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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原创的陷阱
来源:文艺报 | 李黎  2025年06月18日13:10

以苏童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好天气》为例。小说是以苏南乡村、少年视角、亡灵叙事、魔幻现实等多重元素构成的一部大书,但未必是“新书”。这些元素对于苏童本人和当代文学而言,并非绝对的原创,此前数十年,苏童都是围绕这些意象所构成的“八百米故乡”在写作。区别在于,这种写作路径是苏童凭借其独特的发现开创的,继续写,是在强化这一路径。同样,苏童也从不掩饰他对《傻瓜吉姆佩尔》《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等作品以及背后经典作家的喜爱与致敬,他的作品中也能看到这些作家的身影。由此可以看出,我们很难要求一个作家以绝对意义上的原创姿态登场,也很难要求一个作家时刻在原创,一如我们会忽略掉那些登场很久都缺乏原创性的作家。

“模仿”是作家登场的重要方式

“模仿”是作家登场的重要方式。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无数的作者在模仿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佛还有米兰·昆德拉;许多人着迷于模仿《局外人》开头那冷酷的一句“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谁知道呢”,或者是《百年孤独》里那个经典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有些时候这些模仿都被当作笑话来说,的确,其中的许多模仿仅仅只是学到了技巧上的皮毛,正如鲜有人把卡夫卡的“变形”当成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而只作为一种写作技巧来模仿一样。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承认,模仿是人的天性使然,它的本质是沿着前人开辟的路走向更深处。在迈出最初的几步时,走成形的、相对安全的路,这是人或曰动物的本能。这其中有真心实意的学习,有见贤思齐的向往,甚至有据为己有的冲动,也不乏对找到捷径的自得,但一切都是真实生动、可以理解的。我个人不信任那种因为过度追求独特与原创乃至一鸣惊人,而导致难以发表和出版的写作,这类作者像是那种要发明永动机的理想主义者,期待自己一出手就是巨著,而对自己的创作水准和文学规律认识不到位。

我们常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这句出自《围城》的毒辣之语,确实可以成为观照写作的一个标准——砸向别人时得意洋洋,衡量自己时却汗颜不已。细想一下,写作这件事最终依赖的还是冲动,如果一件事丧失了冲动、愉悦感等生理的动因,只剩下功利或者崇高的部分,多少有些让人不安。人的冲动总是普遍的、雷同的,有个性更有共性。引发作者产生强烈冲动的,就是那些被称作文学母题的东西:爱、死亡、故乡、时代、自然、成长、自我确认……由于经历因人而异,根据这些母题敷演出的故事便显得独特,但也正如其名“母题”所示,很难有作者可以找到一个他人绝对没写过的东西。

以上都是为不具备原创性的写作的辩护,但针对的都是新人、新手、新面孔。写作有凡俗的一面,于是也有了新手保护期、实习期、试用期、起步阶段、开创期、考察期等说法。这些阶段是普遍存在、甚至难分高下的。

我不认为所谓“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三岁看老”等规则在写作这件事上完全适用,这降低了写作的复杂性和神秘感,也看低了一个作者的生命力和可能性。几乎所有的作者都在传统之中开始写作,不管是复制上一代的写作还是和上一代断裂开,都是传统的一部分。

好的作品即好的对话

写作代代相承,时有裂变和爆发,更重要的还是代代相承。一切的问题就出在最初的几步之后,即作者对原创、对独特性的敏感度和呈现。关于写作之于一个人的动因、目标、意义等等,几乎所有的说法都是成立的,上至哲学、抵抗、自我确定等大词,下至跑步、钓鱼、打牌等兴趣爱好。写作的原创性,大体上来自作者如何让写作世界和现实世界发生形式多样的对话。写作不应该是现实世界的全部投射,也不是另造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更恰当的是塑造一个可以和现实世界对话的世界,两者对话的质量、在个人和时代之间平衡的能力等等,或许才是原创所在。只见作者只有“我”的作品,和只有他人而毫无作者踪迹的作品,也是文学的两极,两者之间是对话式作品,而对话可能是文学(或者直接说小说)在今时今日得以继续存在的最大的理由。最好的作品、最具原创性的作品从这里诞生——这里开始我武断地对文学下定义,需要谨慎——而从一个读者和编辑的角度来看,好的作品即好的对话,这是可以宣扬的。原创就在好的对话之中。

在写作生涯步入“中青年”阶段之后,对原创性的重视会自然而然产生,甚至出现持久的焦虑,用作家们的话来说就是“写不出来”。焦虑会形成一种重压,让每个人做出不同的选择。最多的选择是重走老路,以最舒适的状态完成新作并且快速获得满足感,这也是不少非凡的作者写着写着就不见了的原因。另一种选择是扛住重压,在一种较为确定的个人风格之下不断促成变化,或者说以不间断的变化让自己的写作愈发清晰。优秀的作家大体如此,其中对才华的依赖、对深度思考和专注力的要求是非一般的,经常写长篇的朋友尤其明白这一点。东奔西跑的写作也比比皆是,似乎是人的某种天性使然,甚至一些成名人物也难逃这一模式:让内心和世俗的冲动左右自己漫长的写作生涯。

至于那些真的将别人的创作占为己有的写作者,打破了文学的道德底线,在技术无限发达的当下,这也是值得一谈的。高阶人工智能出来后,很多一辈子没有写出任何好诗的诗人通过与AI对话,得到了让他们无比满足的评价;也有一部分人用“人机结合”的方式写出了此生最好的一批诗歌——他们或许可以瞒过全世界,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瞒过自己的。如果写作不是百分百源于自己的感受,不是完全代表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不完全掌握从缘起到修改到定稿的每个字和全过程,那为什么要写?做一个读者不就可以了?好书一辈子都读不完。

回到最真实的细节和感受

当作者陷入原创的焦虑之中时,会以花样百出的姿态来应对。大量不同的应对之道衬托出原创对于写作的重要性。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会让具体的作者变得大、飘、高,变得学术化、知识化、善于阐述。与其用庞杂而时髦的概念规划自己的写作,不如回到写作的原始状态,回到最真实的细节、感受和文字。这大约是对抗原创的陷阱的一种方式。

原创的陷阱在于,很多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难以意识到它对一个写作者到底有多重要,很多人又在很长时间里过于在意它对于写作的重要性:你认为它无比重要时,它可能会带着你滑入一种偏执和妄念之中,甚至无视自己的真实生活和周遭世界;你认为它不重要时,它往往就是确立作者身份的第一要素。这是一个流动的陷阱,一个时刻存在又时刻不存在的陷阱。对作者而言,重要的不是如何认识原创,而是如何认识“原创即陷阱”。

很多人爱说一句“写作是不断确立自我的过程”,这显然不是事实,原创的写作才是,而原创往往在一个特定时间里又最接近不存在。这大约是写作者的某种命运:对抗真实的同时还要对抗虚无。

(作者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