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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石:小小的无穷
来源:《江南诗》 | 哑石  2025年06月13日09:49

很小时,还在贫瘠山村,坐于黄昏的山坡,望着远方天边瑰丽、变幻的落霞,我常常觉得人的一生简直就是一场梦!此生背后,这个无形而涌动不息的时空背后,也许有着更为浩瀚的“真实”,那是比此在的真实更为真实的“无穷”?当人类的意志,将此生的血肉、呼吸灌注于“无穷”时,一种神秘的交互“倾身”就发生了?或者说,那无穷的微妙光线,就在这光明与黑暗相互交错的时光“皱褶”(其中以语言的“皱褶”最为醒目)中流淌着?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阿莱夫》(收入194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阿莱夫》,汉语有王永年先生译本)一开头就写到:“贝雅特丽齐·维波特临终前……”贝雅特丽齐?是的,盲目但博览群书的博尔赫斯,在小说一开头就置入这一语码,并非随意之举,因为她是伟大但丁的“引路人”,也是博尔赫斯这篇探询“无穷”的小说的首个奇特“密码”,其含义可从但丁思想中管窥一二。但丁赋予他的引路人“贝雅特丽齐”以数字“9”,以便于追寻“完美”的“10”。在11世纪,犹太教中一支秘密的沉思冥想和神秘主义系统被命名为“Kabbalah(喀巴拉)”,数字“10”在喀巴拉思想中具有特别的含义:10个“sefirot(塞弗尔特)”,神的一组品质,它们是上帝的10个方面(意志、理解、智慧等等)。10个sefirot背后,隐藏着一个伟大的、完整的实体“Ein Sof(恩·索弗)”,它如此宏大、细腻、高高在上、无所不在,超出语言所能描述。“Ein Sof”的意思为无穷大,该词在希伯莱语里是以“false”(阿莱夫)开头的。在希伯莱语中,“上帝”这个词也是以“false”开头的,于是,上帝就成了“阿莱夫”。当我们打开语言这一小小的“皱褶”,就理解了博尔赫斯为何将这篇探询“无穷”的小说取名为“阿莱夫”,理解了作为小说情节“引路人”的她,为何被取名“贝雅特丽齐”,并被赫然置于正文语流之首。

我猜测博尔赫斯不仅熟悉但丁,了解犹太神秘主义,也可能思忖过他那个时代的数学进展。在数学上,选择“false”作为无穷大的记号,来自于现代数学基础“集合论”的天才创始人康托。19世纪80年代,康托发表他关于无穷大的首个研究结果的那段时期,他受到了数学家内部(以优秀数学家克罗内克为首)激烈、甚至是粗暴的攻击(譬如称他为“年轻的堕落者”),这种攻击,后来以合理、深刻的形式内存于集合论“悖论”和对“连续统假设”的诸种质询方案之中,但康托,意外地得到了罗马教皇李欧(Leo)八世的支持。康托深信无穷大是上帝赐予的,也是上帝的属性。在他眼中,无穷大由各种超限数层次(有理数、代数数、超越数和实无穷等)组成,超过超限数,存在一个不能到达的无穷大的终极水平——绝对无穷大,这就是上帝本身。

在喀巴拉中,上帝作为无穷大是不能被描述和认识的,“Ein Sof”远远超过了人类心智所能瞥见的一切。喀巴拉最重要的秘典《佐哈尔(Zohar)》如此象征无穷大的一种样式:

当国王意识到命运被注定

他铭记高处光影里的雕刻画

一朵正在熄灭的火花重新闪现

来自无穷大的神秘

隐匿的隐匿里

一团缥缈无形的云烟

凝结成一个环

非白、非黑、非红、非绿

全然无色……

《阿莱夫》里,博尔赫斯如此记叙“他”与阿莱夫的相遇(在可能喝了一杯毒酒之后,在地下室中):“现在我来到了我故事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中心;我作为作家的绝望心情从这里开始……我的羞惭的记忆力简直无法包括那个无限的阿莱夫,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神秘主义遇到相似的困难时大量运用象征……也许神道不会禁止我发现一个相当的景象,但是这篇故事会遭到文学和虚构的污染。此外,中心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综述一个无限的总体,即使综述其中一部分,是办不到的。在那了不起的时刻……所有场面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看见……一个闪烁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阿莱夫直径大约为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事物(比如说玻璃镜子)都是无穷的事物……”

语言的困境,也许就是人类的终极困境。喀巴拉信徒相信,只有通过特殊的冥想和修持,才能直观到“Ein Sof”无限亮光的“夏洛克”(Chaluk)长袍(上帝在西奈山顶显灵时在摩西面前遮蔽自己用的),但这种高度紧张的“凝视”,几乎无一例外地会使人精神丧失,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似乎只有先知亚基瓦除外)。

那些飞蛾扑火般醉心于无穷大研究的数学家,当他们力图用清澈的数学形式(另一种象征)来把握其内在奥秘时,“精神丧失”也几乎成了一种命运。随着康托对无穷大研究的深入,他身上的狂躁、压抑,就越来越频繁地发作,最后,几乎无法再进行数学思维和研究,而是奇怪地变成了一个所谓的莎士比亚研究者。他几乎完全疯了,费尽心思,写了好几个小册子,来证明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才是莎士比亚剧本的真正作者(1918年1月6日,康托死在德国哈雷精神病院)。继后,对“连续统假设”(康托提出的关于无穷大的一种精细、奇特、优美的分层的数学假设)研究作出关键性贡献的伟大数学家、哲学家哥德尔,也不能长期投入对无穷的研究,因为越投入,他身上的偏执狂精神疾患就越明显:确信他的医生正对他犯罪,他的食物已被下毒等等……戏剧般的,和康托非常类似,哥德尔花了许多精力,来证明莱布尼茨的定理不是莱布尼茨本人作出的!

数学上,要证明康托假设是正确的,需要集合论的良序原理,而良序原理等价于选择公理。1937年6月,哥德尔证明了选择公理与由豪斯托夫推广的康托假设与数学基础的其余公理是相容的。1963年,科恩使用“力迫法”,证明了选择公理独立于集合论的其他公理,并且连续统假设独立于所有放在一起的公理,包括选择公理。这表明,康托连续统假设是否正确的问题,在现行的集合论公理系统内,是不能判定的,也就是说,在数学家们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连续统假设被证明仍然是一个谜:现行公理系统内,假设可能为真,也可能为伪,并且不产生新矛盾。换句话讲,如果我们接受现行数学基础的合理性,那么,康托关于无穷大的连续统假设,就永远是一个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谜!如果我们承认,数学语言是人类理性最精密的文明成果,那么,小小的无穷,将注定永无止期地折磨人类的心智和心灵!

就是这样,小小的无穷,一面是灼热的火焰,一面是彻骨的寒冷……它是谜、深渊,也是蜜、神缘。

诗人和数学家,都对人类文明怀有赤子之心,他们为人类的困境所灼伤,领受着痛苦的火焰,也领受些微闪现的无上荣光。博尔赫斯在《阿莱夫》篇末标为“1943年3月1日后记”的末尾写到:“在岁月悲惨的侵蚀下,我自己也在歪曲和遗忘贝雅特丽齐的面貌……”必须这样吗?也许是的。多年前,作为一个对无穷怀有隐秘热情的诗歌写作者,我写过一首诗《数数》,现录于此,作为小文章的结尾。我想,这条语言的“皱褶”,可以看作是小小的无穷在我身上激起的谦卑然而坚定的回应:

据说,恒河之沙多得难以计数。

在有着细微触感的风鸣中,

我瞥见小小的落日。确实

我有些呆笨,看不清落日背后的可能。

假如在熙攘的人群中数数,

我只能指出:你,我,他,然后

便是“许多,许多……”

而每个孩童,总认为沙粒是可数的,

一如丛林中老虎燃烧的金色花纹。

“她柔软的心,能坦然接受无限。”

有一回,我三岁的女儿,

说她梦见了巨人,与天上星星一样多,

似乎整个宇宙都没有一丝阴影。

那时,我真感到羞愧,

不敢询问女儿是怎样计数这一切的。

(像弯弯指头那么简单、确定?)

落日下,我拖着肮脏的身躯散步,

感到自己的能力极其有限,

甚至看不清一粒金色的沙……或许,

我只能好好地去爱一个人,

而不是更多……譬如你,我,他,

譬如那一直默默庇护你的人

……她,有时是你的女儿

更多时候,她是血液苦苦哀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