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文学中的地方篇章——以山东作家为例
巍巍泰山作为五岳之首,得到世代民众的敬仰,其崇高地位,远非华山、嵩山等可以媲美。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老杜诗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尽管杜甫并不以山水诗名世,他的沉郁顿挫、忧愤深广,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才是本色,这首《望岳》却可以列入最优秀的山水诗之列。厚重,雄强,执着,持守,构成“一山一水一圣人”的历史内涵。
山东还有其雄奇、飘逸、灵动、迷幻的一面,从海岱文化、东夷文化到姜尚封齐所构建的齐文化,都被认作与鲁文化相对应的共生物,往往还更胜一筹。《诗经》就分为“鲁颂”与“齐风”,“鲁颂”归于庙堂赞歌,洋洋大观;“齐风”来自民间,草根气息浓郁。更为重要的是,“齐风”具有广阔的涵盖性,如清人牟庭《诗切·齐风》所言:“东方之国齐为大,录齐诗而东方风俗可概见矣。”(1)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徐干时有“齐气”,能从地域与文学的关系上提出独到的论断。虽然后人对于“齐气”的诠释很难得出统一的说法,但“齐气”作为中国古代文论中一个深刻的理念却不容否定。李长之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对齐文化与鲁文化的差异做出精彩区分。他认为鲁文化属于中原文化,质实、仁厚、切身,注重实效;齐文化近于楚文化,信巫、好奇、夸诞、绚丽。“在这些和楚文化相似之点上,却也正是浪漫精神的寄托。闳大不经,不用说是浪漫精神,因为那其中含有想象力的驰骋,无限的追求……至于兵家,兵家是所谓出奇制胜的,‘奇’又恰是浪漫精神之最露骨的表现。”(2)历史学家周振鹤从重商业与以农为本、百家争鸣与思想专制、五都平权与中央集权等方面,对齐文化和秦文化的优劣进行对比,其褒齐贬秦之情溢于言表(3)。齐文化面向海洋,有鱼盐之利,有齐纨鲁缟,其开放和包容性远胜于耕战为本的秦国,而商业文化兴起正是现代性之肇始的重要推手。
山东拥有的山海地利,还在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现代转型中引发剧烈冲突,创痛巨深。甲午海战时,清政府的北洋舰队在威海近海落下了战败的帷幕。义和团运动是中国民众抵抗军事侵略和文化纷争的大规模农民运动。辛亥革命、抗日战争、淮海战役,山东都是重要的战场。改革开放以来,山东也是叱咤风云的北方重镇,青岛、烟台都在沿海开放中占得先机。“好客山东,好品山东”则成为山东优质工农业产品的一张名片。
新世纪以来,山东作家延续了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鲁军”传统,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态势,形成了可喜的文学生态。本文讨论的“50后”山东作家张炜和赵德发宝刀未老,仍是山东文学的领跑者。杨志军的《雪山大地》则标志了这一代作家的新高度。王方晨、刘玉栋等中坚力量绵绵发力,其作品的现实关怀和诗性品质,形成新的气象。“80后”作家魏思孝的悲怆无奈,滔滔不绝,使其成为同代人中写乡土的翘楚。青岛三位女作家艾玛、阿占、东紫,对日常生活的体察与倾诉,娓娓道来,真挚感人。本文我将从历史与现实、离去与重返、历史与现实、神性与人性、自然与人化等几个着力点,对山东作家的近作予以深度解析,不求面面俱到,只是有话可说,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
历史与现实:从哪里来,向哪里去
我有一个基本判断,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是中外文学史上得天独厚的文学群体:他们是新中国的同龄人,经历过历史的风雨,拥有丰厚的生命记忆;从庞大的文学爱好者中脱颖而出,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成为文坛主角,至今已近半个世纪;是改革开放走向世界的文化领域的最大受益者,更是改革开放时代全过程的热情参与者;具有广阔的时代视野;作品质量和数量,都是后来者的楷模;仍是当下文坛第一方阵。
证明如上论断的证据可以列举出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对历史往事的追寻热情。史诗性的作品,不仅是从个人所处的当下语境中跳出来,投身于浩瀚的文字史料;或者到田野去做实地寻访;更为重要的是,历史感的获得——从少年飞扬跋扈到胸胆开张、视通古今,从当下的迷局追根究底、叩问既往,再从历史到现实,获得启悟。
张炜的《古船》是同代作家中最早讲述胶东真实历史记忆的文本,近年的《河湾》《去老万玉家》同样是结合个人的家族记忆,返回历史空间,以获取解开现实之谜的钥匙。张炜曾谈到《河湾》中钩沉洛珈和傅亦衔两个家族的历史,对解读现实的意义:“有人说,即便把两边的家族历史抽掉,全书也同样激烈,结构不受影响。我却固执地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切皆有来路,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一切有因才有果,二者相系相连。网络暴力、荒诞、血腥、毁灭和摧残、无理性、令人厌恶的愚昧、混乱、昏暗和无情以及背叛,主人公在追究和回忆中,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它们在数字海洋里再次泛起。他要重新打捞。”(4)按此推测,作品中那场针对弱者群体的网络暴力就是《河湾》的缘起之一。当地的重要企业狸金集团发生爆炸案,有关方面极力封锁消息,试图掩盖真相;而集团内部一位名叫耿杨的保洁员在微信群里,说出亲眼目睹的事实,因此成为众矢之的,遭遇有组织、有谋划的网络围剿,却无人施以援手。张炜在《河湾》中书写了历史上的今天,又在《去老万玉家》中勾勒出今天内的历史,这从两部作品中女主人公的美称——洛珈被称为“女王”,万玉被尊为中国的“圣女贞德”,就可见其中的内在关联。
历史还有神采飞扬的一面,这就是赵德发的长篇小说《大海风》的蕴意。“大海风”本来是20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渔光曲》插曲中的一句歌词:“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来了大海风……”在小说中,“大海风”获得了多重蕴含:海风的召唤,激发胶东半岛的人们从渔业转投海运商业,身为抗倭英雄后裔的邢昭衍以张謇为榜样,经历各种风险与生命危机而九死不悔,执着于发展民族海运事业,成为20世纪初胶东半岛最早的机动轮船航运实业家;它是西风与东风的双向流动——德国传教士卫礼贤在青岛办学,启发就读于青岛礼贤书院的邢昭衍接受现代文明的启蒙,同时见证了卫礼贤翻译中国文化典籍而引领东学西行的非凡历程;它还以海洋的壮阔浩瀚启迪邢昭衍,赋予其强筋健骨的同时,激荡其浩然襟怀,在海运和捕鱼时,以诚信和慈悲为本,在抗日战争中亲手凿沉苦心经营多年的轮船,以阻断日本海军的航道。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人物群像的生动鲜活,海洋景观的精彩描绘,时代风云与情感心灵的精彩互映,使得《大海风》成为赵德发的标杆性作品。
《大海风》所写的时期为1906年到1937年,正是辛亥革命前夕到抗日战争爆发这一民族历史大转型的关键时刻。赵德发一定是因为写作《经山海》而激发了他创作海洋文学的兴致,并且执意进行新的开拓:在空间上,从沿海向远海延伸,在时间上,从现实向近代史回溯。《经山海》在人物塑造上,刻意描写新山乡巨变中的新人吴小蒿,让这位历史系毕业的大学生,时时回望“历史上的今天”,实现现实与历史的某种沟通。她为了有所作为,放弃了轻松无忧的机关工作,主动到楷坡镇做基层工作,从本地历史资料的编撰人员转身为新农村建设的创造者;并且把她从大学历史学专业接受的严格训练和思维方式,带入乡村振兴工作中,保护当地特有的渔业文化,将渔民踩高跷、捉鱼虾的劳动,编创为舞蹈,搬上艺术舞台;为了保护行将消失的渔业文物,她在镇上建起了渔业博物馆;为了维护海洋生态,她拒绝政绩工程,坚决抵制征收800亩海滩的房车营地项目。在某种意义上,邢昭衍与吴小蒿是互为镜像,是“历史上的今天”与“今天内的历史”相互叠印与融合。
二
奇人、高士、异人:神性与人性
遍览全国文坛,恐怕没有哪个地域的作家,像山东作家这样,崇拜神奇和神性,对奇人、高士、异人、仁公有如此多的挚爱,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和笔墨,勾勒出那么多的奇人高士形象,给作品平添一种神性,皴染出一种超现实的风格。
赵德发《大海风》中的神奇,来自现实中的大海风。海洋风暴的神奇与凶险,催生“望天晌”这样的船老大,虽双目失明却能够靠嗅海风、尝海泥来实现安全导航。渔家少女梭子自主择婿,与邢昭衍成就好事,也颇得大海的豪气。卫礼贤、张謇则是中西文明撞击和现代转型中产生的时代骄子。卫礼贤不仅在中国布道和传播西学,更是在返回德国后,出版了他翻译的中国文化典籍;他为自己设计的墓地有八卦图案;其绝笔之作《中国经济心理》预言了中国的崛起。末代状元张謇断然弃绝仕途,献身民族商业;将沈寿口述笔录为《雪宦绣谱》,为苏绣留下了详实的文字记录。在赵德发笔下,不仅有奇人,还有异事。《大海风》中的鬼船,《经山海》中的鳃人,即可为证。
张炜的作品中,对于“异人”“高士”的追寻,更是一以贯之。《河湾》中的傅亦衔在欲望横流的现实中漂泊无定,虽有洛伽相伴,在官场上前景看好,被提拔为副局长指日可待,但他却倾慕于朋友余之锷、苏步慧夫妇打理的河湾别院。这是远离尘世喧嚣的理想乐土,有清澈的河流,有青翠的山岭,还有不时光临的“异人”何典。他的隐秘恋人洛珈,则是超乎各种“异人”之上的“女王”,让他崇拜不已,并且接受了由她主导的生活规则。最终,洛伽的真实面目逐渐暴露,她在商界上下其手,积极参与针对保洁员耿杨的网暴,而且早已背叛与傅亦衔的“神圣”爱情。苏步慧和余之锷,同样痴迷于“异人”“高士”。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悠然心态,曾是傅亦衔心目中的完美榜样。但苏步慧却与来访河湾的一位流浪歌手发生了婚外恋,又因内心愧疚而死,这再次印证了爱情的脆弱不堪。同理,在《去老万玉家》中,天真的舒莞屏绞尽脑汁,一度将万玉的山寨与同盟会的革命党混为一谈,直到“圣女”万玉的偶像破灭。但他没有陷入幻灭,是因为他见识和亲近过为理想而献身的革命党人“铁嘴”,并且识别出两者间的迥异。惟此,在苦苦追寻“异人”而不得的苦旅中,傅亦衔和舒莞屏在不知不觉中都成为或接近于“异人”。
王方晨《大地之上》中的大河湾,几乎是一块圣土,这里的人和物都有神性。香庄人无论喜忧,都要去大河湾,此地被子在川等人崇拜的原因是,这里有一块下连泰山山根、护佑天下平安的“神石”。为此,那个神秘的“华伯伯”念兹在兹,要保证“神石”不遭破坏。在动乱年代,世事多舛,“华伯伯”的儿子华大夫自愿从北京来到金乡,做一名县医院的医生,暗中守护“神石”,每年向父亲报告“神石”的平安。生命危殆的“华伯伯”因此熬过十年动乱,看到天回斗转。子在川就是从华氏父子那里得知这块“神石”的存在,并且迫切地想要目睹它以完成渴望已久的心愿。有意味的是,子在川身居傲徕峰的石室,与野蜂为伴,有隐士之风,李墨喜去拜访他,心中念叨的是流传久远的歌谣: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以是观之,《大地之上》中的山川田野、草木虫鸟、四时节气,以及许多人物,都充满了神性。《大地之上》所展现的,一重视野是现实时代巨变中的乡土社会,一群离开乡土的农民,以及一群亦正亦邪的村镇干部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另一重视野是神性的、超越有限的塔镇乡村空间和日月流转的博大时空。中国式现代化进入新时代,以一种超常规加速度的方式运行,而高速运转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眩晕和痴迷。就像作品中的万镇长,始终希望能得到提拔,以便在退休后享受更好的待遇,但他的神性则在于能够说出一段神奇之语:“他来塔镇工作,转眼七个年头,他经历了人间五百年未有之巨变。这个巨变,本质上就是现代化。人人脚下似有车轮,人人两肋若生双翼。地球是个村,天涯若比邻,塔镇像颗黄豆……”(5)李墨喜从傲徕峰访贤归来,就自称“养蜂人”,可以说是“眼前无蜂,心中有蜂”。在受子在川托付,探得大河湾那块“神石”以后,却灵光一闪,将“神石”掩埋于土地中。他自觉到要“给大河湾保守一份秘密。给大河湾以传说。给大河湾以神话。”(6)如作家所言,“神石”承载着中华文化,以及现代人对中华文化、乡村精神、乡村伦理的理解。中华文化中最宝贵的核心是对人的尊重,所有文化最优秀的成分,都应是以人为核心。任何社会和时代,都必须立足于对人的尊重(7)。
所谓“神性”,就是对一些事物心存敬畏,知晓和持守必要的限度,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敬畏,才能有所弃绝,有所追求,有所禁忌,有所憧憬。灵觉妙意,神秘有趣,万物生灵,都是向上之人、有情之士创造出来的人心向上之需的。鲁迅在《破恶声论》中为神性与诗歌的关系做出积极的辩护,“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设有人,谓中国人之所崇拜者,不在无形而在实体,不在一宰而在百昌,斯其信崇,即为迷妄,则敢问无形一主,何以独为正神?宗教由来,本向上之民所自建,纵对象有多一虚实之别,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则同然。顾瞻百昌,审谛万物,若无不有灵觉妙义焉,此即诗歌也,即美妙也……(8)这就为人的灵性和敬畏感,保留一片天空。今天我们仍然需要文学,需要审美,也正是放飞心灵的需要,给灵性和神思以充分释放的空间。
三
“人化”与“自然”:双向的生命建构
人神浑融,天地合一,万物平等,这既是人类的原始状态,又是人类理想的最高状态,即“人化的自然”和“自然的人化”的双向交融。马克思指出,人是历史进程中的“自然人”,自然是“人化”了的自然,只有尊重自然、顺应自然,才能达到人与自然界的有机统一,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从而完成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复归。
杨志军的《雪山大地》,就在此向度上做出重大探索。小说通过对藏区生活的描写,不仅展现了汉藏两种文化间的交流与融合,呈现了一个既陌生又亲切的雪域世界,而且更在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重建上,做出重大贡献。
《雪山大地》是一部充满善意的作品,这善意生发于对雪山大地的崇拜,对人、山川河流、动植物的尊重理解。例如当地不允许砍伐树木的宗教传统习俗,暗含着对于世间种种生命的尊重。尤其是在生态危机下,再反思这条节律,让人们对原始与现代的冲突,产生新的感悟。再如小说中人物和动物命名的方式,既表现了对人的尊敬与虔诚,又表达对其他生灵、大自然的喜爱与尊重。公社社长角巴为“我”的父亲起了个藏族名字“强巴”,并且特别说明,那是角巴的父亲和爷爷两位前人的名字。可见,他们希望强巴具有其家族禀赋,也愿意像家族亲人一样厚待强巴。桑杰一家则有3个梅朵:小女儿叫梅朵,他们家的牧羊犬分别叫作梅朵红和梅朵黑,人与动物的关系如此亲密,构成众生平等的家庭关系。雪山大地没有现代工业,没有复杂的人际斗争与权力搏杀,是单纯的,也是华美、高贵的。在雪山大地之间,花草树木、犬马牛羊,都与人的生命息息相通。草原狼辨善恶,知天意,可以传达雪山大地的意旨,惩罚恶人;藏獒、马匹、牦牛、藏羚羊、藏野驴、鸟儿、老鹰,不但活得自在悠然,而且还在同一片生命图景中彼此沟通,同舟共济,如“天马”日尕向牦牛讨食的细节就令人叹为观止。
当代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卡西尔在论述生命一体化的观念时认为,在科学思维中,生命被划分为各个独立的领域,彼此相区别。但在神话思维中,人们对此却置之不顾,他们的生命观是综合的,不是分析的,生命没有被划分为类和亚类,而是被看成一个不中断的连续整体,容不得任何泾渭分明的区别。“原始人绝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经验区别的能力,但在他关于自然与生命的概念中,所有这些区别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湮没了:他深深地相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solidarity of life)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原始人并不认为自己处在自然等级中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权地位上。所有生命形式都有亲族关系似乎是神话思维的一个普遍预设。”(9)
在此意义上,《雪山大地》也是相对生态文学而言的“大自然文学”。生态文学大盛的标志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梭罗与瓦尔登湖,并不是先天性的自然存在的关系,而是其观察和思考的一个触发点,是其人生中一个重要节点而非全部内容,其所长在于超越于时代的理性之思。《雪山大地》中的父母双亲和当地藏民,生于斯死于斯,与雪山共命运,与草原同荣枯,其中母亲就因为救治当地的麻风病人而罹染疾患殉职。《瓦尔登湖》是理性的凝思,《雪山大地》是感性的跃动,是“生命的一体化”的混沌圆融。
四
离去与归来:还乡故事的新编与旧痕
还乡故事,是中外文学的一个基本母题。与之相对应的是离去和出走。在世界文学史上,《奥德赛》是最早的还乡故事,《堂·吉诃德》则是出走与漫游的潇洒。王方晨也擅长讲述“归去来”的故事。小说《万宝的亡灵》中那个倏忽而归倏忽而去的小宁,就像一面镜子,不但照出了村子的保守封闭,而且还激荡了死水一样的生活,给青年人做出了远行的榜样。此前20年,八下村没有一个青年人离乡远行,但没有衣锦还乡的小宁,却成为众多年轻人追随的榜样。“生活在别处”,是王方晨小说中塔镇青年人在无望中的选择。《奔走的大玉》中的同名主人公,总是在出走与归来之间周而复始,而且总是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出发远行,颇有唯美主义的气韵,即便多情美丽的艾月也无法让他停下奔走的脚步(10)。
王方晨的长篇小说《大地之上》也是一次内在的还乡之旅。塔镇大河湾香庄的带头人、村党支部书记李墨喜,动员指挥村民们搬到镇子边缘的高楼上,带领香庄农民进入现代城市生活,但村子散了,人心也散了。虽然乡村经济需要新的激活,村民们的日常生活需要全盘考虑,但村民们的精神面貌也要与时俱进。李墨喜先是到傲徕峰的高山石屋,探访当代真名士子在川。子在川是一个重要经济团体的总操盘手,主导了“丰茂生态农业基地”进驻香庄,集中式经营土地,少量村民也进入公司化的农业劳动。但更多的农民却无法接受小镇居民的新身份,固有的生活方式并不能顺应时势实现转型,游离在乡村与集镇之间。李墨喜不愿意交出香庄的全部土地,他要给自己和村民留下一块可以怀恋和回归的土地,特意保留下大河湾的100余亩良田,留住农民的根脉;又打造元宵灯会,组织乡村集市,活跃了村民经济,增强了塔镇对村民的凝聚力向心力。
刘玉栋的《桑田绿》,是一种新型的还乡故事。小说篇名应出自唐代诗人韦应物《听莺曲》中的诗句:“戴胜下时桑田绿”。小说中,32岁的少妇燕子,在丈夫老班亡故后,带着幼子返回丈夫的故乡,开了一家乡村民宿,命名为“樱花驿站”,远离城市人际关系,躲在偏僻处为自己疗伤。老班生前经常说自己是森林里来的孩子,又对樱花情有独钟,因此“樱花驿站”特意种了3棵樱花树,正是深寓燕子对亡夫的悼念之情。这座村落位于黄河故道森林公园,此刻正当清明节,樱花满树,落英缤纷,古桑嫩叶初黄,花蕊初吐。《桑田绿》的女主人公燕子,面对千年古桑的勃勃生气,感叹古桑的生命几度经灾历劫,但每次都能够逢春回绿,而人生却只有一度短暂的春天,便稍纵即逝。这当然是她为失去老班,也失去爱情而感发,但在古桑新绿和樱花怒放的情景中,这彻骨的感伤又成为唯美的救赎。作品中写到,樱花片一朵朵地铺满长条桌的桌面,“燕子的手里多了一个小花篮,她走到桌前,从花篮里拿出一块干毛巾,轻轻地把花瓣聚拢在桌角,然后用双手把花瓣捧进花篮里。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弄坏花瓣”(11)。后来,她又把这些花瓣洒在老班的坟墓上。这样的情节,几乎可以与黛玉葬花相媲美,可惜燕子没有做出一首“花落花飞飞满天”的葬花词,只是一路行云流水般地做下去,还要应对大学同学、老班的挚友“大眼”突然来访激起的情感涟漪。新的乡村生活和乡村旅游业的兴起,桃花源般的新的乡村景色,春回大地的满眼葱茏,明丽动人的女性身姿,确实有一种新的田园牧歌的情调,既写实又典雅。
行文至此,意犹未尽。关于魏思孝和“青岛三女侠”,都只能是略提一笔,未能多加阐释,这在一向属意于奖掖文学新人的我,甚为遗憾。即便是本文分析较深的几位作家作品,我也不曾深入了解其全部华彩所在,今后当做更多努力。
注释:
(1)张英基:《齐鲁古代文学简论(之三)——齐鲁诗歌〈诗经·齐风〉的美学特点与审美观》,引自https://wenxue.httpcn.com/info/html/2007228/CQRNILILCQ.shtml。
(2)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第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3)周振鹤:《假如齐国统一了中国》,引自https://k.sina.com.cn/article_1691933232_64d8da3001900npod.html。
(4)张炜:《这个数字时代,这张网,让我们见识了一场网暴的厉害和残酷》,引自The Paper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8363378。
(5)(6)王方晨:《大地之上》,第42、342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2022。
(7)王方晨:《诗性开掘崭新的乡村大地》,引自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9219619348520350&wfr=spider&for=pc.
(8)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第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第104-105页,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10)见张志忠:《传统与现代的多重纠缠——王方晨短篇小说论》,《小说评论》2021年第4期。
(11)刘玉栋:《桑田绿》,引自https://cul.sohu.com/a/680624424_1211247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