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眼”能否看穿世间的伪饰?——评艾容《鱼眼》
艾容的最新中篇小说《鱼眼》讲述了女牙医安露的情感秘辛和婚姻故事,小说将安露那种外表镇定自若、内里敏感脆弱的复杂心态纤毫毕现地描绘出来。作者的叙述语言冷静克制,却在层层铺垫之下悬念丛生,落笔显得十分老练。小说不仅刻画了安露个人的情感挣扎,而且将这种困境融入到她与父母、丈夫、女儿的情感谱系中,增强了故事的时代性和社会内涵,进而使其具有更为广泛的隐喻意义。
安露在盐厂镇长大,是武汉援建的782盐碱厂工程人员的第三代,她身上先天携带着“盐厂人”的宿命:倘若没有考学回到武汉,而是留在布满粉尘、油垢,空气中弥漫着粘稠的化学品气味的盐厂镇,那么,她最好的归宿就是嫁给车间里开叉车的年轻师傅,重复父母辈窝囊、平淡的一生。安露母亲是盐厂医院的护士,性格强悍,控制欲强;父亲是个落魄的盐厂工人,却做着不切实际的文学梦,在生活的磨砺之下,他们的爱情、亲情最终被消磨殆尽。父母失败的婚姻,给安露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况城就像一段浮木,在她快溺水时出现了”,安露觉得丈夫况城“这朵向阳花,救了她心里的苦行僧”。她满怀希望地投入婚姻,女儿汀汀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久违的幸福。当夫妻俩面临育儿难题时,恰巧遇到了臧秋彦一家,因安露和臧秋彦彼此十分投缘,安露也毫无保留地向她倾诉内心隐秘,两家人便开始了其乐融融的“搭伙带娃”。然而,好景不长,这种看起来合作共赢的模式背后,却潜藏着冷漠的背叛,丈夫况城和臧秋彦借机出轨,安露原有美好幻象被毫不留情地刺破。
初读之下,不禁令人好奇,一篇描述女性情感婚姻主题的作品,为何会选中“鱼眼”这个陌生而拗口的词汇为题。因为从字面上来说,“鱼眼”指“鱼的眼睛”或者类似于“鱼眼”的物体和结构,并没有过多的指向性内涵。小说中,“鱼眼”来自两尾成吉思汗鲨,这是父亲送给安露的礼物,实际上它们并不是鲨鱼,而是一种类似于鲶鱼的淡水观赏鱼。安露的个性随母亲,她不认同父亲那“廉价”的作家梦和《盐厂故事志》之类的矫揉造作的文字,但却喜欢父亲送她的这两尾体型彪悍、性情凶猛的成吉思汗鲨。她喜欢它们在水中快速游弋的模样,喜欢它们灰绿色的鱼眼直剌剌盯人、杀气腾腾、力量感十足的感觉。由此看来,安露或许是想以鱼自况,表达那种因“缺乏广阔的视野和心态”所导致的偏执焦虑的情感交流障碍。她希望给自己戴上鱼眼滤镜,抽离出来冷眼旁观自己的生活。
我想,鱼眼更代表着一种空间的转换。这篇小说共分五个小节,依次顺着“江南牙科诊所-盐厂镇-成吉思汗鲨-鱼眼-老虎钳”的空间线索展开叙述。安露在父母离婚后,童年戛然而止,家庭中父亲的缺位,使她和母亲的关系也变得扭曲。而后,她在对母亲的愧疚和同情中,又被母亲用亲情做砝码进行“道德绑架”。安露渴望跳脱家庭的牵绊,但又在这种逃离中,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因此,江南牙科诊所成了她的“庇护所”,她可以沉浸在为病人“拔牙”这件事上,暂时切断与家庭的联系。盐厂镇则是她存放童年往事的“八音盒”,供她回味家中那些温馨和睦的亲子时光,也勾连她青春懵懂时的那些灰暗迷茫的时刻。
如果说“江南牙科诊所-盐厂镇”是安露工作和生活的物理空间,那么“成吉思汗鲨-鱼眼”则完成了从实体空间向情感空间的转换,也是安露从外在转向内在的自我情绪的感知过程。作者有意将“成吉思汗鲨”代入安露的角色,赋予她一个“鱼眼”的物化视角,通过鱼眼观察和体会世界,将丰富的隐喻意义揉入其中。正如鱼所看到是一个变形的世界一样,戴着“鱼眼”滤镜的安露所感知到的世界,也是扭曲和片面的,她沉迷于对丈夫况城的彻底信任,毫无防备地视臧秋彦为最亲的闺蜜。由此,安露不仅全身心地投入婚姻、家庭,还对婚姻的“背刺者”和盘托出真诚。尽管如此,她却未能获得应有的尊重和回报,反而被世间的虚伪矫饰伤得体无完肤,身心濒临失控。
“鱼眼”还代表着一种来自外界的掌控力量。曾几何时,安露一度想脱离母亲的掌控,内心却又迫切希望得到母亲对她婚姻的认可,无比渴求母亲赐予她提供充盈的情绪价值。然而,随着母亲阿尔茨海默病的恶化以及父辈的陆续病逝凋零,安露逐渐感到记忆与现实的脱节,她不得不勇敢作出抉择。终于,惯于隐忍的安露,面对丈夫的背叛,最终退无可退,她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将况城和臧秋彦的出轨证据发布到微信群里,让他们在公共空间里“社死”。这时,安露放弃了内心执念,勇敢直面生活中的种种不完美,真正从内心深处萌发了“我命由我不由人”的成长内驱力。
富有意味的是,小说多次提及安露诊所里的银质医学用镊,它通常被用作在牙齿治疗中夹取物体。这是安露的手术器械,也是她手臂的延伸——这不仅意味着安露可以用它来掌控自己的生活,也隐喻某种冷静、克制的生活态度。然而,在小说末尾,安露操一把老虎钳子为老顾客王璟拔掉了“断在牙龈里的那半颗智齿”,这时的她意识到:“如果十年前她知道用这把老虎钳子,王璟也不必来回折腾修牙齿”。从医学用镊到老虎钳子,不仅呈现出治疗工具的变化,究其本质,其象征着安露自我掌控意识的增强,她不再执念于他人眼中的完美人设,而是要成为掌舵自我的独立个体。
总的来看,《鱼眼》绝不是一个俗套的婚外情故事,而是女主人公安露直面内心黑暗,击穿人性伪饰,重塑自我身心的个体成长史。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无锡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