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众文艺生产模式下的网络热梗
当二次元向元宇宙进化,ACGN(动画、漫画、游戏、小说)仅成为虚拟空间的某个维度,以“用户”为名的主体开创出新大众文艺生产模式。孕诞的过程如此丝滑,稍不留神,我们已迷走于强烈复杂的数字现实交互体验之中。包括文学在内的多种文艺形式正在上演着高频迭代,曾广受瞩目的网络热词悄然更替为内涵更为深广的网络热梗,成为新的景观。从早期的“给力”“神马都是浮云”到近年来的“yyds”“绝绝子”,猝不及防间,这些热梗已从网络世界渗透入三次元日常。相较于传统文艺,新大众文艺生产模式因媒介技术的发展有了根本性变革,普通大众得以广泛参与文艺生产。网络热梗作为新大众文艺的典型表现形式,蕴含着丰富的主体信息,其背后的文化逻辑充分显现出“大众”的角色变迁、实践突破与现实限制。
传播革命与符号模糊
“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我了。”二次元与三次元翩跹交错,网络热梗遂不再局限于键盘相传,它们具备了多元生产能力,从而登堂入室,潜入各种文艺形式,闯进文化观察者的视野。至少到目前为止,热梗的产生与传播仍然依赖于符号消费,凭借其背后不同的符号意义组织并区分创作主体与传播客体,因而一直葆有简洁生动的特点。有所进展的是,热梗的生产与消费场域从文字表达革命性地扩散至多种媒介形式,从网络空间“出圈”迈入日常文艺。现在,热梗已经可以对不屑于它们的人“贴脸开大”,获取到“不理解,但尊重”的待遇。
网络热梗具有简洁性、形象性、时效性和流行性等特点,使其更易于快速复制和传播。简洁明了的语言和符号,便于大众进行模仿和再创作,加速了“拟像”的扩散。而与热点事件紧密相连的时效性,使得热梗能够不断适应新的语境,生成新的拟像。每年因不同社会热点产生的网络热梗,都在特定的超真实场景下诞生,并随着热点的变化而更新迭代。同时,热梗传播的互动性和参与性,让大众在不断的模仿和创造中,进一步模糊了真实与拟像的界限,使得热梗的传播呈现出全民狂欢的态势,有望成为新大众文艺创造的全新文体形式。
网络热梗机智幽默地抽象出了人们对社会现象的看法,并且勇敢地将时代价值观贯注其中。当一个热梗流行起来,人们使用它,意味着加入某个特定的符号消费群体,获得群体归属感。这种符号消费驱动,促使热梗不断涌现和传播。这无疑是一场新大众文艺的创作与传播革命。
网络热梗在传播过程中,逐渐脱离其原始语境,成为一个个独立的拟像。比如“奥利给”,最初只是一句简单的加油口号,但经过不断的二次创作和改编后,衍生出各种表情包、视频等形式,其含义也变得丰富多样,远远超出了原本的语义范畴,构建起一个超真实的意义空间。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符号意义在不断跃迁中渐次模糊化,生产出变化多端的意象所指,而这或许正是网络文艺形式的生产力所在。
在新大众文艺生产模式下,网络热梗的创作和传播主体呈现出多元化特点,涵盖各个阶层和行业。以“凡尔赛文学”(简称“凡学”)为例,熟悉掌握运用“凡学”的人被称为“凡人”。“凡学”的写作方式主要是通过反向表述,假装不经意地透露自身优越,常用表现手法主要有自问自答、先抑后扬、明贬实褒,看似抱怨实则炫耀。比如“我男票真俗气,居然给我买只60克的大金镯子,丑死了”。这指向的是那些华而不实的现象,特别是用来嘲讽社交软件上那些“精装朋友圈毛坯人生”的“凡人贵族”,本质上是人们对炫耀性表达这一符号的消费与解构。使用者通过模仿、调侃“凡学”,在社交互动中获取身份认同和情感满足,这种对特定符号的消费和解构,推动了热梗的广泛传播。“凡学”已不是文字的专利,在各种小视频、网络短剧、直播间、路演乃至日常口语表达中频频现身,驰骋于各个“新赛道”,同时成功从热词晋升成为热梗。
一旦深入细究网络热梗创作和传播的生产机制,新大众文艺的主体问题便成了无法回避的关键。
主体多元与身份融合
“新大众文艺”是“新的大众文艺”,抑或“新大众的文艺”,取决于关注的重点何在。“大众”作为一个主体性问题,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均有讨论的意义。新大众文艺产生于新媒体时代,社会结构日新月异,阶层构成发生剧变。“精英”和“大众”的界限在模糊,特别是启蒙视域下的“大众”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就网络热梗而言,将创作传播的主体与受众区分开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二者本身具有一体性特征。每一个热梗的生成都不是由某个具体的人完成,而是群体协作的结果,而多层次的“二创”更是不断将施受身份同一化,实现多向互动,大量热梗本就产生自评论区。不仅如此,新大众文艺的观察者们也在发生着主体转换,对各种文艺形式保持独立性的“权威读者”,在“普通读者”对新大众文艺狂欢式参与的压力下,逐渐让渡出话语权。由此,不仅是文艺创作传播的主体有了根本性的变化,文艺批评的主体也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已有学界同仁注意到了这方面的现象,赵普光有关“读者维度”的理论视角就不再纠结于“大众化”问题,而将相对于“权威读者”的“普通读者”视作结构性存在。无论是“网民”“用户”“大众”抑或“普通读者”,获取现今的主体地位“全凭实力”,都是“一个梗一个梗辛辛苦苦玩出来的”。他们身兼多职,既是创作者,也是传播者,还是消费者,更是评论者,多元身份本就是网络时代的福利,在几个次元间“丝滑切换”是网络生存“必备技能”,就在这样的“随地大小写”中,热梗喷薄而出,沁入我们日常话语与写作体系。
网络热梗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新大众文艺主体的文化身份,但这种身份建构同时伴随着解构的过程,难以形成稳定认同。大众通过选择和使用热梗,展示自己所属的文化群体和价值取向,构建起独特的文化身份。然而,热梗的快速更新和符号意义的不断变化,又使得这种身份建构变得不稳定。热梗的“跨界”“飞升”固然“给了我们一个小小的震惊”,然而基于多种符号消费构建的身份感是模糊而流动的,不断追逐新的符号成了网络本能。比如曾经流行一时的“打工人”热梗,引发诸多劳动者共鸣,形成了庞大的“打工人”话语社群。但随着类似指向的新热梗出现和流行,原有的文化身份标识失去独特性,这一社群的热度逐渐消退,成员们转向新的符号和群体。基于符号消费的群体聚集和认同,缺乏坚实的基础,具有很强的临时性和脆弱性。热梗在不同场合的意义应用,也导致身份认同随之不断变化。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社交场景中,会根据氛围和对象切换不同类型的热梗,扮演多个不同的符号角色,稳定、清晰的主体身份不大符合互联网常识。
除了创作、传播、评论等生产维度存在着多元主体,社会角色维度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多元性。学生、自由职业者(热梗中称其为“无业游民”)、家庭主妇、追星族、职业写手……来自各行各业的造梗人“稳定输出”,各大平台、主流媒体、大大小小的新媒体出品人等以消费的方式再生产,推波助澜地将原本已经够驳杂的主体进一步混沌化。
对于主体的强调,或许是传统学术的执念,毕竟一旦失去了主体身份背书,新大众文艺中的许多现象就难以界定外延,从而导致无法定义。而在复杂交互的辨识过程中,多元主体早已为身份认证行为设下了陷阱,笑看刻舟求剑者们“水灵灵”地表现出“清澈的愚蠢”。网络热梗的生产、传播、归属、再生产、“带火”过程中交织着数个生产维度,每个维度都有各自的身份认证。它们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丝攀藤,想要隔岸观火,将它们彻底厘清并标签化的思路本身就有不合时宜的嫌疑。然而“打不过就加入”也容易掉进另一重身份陷阱,不能保持有效的观察距离,就无法进行自我区分。两难之际,主客未分,新大众文艺主体身份的确认从来不仅是文化界定,更是社会组织解剖、商业行为分析,以及对互联网参与后文艺权力结构的重新认知。
自由参与与算法机制
当网络叙事以惊人的速度迅猛增殖时,各类创作和传播主体不间断地变幻着生生灭灭,次元宇宙经历着多重裂变与交融,次元壁一次次地被打碎又被重建,观察者们身处漩流,在从“权威读者”转化为“普通读者”的心路中复杂难言。
互联网背后隐藏着“键盘侠”“大神”“显眼包”“社交恐惧”“社牛”……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从自己的立场出发造梗、玩梗,使其不断衍生出新的含义和用法为自己划定“边界”,定义圈层,打破垄断,开创并争取属于小众的民主空间。大众的积极参与推动了网络热梗的演变和传播,但在这一过程中,主体既是热梗演变的动力,也是符号操控的对象。
同时,很多网民乐呵呵地被PUA,在刻意制造的低俗同质化热梗传播中贡献出流量与主体性,成为“工具人”。常用常新的“躺平”热梗最初表达了年轻人对生活压力的无奈与调侃,因为“太好用”,在传播过程中被网络小说和短视频扁平化铺砌,经过商业化和娱乐化改造,失去了原本深刻的社会批判内涵,初始的真实诉求在消费狂欢中无人在乎。在这种情况下,大众一方面确实获得了参与文艺生产与传播的广阔空间,另一方面也受到算法和资本等因素的隐性控制。大众在看似自由的参与中,实际上是在某种设定的框架内活动,文艺生产的民主表象下隐藏着新的权力结构。
网络热梗现象背后蕴含着复杂的文化逻辑和社会问题。它一方面反映了当代社会大众的文化消费需求和传播规律,另一方面又在改写着新的规则。新大众文艺生产模式下的主体在享受参与便捷性的同时,又面临着身份模糊、异化和虚幻认同等困境。网络热梗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呈现出复杂的重构态势,既为主体表达提供了渠道,又限制了主体的真正表达;既推动了热梗的演变,又使主体受到符号操控;既建构了主体的文化身份,又使其不断解构。因此,网络热梗所呈现的,不仅是一种文化景观,更是各个主体之间的博弈。在未来的发展中,我们需要警惕符号消费和拟像世界对新大众文艺和主体的负面影响,引导网络热梗和新大众文艺生产朝着健康、可持续的方向发展。
(作者系浙江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