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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文学”:作为人工智能时代文学的重要维度
来源:“北京文艺观察”公众号 | 李玮  2025年06月14日21:53

当下,人工智能文学创作已从实验阶段迈向传播领域。各大网络文学平台每日接收海量AI稿件,自媒体空间亦充斥着机器生成的文本。尽管人工智能尚未成为文学创作的主流,但及时审视其带来的冲击已成为文学批评界的当务之急。在探讨其利弊之前,须先厘清人工智能文学的能力边界与本质特征。本团队对国内主流AI模型的文学生成能力测评显示:当前技术虽在情感模拟、隐喻构建与文化语境理解上展现出“类人”特质,却始终无法触及“人的文学”的本质——肉身在场的生存痛感、词与物的真实勾连,以及主体对世界的能动重塑。回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人的文学”作为一个重要的维度,始终强调文学作为主体介入现实的精神实践。在人工智能时代重新强调这一维度,不仅关乎文学发展的方向,更关乎其存在的根本意义。

一、人工智能文学的“类人化”表象

部分观点认为,AI在情感强度、叙事技巧等层面逊色于人类创作。这一论断需进一步辨析。通过调整提示词和参数,人工智能文学所生成的修辞技巧和描写方式,以及在表达情感的强烈程度、表现复杂情感和情绪细节方面也能够完成得十分出色。就简单的情感强度来说,通过测评生成的短篇网络文学,可以发现那些生成的复仇文、逆袭文或搞笑文,在技巧层面并不弱于头部作者。而在复杂情感表达方面,有数据显示,GPT-4使用角色一致性强化学习(RLAIF)后,其复合情感场景的生成准确率也大大提升[1]。

在叙事技巧方面,增加文学性语料和文科生奖惩反馈的人工智能的能力大大提升。在本团队的测评实验中,可以看到,相较于KiMi等模型倾向于使用全知叙事和第一人称叙事,叙事方式更侧重“讲述”(tell),而DeepSeek具有第三人称限制叙事偏好,大量使用场景化和细节化叙事,并且能够在生成中使用通感的修辞方式,让叙事方式成为“展现”(show)。比如我们让DeepSeek生成一个未来世界识别仿生人的文本,其中的片段为:“周然推开便利店玻璃门时,自动感应器正播放到广告词的第七个字:‘美梦成真只要——欢迎光临。’他熟练地跳过地砖上翘起的金属条,货架深处传来咖啡机泄气般的嘶鸣。‘老样子?’收银员小夏把沾着泡面油渍的扫码枪转了个圈,她耳垂上新换了对发光耳钉,在晨雾里泛着青柠色的微光。”该文本运用了大量内视角感觉性描述,广告词的断裂(听觉)、金属条触感(触觉)、咖啡机嘶鸣(听觉)、青柠色微光(视觉)等感官元素,不仅构建出一个沉浸式的场景,而且与日常倦态的心境形成通感。

拿隐喻度来说,通过控制“温度参数”可以实现对文学生成隐喻度的调整,温参越高,隐喻度越高。用高温参数写诗,DeepSeek可以生成类似“熔炉的舌头舔舐黄昏时/我正把时针种进冷却塔/灰烬在喉间结晶成谶语”的诗句。从DeepSeek相关技术报告中可以看出,该模型运用了大约60万条的推理样本,运用了20万条非推理(包括文学写作)样本进行训练。[2]同时DeepSeek在进行语料标注时非常注重隐喻度的处理,是该模型在这一方面的出色表现。

基于庞大的数据和语料的训练,人工智能文学生成表现出明显的“类人化”的特点,甚至有着“镜像”的特点。操作者本人的创作能力,或是对文学的理解能力、审美判断力,以及提问质量越高,交互性做得越好,生成的文本文学质量越高。那么,是不是说人工智能能够达到人类文学创造的水平?或者说,即使人工智能能够出色地使用各类修辞手法,塑造“圆形人物”,构建多线索情节结构,并且能够使用“草蛇灰线”“留白”等技巧,是否就意味着人工智能文学生成能够替代人类创作?

二、“人的文学”精神谱系:具身性和主体性

中国现代文学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逐步构建起一条以“人的文学”为核心的精神脉络。这一传统并非仅仅停留于对封建礼教的反叛,而是通过不同历史阶段的理论探索与创作实践,不断深化对人作为“具身性存在”的认知——文学既是人对所处社会现实的回应,也是主体通过反思介入世界重建的方式。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提出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3],将文学从封建伦理的桎梏中解放,强调对完整人性的尊重。他要求文学关注“灵肉一致”的生活状态,实际上揭示了人的存在本质:既非抽象的道德符号,亦非纯粹生物性的存在,而是具体社会关系中的生命个体。李大钊则在《什么是新文学》中将这种个体觉醒引向社会维度,主张用“宏深的思想”与“博爱的精神”[4]构建文学的社会性,使“人的文学”开始承担起揭示社会病症、推动革命变革的“具身性”责任。沈雁冰的“血和泪”写作观更彻底地将文学场域下沉至底层民众的生存境遇,通过《春蚕》《林家铺子》等作品展现出被压迫者的“肉身之痛”,践行了文学干预现实的创作精神。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5]理论标志着“人的文学”进入辩证阶段。他反对机械的现实主义,强调作家必须带着“血肉体验”介入现实,这种主体性实践使文学不再是被动地反映世界,而是主客观融合创造新世界。深受胡风“主观战斗精神”影响的作品《财主底儿女们》,路翎笔下知识分子的精神挣扎,正是主体在历史洪流中寻求自我确立的具身化写照。至钱谷融提出“文学是人学”[6],实质是在集体主义高涨的时代重诉个人的价值,抵制将人简化为阶级符号的倾向。这种对个体独特性的坚守,使得文学在政治规训中仍保留着重建人性维度的可能。

“人的文学”的传统号召“具身性”的文学——它根植于身体的具体体验,是以人类为主体重塑世界的路径。在这一意义上,文学的要义不在于词语搭配的概率,或是修辞习惯的堆积,不是情感技巧,也不是精巧的结构。基于自然语言处理的人工智能,能够在这些语言技巧表层达到“类人”程度,但人工智能文学生成的仍难以触及文学的本质。作为一种本质论的“人的文学”的意义是在认识论层面,在存在哲学层面,在人类生存的本真层面得到确认。胡塞尔揭示的“意向性”结构,在文学领域具象化为身体对世界的赋形。[7]梅洛-庞蒂提出“身体图式”[8]的概念,认为基于“身体”体验的意向性创造,使文学意象成为具身经验的记录和实现。海德格尔认为诗意使人之栖居成为可能[9],实指人类通过语言将混沌经验转化为存在家园的过程。“人的文学”呈现出深刻的本质论特征:它并非简单的审美活动,而是人类通过“具身性经验”与存在境遇的互动,在语言中重构世界的精神实践。这一本质决定了文学主体的肉身在场与生存痛感,其价值正在以血肉之躯为媒介,在主体与世界的对话中不断开掘存在的真理。

在文学史上,我们看到《狂人日记》在客观描述的同时融入象征主义,实写疯子,虚写寓意。在类似福柯关于“疯癫/文明”的思考中,《狂人日记》从疯子的口中说出旧社会“吃人”的真相。此种用象征的世界“撕开”旧现实,寓意现实变革的作品,来自鲁迅对当时社会环境的洞察以及用文艺改变国民精神的诉求。如果以此种具身的文学实践观照人工智能文学生成,就会发现其能力仅仅停留在表层的修辞技巧。缺少主体精神的人工智能文学也缺少了“人的文学”的精神。

就修辞而言,表面上基于概率的修辞技巧,也无法替代在本体论上意味着重建词与物关系的“活的修辞”。就隐喻来说,人工智能可以通过词语搭配概率,或是人工对“隐喻度”的标记和反馈,表现出高超的隐喻技巧。但我们要看到,隐喻也并不简单地是指“比拟”,如保罗·利科所指出的那样,所谓“活的隐喻”是“将人描述成‘行动着的人’,将所有事物描述成‘活动着的’事物很可能是隐喻话语的本体论功能。在此,存在的所有静态的可能性显现为绽放的东西,行为的所有潜在可能性表现为现实的东西”[10]。也就是说,“活的隐喻”是语词对人类,对世界以及世间万物关系的能动性激活。李章斌分析穆旦的诗句,从本体论的角度呈现“穆旦是如何一步步消融主体、客体界限,将‘不同类型的感觉杂糅’,企图弥合人与‘物’之间的裂缝,把‘人’与‘物’的存在鲜活地展现出来”。他指出“穆旦的隐喻实际上就是以言语‘照明’(命名)那‘未成形的黑暗’,并将之显现为‘绽放的东西’”[11]用重建“隐喻”照亮或激活未被识别的世界,这是在认识论、存在论层面“隐喻”真正的价值。而人工智能文学生成技术本身不具有认识论和存在论的底层逻辑。

三、“人的文学”:作为人工智能时代文学的重要维度

当人工智能文学生成在修辞技巧等方面表现出出色的“类人”能力时,我们更要强调“人的文学”的传统和要义,强调文学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和方向。认识到文学来自具体社会关系中的生命个体的“具身性体验”,认识到文学从来都是应对和介入现实,参与变革的路径,认识到文学语言是重新命名万物,重建人和世界关系的认识论意义,认识到文学语言将混沌经验转化为存在家园的本体论意义,就不会因为人工智能而感到敬畏或恐慌,就可以更客观理性地理解人工智能和文学之间的关系。

重提“人的文学”,绝非拒斥技术,而是探寻人机共生的新路径。AI可为创作生成故事框架、提供意象组合、拓展形式边界,而人类则为其注入生存实感与精神追问。人工智能技术可以为文学创作提供新的工具和手段,拓展文学的创作空间和表现形式。同时,人的“具身性体验”可以为人工智能文学创作注入灵魂,使其作品更具艺术价值和思想内涵。例如,一些作家利用人工智能技术进行创作辅助,通过与人工智能的互动,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创作出一些具有创新性的文学作品。

与此同时,培育具有审美判断力的读者群体至关重要。当算法推送机制助长文学快餐化时,读者需以批判意识辨识文本中的生命质感:是概率组合的修辞杂糅,还是主体经验的结晶?这种鉴赏力的养成,将成为抵御文学异化的精神防线。读者应该培养自己对文学作品的审美鉴赏能力,能够辨别作品的优劣;应该具备批判意识,对华而不实的文学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人工智能带来的冲击,反而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文学的本质——它不仅是文字游戏,更是人类活着的证明。当机器能轻松写出押韵的诗、编出结构完整的小说时,我们反而要更珍惜那些机器学不会的东西:比如身体留下的深刻记忆,历史洪流中普通人的真实经历,还有人类给世界万物命名的勇气。未来的文学创作中,技术或许能提供更多工具,但只有真实活着的人,才能让文字真正地触及生活。我们不该让AI成为文学的终结者,而应该让它变成作家的智能助手。就像用精准的计算配合人类丰富的情感,或许这正是新时代文学新的活力所在。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