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5年第3期|祁娟:出逃的罗赛
书房背阴,双层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也没开灯,光线有些暧昧。这种氛围,很适合罗赛的心境,也很适合写这篇小说。她写作时喜欢置身于幽闭暧昧的空间,眼不见,心不乱,思绪如天马行空,畅通无阻。下午写得很顺,故事马上要进入高潮了。她停下了,这也是她的写作习惯,在最顺手的地方驻笔,再写时就更容易接续。
罗赛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水一样泼进来。其实算不上阳光,是对面窗子的反射,但她还是听见泼水一样的声音。夕阳照射对面的楼房,那栋楼整体粉红,像一块宝石,阳台上一块块的玻璃像宝石的切面。只有一家阳台的窗子是敞开的,那对老夫妻如期出现了——一张小圆桌放在两人中间,上面摆着小巧的茶船,一壶两盏,老先生拎茶壶往茶盏里注茶,似乎能听到泠泠的水声。老先生端起一盏茶,双手递给夫人;老夫人双手接了,举起来,与先生照了一下,各自抿了一口,意味深长。罗赛想到成语“举案齐眉”。下午茶几乎是老夫妻每天的必修课,自从罗赛搬到这个小区,每天都能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她常想,老人不知有何妙招,让他们的爱情有几十年的保质期。
这日子,罗赛和辛利也有过,在婚后最初的时候。不同的是,他们的爱不像茶,像酒,高度烈酒,沾唇就醉,见火就着。不是说老酒新茶吗?酒应该比茶有更长的保质期,怎么才两三年他们的日子就过成了温吞水呢?
罗赛和辛利相识在澳大利亚。那时她在深圳一家灯具公司做售后服务,老板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她的脚步就得跟到世界各地。可那次在澳大利亚,一个技术问题她硬是三四天没拿下。在她焦头烂额时,辛利出现了,仅用了半天时间,问题就解决了。交谈中,她知道辛利也来自深圳,不过在另一家公司。辛利帮罗赛解决了难题后才开始他自己的业务,他问罗赛愿不愿意等他一起回国,罗赛欣然应允。她巴不得多玩几天,何况十多个小时的返程正好有个旅伴。接下来的几天,罗赛天天跟在辛利身边,一来投桃报李,感谢他为她解决了业务难题,二来想跟他学点技术。还有吗?罗赛偶尔也暗自发问,这一问就发现了心中的秘密——她喜欢上辛利了。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脸庞棱角分明,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唇角总带着自信的微笑——很符合她的审美标准。魏林就是这个样貌,不过已分手一年多了,罗赛正在感情空窗期。辛利呢,也说了他的过往,结过婚,离了,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跟前妻一起生活。这都没有成为他们感情的障碍,相反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他们越走越近了。
等辛利把业务忙完,两个人才有了闲暇和闲情。五月的堪培拉正值深秋,卡金顿小人国公园到处都是枫树和梧桐,红如火,黄似金,艳得夺目,徜徉其间,如同走进了英国约克郡乡村小镇。所有景观都是缩小的,但河流、湖泊、庄园、城堡、铁路、火车、足球场栩栩如生,院落里的人偶神态自然,表情丰富,过着各得其所的日子,而其中的花草却是真实的植物,虚虚实实的,像个童话世界。中午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辛利脱下夹克,披到罗赛身上,让她稍候,自己朝远处跑去。
罗赛站在一处廊檐下,对面正在举行婚礼。新郎西装革履,新娘身披婚纱,他们在门口恭迎,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罗赛心想,假如她跟魏林没有分手,也该步入婚姻殿堂了吧?可不知何故,魏林突然消失了,甚至没一句解释,就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她。她不信他就那么走了,可他偏偏就那么走了。她倒也没有痛苦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抛弃,她好像有了免疫力,二十五年前,她不就是这样被父母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吗?
正这么胡思乱想,辛利远远地跑过来。他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却一点也看不出冷的样子,好像周身氤氲着一团热气,正在熠熠发光。他手里拿着一把玫红色的雨伞,像一个发光体降临到罗赛面前。他把雨伞高高擎到罗赛头顶,嘭的一声,雨伞打开,无数玫瑰花瓣缤纷而下,瞬间包围了罗赛。等罗赛清醒过来时,已经热泪纵横了。她整个身子投到辛利的怀抱,恨不能化到他身体里。辛利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她,轻轻地说:“我爱你,罗赛,嫁给我吧。”
罗赛仰起脸,像被玫瑰花瓣盖住了她的眼睛,使她看到了满世界玫红色的爱情。她拉着他的手,朝对面小教堂跑去,然后许下了庄重的诺言。
回国以后,辛利给罗赛补了一场隆重的婚礼,也领了结婚证,无论从风俗还是法律上讲,他们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不久,他们又相继离开原单位,开办了自己的公司,还是老业务,轻车熟路,风生水起。谁知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公司的运营陷入困境。辛利每天还去公司,也只是撑一下门面。罗赛待在家里,每天照例打开邮箱,却不见一份订单,无所事事,便在起点中文网注册了账号,写起网络小说,以打发无聊的日子。
房门响了一声,辛利回来了。他换了拖鞋,走进客厅。“罗赛。”他叫了一声,没人应答,推开书房门,见罗赛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
“发什么呆啊?我叫那么大声都没听到?真不知你整天想些什么……”辛利语气带了不满情绪。罗赛转身,冲辛利笑了笑。
“这个样子站在窗前,也不怕别人看见!”辛利皱起眉头。
“我这个样子怎么了?”罗赛不高兴了。
“穿件睡衣,袒胸露背的,像什么样子……”
“我在自己家,碍别人什么了?”罗赛不高兴地说,“没事找事不是?别忘了是谁给我买的睡衣。”
这件藕荷色真丝睡衣,束腰,低胸,垂感很强,显山露水,把罗赛的身材衬得婀娜多姿。当初辛利买回来时,曾夸她穿这睡衣漂亮性感,恨不得白天也让她穿着。辛利哼了一声,说:“我午饭吃得晚,晚上不吃了。”便出了书房。罗赛发了一会儿呆,坐到电脑前继续写作。等她写完一章,上传更新后,卧室已传出辛利的鼾声。
早晨,罗赛淘了半碗米,又抓了一把绿豆、几片百合,想做一餐绿豆百合粥。很久没这么认真准备早餐了,通常都是牛奶、面包凑合,今天她想认真一回。公司状况不好,辛利着急上火,她想用药膳给他调理一下。
粥熬好,又炒了一盘芥蓝,煎了两个鸡蛋,去叫辛利吃饭时,床上却没人了,客厅、卫生间都没有人。“辛利,辛利吃饭啦。”罗赛叫了两声没人应。走到茶几旁,看见一张便笺:“亲,上午约了个客户,我上班去了,你自己吃饭吧。爱你。”
客厅挨着厨房,辛利宁愿留下便笺,也没当面告知一声。便笺上的字龙飞凤舞,虽然前亲后爱,但显然是在应付。罗赛叹了口气,这是有多么厌倦啊,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打开窗户,看见对面那对老夫妻正在阳台上用早餐。老先生给太太喂一勺饭,老太太给丈夫夹一口菜。互相喂食时,他们满脸都是笑,满眼都是爱。
罗赛感慨一番,转身进了厨房,把电饭煲端到餐桌上,盛了一碗粥,想了想,又盛了一碗,放到对面。罗赛想象着辛利坐在对面吃早餐。她把他们想象成了那对老夫妻,她想到了他们几十年后的幸福生活。
一碗粥吃完,罗赛才从幻想回到现实,却发现面包一口没吃,菜也没动一下。她默默坐了一会儿,懒得收拾,就进了书房。
打开邮箱,有十几封未读邮件,粗粗看了标题,发现有姐姐罗谊的邮件。罗谊问了她这边的情况,最后提醒这个礼拜天是父亲节,让她别忘了安慰一下老爸。
每每提及父亲,罗赛的心都会痛一下。这种痛从她懂事起就有,她明白她也有父母,不明白的是,别的孩子都跟父母生活,她的父母却在遥远的宛城,而她和奶奶生活在偏僻的乡下。隔段时间父母会来看她,匆匆地来,留下些吃的用的,又匆匆地回。再大一点,还知道她有个姐姐叫罗谊,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把罗谊留在身边,却把她送到乡下。后来她明白了这叫抛弃。虽然父母有各种借口,但改变不了她被抛弃的事实。
罗赛每每想到罗谊独享父母的宠爱,过着城里人优渥的生活,就会心痛,同时也暗下决心,一定发奋努力,考上大学,回到城里,回到父母身边,像罗谊那样花枝招展地生活。上初中那年,父母把她接到了身边,但她没有一点回到家的感觉,在乡下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到了宛城她像住在亲戚家,没有归属感,像一只非禽非兽的蝙蝠,慢慢地养成了孤傲、冷僻的性格。高考后为了远离父母,她报了兰州大学。大学毕业,父母想让她回到身边,她拒绝了,奋不顾身来到这座南方城市。父母退休了,也渐渐老了,他们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但也好久不回那个家了。好像时光是一种棉垫,虽然柔软,但终究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现在罗谊提到父亲节,勾起了罗赛心中的往事,不免又是一番感叹。
在一家成衣店,罗赛给父亲挑了一套衣服。正待付款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闪过,罗赛来不及跟店员解释,转身就冲了出去,却被一辆慢腾腾的货车挡住了脚步和视线。等货车过去,那身影却不见了。罗赛凭着感觉追过去,转过一个街角,那个身影又出现了,他进了一家茶餐厅。
罗赛紧追两步,也跟着进去。还没到饭点,茶餐厅里没什么客人。那人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角落里,正慢慢地喝茶。罗赛选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能看到他的侧影,即便是一个侧影,也能一眼认出——魏林,那个她热恋过又冰冷地抛弃她的人。他抬腕看看表,顺势把手插进浓密的头发,揉搓一下,停住了,就那么支着脑袋,像在等谁,又像在想什么心事。
对于魏林,她之所以耿耿于怀,是因为想知道他当初为何不辞而别。凡事都有因果,有因无果或有果无因,终归难以释怀。三年多了,这根刺一直卡在她喉头,吞咽不下。现在魏林就在眼前,罗赛没上前质问,是不想让他感到突兀,她宁愿坐在门口,等一次不期而遇,也等一个结果。
这家茶餐厅曾是她和魏林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每天下班后会来这里用餐,然后去看一场电影,或者牵手去滨河路散步,再各自回家睡觉。最后一次是周末,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罗赛一直等到中午,都没见魏林的人影。她去了魏林的宿舍,同事说他两天前就辞职了。罗赛愣住了,等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一切都是预谋,魏林突然辞职又与她不辞而别,是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瓜葛。她两天没有上班,蒙在被子里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两天后,一切如常,她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国内国外地去处理售后问题,直到辛利出现。
正这么想着,抬起头,见辛利站在马路对面,一边打电话,一边瞄着这边的茶餐厅。没错,是辛利。罗赛怀疑她被辛利跟踪了。可恶!她暗暗骂了一句,起身离开卡座,她要看看辛利到底搞什么鬼,莫不是要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
罗赛走出茶餐厅,招着手,喊辛利的名字,辛利却上了一辆出租车远去了。她惦记着餐厅里的那个人,转身往回走。到了餐厅门口,那人正好出门,他俩差点撞个满怀。那人连连道歉,却不是魏林。不过身材、脸型、举手投足,真的太像了。她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那人见罗赛这个样子,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帮忙。罗赛醒过来,摆摆手,逃也似的离开,走出老远,仍然脸热心跳,像做了一场梦。
罗赛在街上闲逛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回到小区。楼前有两棵玉兰树,玉兰花大朵大朵地在枝头绽放。早春时节,玉兰花曾开过一遭,眼下又是一个花期。
自家窗子亮着灯光,轻薄的窗户里透着鹅黄色的微光,有种宛在梦中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上了电梯。电梯的镜子照着她憔悴的脸。逛了一天,像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着实有些疲惫。她努力笑了笑,让自己恢复常态。
刚进家门,辛利微笑着迎上来,接过罗赛的包放到鞋柜上,说:“妈从老家来了,快,换鞋吃饭。”
罗赛转过玄关,看到婆婆正往餐桌摆放饭菜,随即打了招呼:“您来了呀?怎么好意思让您下厨呢?”赶忙上前帮忙。
“你也是的,不想吃就少做些,剩这么多饭菜。”婆婆喋喋地数落,“辛利挣钱不易,要学会勤俭持家。”
婆婆把罗赛早上剩的粥和菜都给热了,煎蛋有些焦煳,芥蓝蔫而发黑。罗赛皱起了眉头。她一向不吃剩菜,不全是因为剩菜含亚硝酸盐什么的,而是从小她就穿姐姐剩下的衣服,玩姐姐剩下的玩具,她对二手货一直很抵触。
辛利和婆婆并排坐着,罗赛坐在对面。她忽然有种恶作剧的念头,就夹了一大箸芥蓝放到婆婆碗里,又放了两个焦煳的煎蛋,脸上满是做出来的热情:“妈,您多吃点。”
“你们也吃啊。”婆婆谦让着,“罗赛,看你瘦的,就你这小身板,啥时候能怀上孩子?”
“这跟怀孕有啥关系?”罗赛辩解。
“咋没关系?老话说,胸大腰粗屁股圆,不生一营生一连。”婆婆吧唧嚼着菜,声音很大地说,“我都这个岁数了,急着抱孙子呢。”
罗赛撇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她一口菜没吃,只喝了小半碗粥,说自己吃好了,起身进了卧室。外面辛利一边帮婆婆收拾餐具,一边说着体己话。婆婆耳朵有些背,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都是老家的事,说到开心处,母子俩都笑了起来。罗赛听着很刺耳,她觉得人家母子是一家人,自己倒成了多余的那个人。
她忽然有些想家了。罗赛很少主动想起父母,而父母也总是被动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比如,该交学费了,或是家里米面不够吃了,奶奶会说:“你爸不会不管我们了吧?”这时父亲才会出现,送来吃的花的。后来她回到父母身边,但宁愿待在学校也不想回家。父母只属于姐姐一个人的,从小到大,罗谊独享父母的恩宠。他们退休后,父亲替罗谊管理薰衣草庄园,母亲则替罗谊打理市区的花店。这让罗赛感到她仍然是个被抛弃的人。
辛利进来了,随手关上卧室门,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在罗赛身边躺下。罗赛翻个身,给他一个后背,也拉开了二人的距离。辛利往罗赛身边挨过去,那意思很明确。罗赛又躲了一下,那意思也很明确。辛利不甘心,又挨过去,把手搭在罗赛身上。罗赛把他的手拿开,他再次搭上去。
罗赛恼了,坐起来:“你咋这样啊?”
辛利说:“不这样能有孩子吗?”
“咋就那么想要孩子?”
“我妈想抱孙子呢……”
“想抱孙子回你老家!”
辛利有个儿子,离婚时判给了他前妻,在老家生活。罗赛见过一次,十三岁,牛高马大的,怕是老太太也抱不动了。但罗赛不想生,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没能力去带另一个孩子。她起身走出卧室,进了书房,打开起点中文网,发现更新的小说后面已经跟了许多帖子,但涨粉不多,总数还不到两万。罗赛并不灰心,也不着急。她没想当网红更没想当作家,纯粹是消遣,最多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祭奠她那段夭折的爱情。
罗赛开始写下面的章节:“这是韦令的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写下“第一次”时,罗赛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继续写下去。她感到身体如大地一样被犁开了,泉水泛滥,浪花四溅。突然一双胳膊伸过来,抱住她。她突然悬空,被抱着出了书房,进了卧室,扔在那张大床上。跟着一个身体砸在她身体上。喘气如海啸,巨浪把他们拍打、冲撞、淹没,一浪连着一浪,万马奔腾,前推后拥,两个人恣意沉浮,撩拨,鼓噪,呐喊……
潮水退却,刹那便是永恒,便是地老天荒。
“爽吗?”辛利问,坏笑着。
罗赛点点头,再看辛利时,他已转过身,好像睡着了。很久没这么酣畅淋漓了。罗赛知道这与生意不景气有关,辛利不是莫名其妙地发火,就是意兴阑珊,好像他们的生活也染上了病毒。刚开始罗赛还劝辛利,都是暂时的,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可辛利总是打不起精神,慢慢地罗赛也没了心情,一头扎到网上写起小说,半是倾诉,半是幻想。
“辛普,辛普,你们还好吗?”
罗赛转过头,是辛利在说梦话。辛普是他儿子,但他问的是“你们”,显然包括他前妻。罗赛叹了口气。
清晨,罗赛醒来,辛利一脸坏笑地看着她说:“今天你的小说可有得写了……”
“为什么?”罗赛问。
“昨晚有素材了啊,就那么写,现实主义,最好是自然主义。”
“流氓。”
“其实你也不缺素材,昨晚写的那些就很真实嘛。”
“你偷看我的小说?”罗赛的笑容僵住了。她想起昨晚沉浸在写作中,并被小说情节带动时,辛利可能早就站在她身后了。难怪他几乎强暴一样把她从小说拖进现实,拓展了小说里的细节。
“怎么能叫偷看啊?你不就是想展示你们的生活吗?”辛利还是坏坏地笑。
“你们?”罗赛问。
“难道是我们?”辛利反问,“多么激情,多么浪漫啊。那个韦令是你前任魏林吧?你们可真淫荡。”
“无耻!”罗赛猛地坐起,赤裸的上身暴露无遗,连忙抓起衣服,飞快穿上,逃也似的跑出卧室。早餐已做好,放在餐桌上,被瓷碗扣着。
“饭好了,你们先吃,我把几件衣服洗了。”卫生间传出婆婆的声音,“不知这日子咋过的,衣服沤烂了也不洗。”
罗赛皱了一下眉头,走向卫生间,准备洗漱,一进门就叫起来:“呀,有你这样洗衣服的吗?”
“叫啥叫?我知道有洗衣机,不用电啊?用电不花钱啊?”婆婆头也没抬,嘟囔着,“整天闲在家里,也不怕生锈,洗件衣服能累死吗?”
盆子里泡着衣服,还有几个盆子里也泡着衣服,外衣和内衣,深颜色和浅颜色的衣服,一股脑儿泡在一起。
“那也不能这样洗啊!”罗赛上前把外衣挑出来,扔进浴缸。动作很大,水花四溅,婆婆用胳膊挡着脸,趔着身子躲。罗赛顾不得这些,又把深颜色和浅颜色的衣服分开。她那条纯白丝裙已被染成杂色,像豹子皮。
“这还能穿吗?”罗赛快要哭了。
“呀,呀,”婆婆懊恼地叫着,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提高了嗓门,“算我欠,算我贱,出力不讨好。”
辛利听到动静,急忙跑进来,正要发火,看到眼前情景,改口说:“算了算了,多大点事啊。”又对他妈说,“您老远过来,咋能让您干这些活儿呢?走,走,先吃饭。”推着他妈出去了。
罗赛关了卫生间的门,靠在门框上,一时有些恍惚。眼前的事很熟悉,像昨晚的梦。但她知道不是梦,是十五年前的真实经历。那时她刚回到父母身边,一切都陌生而隔膜,她像个外人。那天父母还没下班,罗谊在外面玩耍,罗赛看到几件脏衣服堆在卫生间,就自作主张洗了起来。这本不是她该干的活儿,可她太想融入那个家了,太想讨好父母了。也是这样,内衣外衣、各色衣服混在一起。正洗着,罗谊回来了,看到被染了杂色的裙子,哇的一声哭了。结果如同今天,母亲骂她欠、骂她贱,不同的是,父亲带着罗谊又去买一条新裙子。辛利会再给她买一条裙子吗?罗赛从卫生间出来,辛利母子已不在家里。早餐原样摆在餐桌上,可能为了避免尴尬,他们去外面吃了。罗赛一点胃口也没有,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又没心情写小说,就拎了小包,出门了。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把天空洗得透亮,阳光也分外热烈。小区大门两边,是一些门面房,卖百货和各类小吃。她不想撞见辛利母子,就朝马路对面的小树林走去。树林里空气湿漉漉的,罗赛看见了住在对面的老夫妻。老先生猛地摇了一下树干,然后飞快地躲开。树叶上挂满昨夜的雨水,纷纷落下,淋了老夫人一头,她受惊似的打个激灵,抖着头发,骂丈夫老不正经。老先生高兴得哈哈大笑。罗赛也笑了,为他们孩童似的顽皮。罗赛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回头望去,只能看到小区楼房顶端,一个个窗子像挂在树梢的鸟笼。她忽然感到有些侥幸,觉得自己像逃出笼子的鸟儿。
一辆出租车开来,罗赛招手上车,到了火车站,却发现无处可去。她原本也没打算去什么地方,火车站是一个象征,站牌上每一个闪光的地名,虽然具体,却与她毫不相干。忽然听见有人骂:“跑什么?急着投胎啊?!”是一个女人在骂她的孩子。虽然是骂人的话,却让罗赛心里一暖——妈妈曾这么骂她,姐姐也曾这么骂她,但十几年过去,加上天各一方,真像投胎一样,这句话竟有了温度。她几乎没犹豫,买了去宛城的车票。
她的对面是一对情侣,女人将头靠在男人肩上,男人温柔地揽着女人,下巴轻轻抵着女人的头发来回摩擦。罗赛流露出艳羡的目光,想到自己和辛利貌合神离的婚姻,再度沮丧起来,便扭过头看向窗外。城市飞快地退去,田野扑面而来,一块一块的稻田,像一帧帧书页。生动的,乏味的,那些经历的故事,都被岁月的手指翻过去了,等在后面的,是不可预知的章节。
百无聊赖之际,罗赛打开手机,进入起点中文网,却发现自己的小说《迷途》已经更新了。她记得昨晚就写了一点,并没上传啊,怎么会有更新呢?仔细看了看,的确是昨晚刚写的内容,而且被人篡改过,男主“韦令”的名字换成了“申力”。“魏林”和“韦令”,“辛利”和“申力”——罗赛突然明白了,是辛利,她曾经在他面前登录过网站更新过小说。想起昨晚他偷窥她写作,之后又激情澎湃地演绎,想起早上他一脸坏笑和充满揶揄的话,罗赛想肯定是辛利对小说进行了篡改和更新。
“浑蛋!”罗赛愤怒地喊出了声。那对情侣都被惊得直起身子,不解地看着罗赛。罗赛意识到失态,抱歉地挤出一个笑脸。男人回了一个笑,随即又把女人揽在怀里。罗赛摸摸有些发烫的脸,低头继续看手机。有大量跟帖,或称赞她文字优美,或欢呼她大胆细腻,也有人发了猥亵的话,还有人对男主的名字质疑……她有选择地做了回复。
辛利吃醋了。她想。魏林能看到吗?他也会吃醋吗?辛利大魏林十来岁,却更浪漫,更率真,有时像个幼稚的孩子。魏林显得更沉稳,心事比话多,一旦做出决定便义无反顾。她拿不准喜欢谁更多一些,假如跟魏林结婚,是不是也会把日子过成温吞水?罗赛将麻木的腿换了个姿势,合上酸涩的眼睛,不一会儿竟沉沉睡去。醒来时,火车正在减速,天边燃起盛大的晚霞,那是一天最后的狂热。天色终于暗了,远处的灯光次第逼来,罗赛知道宛城到了。
门铃刚响了一声,门就开了。罗谊站在玄关前,头发湿漉漉的,着一袭真丝浴袍,略显丰腴的身材,倒也凸凹有致。
“又不是迎接情人,还特意沐浴啊?”罗赛笑着说。
“你想得美,下午去花圃干活儿了,一身臭汗。”罗谊给罗赛拿了双拖鞋,“先洗澡还是先吃东西?”
“先洗澡吧。这一路风尘,都快馊了。”罗赛把包扔到沙发上,进了卫生间。
拧开花洒,任急骤的水流打在身上,罗赛感到一种彻底的释放。这套房子父亲退休前一直住着,她和罗谊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每一个角落,都记录着她们的成长史。不同的是,有十多年,罗赛去了乡下,她的成长被掐去了一截,直到初中才续上。那时候姐妹俩经常为洗澡、解手争夺卫生间,往往都是罗赛妥协,把优先权让给罗谊。所以罗谊跟辛利结婚时,坚决买了套带双卫的房子。
门开了条缝,一件真丝浴袍递进来,罗谊在门外说:“新的,你洗完穿上。”
罗赛接了,挂在门后的衣帽钩上。她心里暖了一下,想起一桩往事。有一天罗赛闹肚子,罗谊却霸着厕所不肯相让,等她出来时,罗赛已拉了一裤子。奇怪的是,那次罗谊终于有了姐姐的样子,给罗赛洗了衣裤。
洗完澡出来,罗谊已把饭弄好。姐妹俩坐在餐桌旁,浴袍的花色、款式一模一样,宛若两朵并蒂的玉兰。
“姐,你越来越像咱妈了,除了眼睛像爸。”罗赛说。
“咱俩正好相反,你更像咱爸。哦,应该说像奶奶。”罗谊说,“奶奶年轻时一定很美,跟你一样漂亮。”
罗赛笑了一下,奶奶年迈时也依然很美。父亲遗传了奶奶,她遗传了父亲,所以从小邻居都说她比罗谊漂亮。但她一直为此懊恼,她甚至嫉妒罗谊,认为罗谊长得像母亲所以能留在父母身边,而她长得像奶奶所以被送到乡下。
“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爸妈送到乡下?”罗赛说。
“你个没良心的,这能怪爸妈?谁叫你生得晚了?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罗谊打开扣着的盘子,说,“你看,妈知道你回来,特意包的茴香馅饺子,我刚刚给你煎了。”
罗赛喜欢茴香馅的饺子。那年,她回城的第一顿饭就是吃茴香馅煎饺。她先叫了一声:“哇,什么馅呀?太好吃了!”又说了一句,“爸,你们城里人真会享福,饺子还要煎了吃呢。”其实她不知道,那天她没赶上饭点,饺子是头天剩下的,母亲才给她煎了。父亲流泪了,说:“真该让小赛早点回来,这点见识以后咋在城里生活?”
“爸知道你喜欢吃茴香馅煎饺,每次包饺子,都说要是小赛在就好了。每次妈都会流泪,说小赛可怜呢,吃个煎饺都高兴得尖叫。而我每次都吃你的醋,觉得爸妈偏心。”罗谊喋喋不休地说。
罗赛心中泛起一股暖流,问:“爸妈呢?”
“爸吃住都在花圃,他喜欢那边的环境。妈在花店,晚上住店里。”
罗赛心中暖流退潮了,看来父母还是偏爱罗谊。这些年罗谊做鲜花生意,除了向全国各地发售鲜花苗木,市区还有家花店。花圃有父亲打理,花店有母亲经营,他们完全成了罗谊的雇工。
“你这么清闲,怎么不谈个恋爱?”罗赛一语双关。
“是催我恋爱,还是说我清闲?”罗谊洞悉了罗赛的心思。
“都是吧。闲情逸致,没有闲,哪有空恋爱?别像我,急急忙忙就找个人嫁了,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你呀,又吃醋了。你觉得爸妈都在帮我是吗?花圃那边,爸与其说去帮忙,不如说是休闲。至于花店——”罗谊起身走进卧室,很快又出来了,手捧一个铁皮盒子,打开了,拿出一本营业执照说,“你自己看吧。”营业执照上,花店的法人代表竟是罗赛。
“怎么是我的名字?”罗赛奇怪地问。
“花店本来就是你的啊。”罗谊说,“我原本只有那个花圃,妈说她闲着没事,要开家花店,后来才知道是给你开的。”
罗赛如鲠在喉。她艰难地低语:“我一直认为我是不被待见的。”
“是你不待见我们,不待见这个家,所以你一直在逃离,上大学、找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就像你的小说。”
“你看过我的小说?”
“都看了。爸妈看一次哭一次,然后顶格给你打赏,说从小亏了你,要给你补偿。”
“老男孩儿是爸爸?”罗赛想起经常给她顶格打赏的“老男孩儿”。
“还有妈,也有我。”罗谊说,“你只觉得爸妈亏欠了你,却不知这亏欠成了他们一辈子的负担。你只想着逃离这个家,却不知他们也老了,也需要陪伴。你把这些写出来,发在网上,你释放了,可他们呢?那些文字,像锥子一样扎他们的心。”
罗赛羞愧得无地自容。父母把她送到乡下十三年,她用各种方式伤害了父母十三年。所谓的遗弃是她的误解,甚至是恶意曲解。父母一直在弥补,而她一直在报复。
“你们怎么知道我写小说?”罗赛问。
“辛利说的,他希望你跟爸妈消除误会,达成和解。”罗谊说,“辛利真的不错,纯真、善良,你不该把生活、恋爱都写进去,还那么夸张。”
“他有那么好吗?整天钻在钱眼里,动不动就甩脸子、发脾气,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
“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做生意谁都不容易,公司亏损,辛利的心情能好吗?还有你跟魏林的糗事,能写吗?看了都让人脸红。”
“那是小说啊,虚构的啊。”罗赛辩解。
“没有经历你能虚构出来?”罗谊问,“就算是虚构,你让辛利怎么想?”
罗赛想到昨晚写的章节,想到辛利的篡改,不由得脸红了。实际上,她跟魏林恋爱那段时间,还没发展到实质性阶段,那些甜蜜和幸福差不多是她和辛利一起生活的翻版,那些浪漫和激情几乎都是她的臆想。她把白天和夜晚、现实和梦境弄颠倒了。曾经以为得不到父母的爱,才从家庭出逃,如今以为得不到辛利的爱,又从婚姻中出逃。这是自己太贪心了吗?
“妈知道你们生意不好,让我把这个给你。”罗谊从铁盒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这是什么?”
“花店这几年的盈利,你拿去吧。”
“这是妈的辛苦钱,我不能要。”
“花店本来就是你的,别让妈伤心,拿着。”
罗赛咬了下嘴唇,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看着面前的营业执照和银行卡,看着熟悉的房间和房间里熟悉的一切,心里的梦魇倏忽消失了。
这时,有轻轻的敲门声,罗赛和罗谊对视了一眼,问:“谁?”
“我。”门外传来辛利的声音。
【祁娟,女,作品散见于《莽原》《湖南文学》《时代文学》《长江丛刊》《西部》《黄河》《山东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杂志。曾获河南省首届文学期刊联盟奖、莽原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