现代社会,讨论微型小说的“故事动力”具有特殊的启示意义。当算法试图量化人类情感的温度,当社交媒介将人际关系异化为数据交换,微型小说却以“反效率”的姿态,在微观叙事中映射着人性的复杂与深邃。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故事动力永远源自人类精神世界的矛盾张力——那些无法被公式计算的隐痛,拒绝被功利主义收编的情感,以及在秩序与混沌之间挣扎的灵魂。这种动力既是对现实世界的深情解码,也是对理想世界的诗意重建。

当代微型小说的创作实践,正在为文学叙事探索更多的可能,这些探索试图突破传统叙事起承转合的线性框架,故事动力不再局限于情节的因果链条,而是弥散于文本象征的共振、语言意蕴的发散、留白空间的想象以及读者参与的重塑,使读者面对这一文体时,从“可能的叙述”愈加趋向“可能的阅读”。而在这一过程中,“可能的世界”里故事动力的演绎逻辑,始终与“现实的世界”中真实人性的运行逻辑相互投射与映照。它在带给我们诗性的阅读时,也向我们发出了严肃的叩问:在文明演进与技术狂飙的今天,我们如何以文学的辉光,照亮被数据洪流淹没的思想?

(作者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故事会》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