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消失,或者AI时代的“暗经验”
在北师大研究生的文学创作实践课上,我每年都会要求同学们以“机器人”为题写个作品。上一堂课留作业,下一堂课请同学在讲台上做展示。但是,只说开头500字。每个学期的年轻人都有他们的脑洞大开,奇思妙想。今年也一样。有位同学讲的是情侣吵架后,机器人到来。男主人公点了个“外卖”,请机器人哄他的女友,哄好了他再跟她交流。这个想法很新颖,全班同学都很有兴趣。听完这个设定后我问同学,女生也可以点个机器人来哄她的男朋友,哄好了她再跟他说话。同学点点头说,都可以。全班同学都笑了,其实,当时我还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如果真有这个服务,大家觉得是男生点的多,还是女生点的服务多?大体上是男生觉得是男生点的多,女性觉得是女生点得多,看来这个服务挺受欢迎。
下课后我一直在想,机器人提供情绪价值这个设定,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家意识到情绪价值的重要性,意味着大家都愿意被人安慰却不愿意提供安慰,于是,我们才有了对机器人的需要,请它来帮忙。但是,反过来我也想,互相安慰难道不是情感交流的重要部分吗?爱人之间,不就是在寒凉人生里抱团取暖吗?
回过头来说AI。它帮助我们完成很多任务,帮助我们做很多烦难工作。进一步的问题是,AI对于我们根本的改变是什么?
一
我认为,AI时代带给我们巨大的冲击在于界限感的不断模糊,在于“界限消失”。今天AI技术越来越逼真,以至于我们不知道那张图片是不是真的,我们分明看的是视频,我们会自以为那是真实,但是,我们却不敢肯定那真的是现实。眼见真的为实吗?这是AI时代带给我们真切的困扰,AI正在挑战我们的真实感。同时,甚至在写作方面,我们也将面临着人与智能机器人之间界限的消失。
就在上个月,我在清华大学礼堂参加了央视风云剧场的活动,关于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另一位嘉宾是译者陈英老师,其实也是长篇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分享会。五百人的会场座无虚席,我没有想到那么多年轻人因为喜爱这部书而聚在一起。
那天,我提到这部小说给予我重要的震动,费兰特对于现实感受力和呈现力。小说关于两位女性从少年到老年的友谊,荡气回肠地写了莉拉和莱农的成长。其中提到,女主人公之一的莉拉人生中的几次界限消失之感。一次是小时候她和大家一起看焰火,忽然发现自己的哥哥其实跟另一些男孩子没什么不同,这是第一次界限消失。第二次是她在肉肠厂看到了资本家的真面目。第三次则是那不勒斯大地震,她突然发现原来那些坚固之物随时可以被摧毁。正是伴随界限消失,莉拉慢慢摆脱了理解世界或者依靠世界的那些拐杖,哥哥、金钱、权力等等,她慢慢认清世界。虽然意识到界限消失时莉拉饱受痛苦,但最终她开始理解人何以为人,世界何以为世界。
在评选21世纪最值得阅读的小说时,国外媒体将它评为第一名。在我阅读完小说后,我觉得这个评价非常有说服力。尤其是对界限消失的书写,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界限消失的那一刻,既恐怖、心惊,又豁然开朗的那个时刻。读完这部小说后,界限消失这个词便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时常回想。我以为,AI技术的到来也在促使我们和世界之间的界限消失。
所以,我认为,AI技术的到来,在使文学中的现实走向发生深刻变化。以前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在网络只要放一张照片或者一段视频,便足可以引起对一个人的广泛争议;我们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机器比人可能会更受欢迎,比如前面我们提到的机器人服务。还包括游戏,以前我们会说,这是游戏,不要当真。今天我们怎么可以断言呢,我们的年轻人会因为玩游戏而加深感情,会因为游戏玩不到一起而分手。我们的年轻人喜欢剧本杀,喜欢扮演,喜欢纸片人,喜欢二次元世界。
我想说的是,这些根本的、动摇我们认知经验的变化,在当代文学作品里并未得到充分而有效的体现。许多写作者认知世界的方式已经与时代脱节,作家的现实感受力在减弱。
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像我们国家一样,网络和视听媒介拥有如此多的受众,短视频如此发达,这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经验。所以,如何写出我们时代故事中极为迷人和独特的部分,实在是写作者们面对的疑难。而且,我们的文学接受土壤也在发生变化,伴随网络出生的新一代读者已经成长,青年一代的界限消失速度远大于今天的写作者,我的意思是,文学接受土壤的变化正是对文学现实走向的期待。
二
就在2025年的春节,我们每个人都受到了Deepseek的冲击,它看起来更智能,更有趣,更像人了。Deepseek已经可以帮我们做很多事儿了。它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帮助我们更广泛地搜集数据,进行数据解读,等等。但是,也有一些是它帮不了我们的。比如,它并不能、也不会替代我们原创性的思考。对于一部作品,让AI提取观点,跟我们自己阅读之后总结观点是不一样的。就阅读而言,读者需要领略文本的气质,而不只是知道梗概观点。阅读是需要感受力的,而不只是提取数据、总结分析。AI不能真正帮我们读懂小说,爱上小说,更不能帮我们体验小说的愉悦,它只能替我们咀嚼,然后告诉我们好看或者不好看。为什么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因为人通过阅读会在自己的脑海里创造一个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既脱胎于小说但又必然有读者自己的智力劳动。我的意思是,人的阅读其实就像是在深海里游泳,AI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游,但它代替不了我们自己游,因为游泳不仅仅是游到对岸,也包括游泳所带来的感受,包括海藻的气息、海水的冰凉,这需要我们自己亲自感受。
我相信,在未来,AI写的小说还不错,甚至会很好,能够达到文学创作的中上水平,只要给它提供足够的材料就可以,它完全有处理复杂材料的能力。而且,我相信,未来,人机合作共同写作可能会成为很多行业的趋势。——AI的本领在于将已有材料进行整合,它没有原创能力。在莫言没有写出《红高粱》之前,在余华没有写出《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前,AI不能像莫言一样写作,也不能像余华那样写作,——当作家们写出他们的代表作,形成他们独特艺术风格之后,AI可以通过提取他们的小说素材创造出第二个莫言、第二个余华,乃至无数个,都是可能的。但第一个原创性文本,必得是作家的原创。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AI的到来对中文创意写作的要求会随之提高,作家需要学习人机合作处理复杂信息,但最终目标还是要成为真正有想象力、有原创力的人,而非“码字者”。
AI到来值不值得欢呼?当然值得,因为未来AI作品会替代大量平庸之作,也使那些原创作品变得稀缺和珍贵。这里所说的原创既包括文学作品,也包括文学批评。尤其是现场文学批评,当新作家、新作品刚出现,在网络数据还没有这位作家、这部作品的评价信息时,AI是不能独立判断其价值的,它需要批评家的判断和评价作参考,我想,这便是好的文学批评的意义所在。
三
我想说到语言。文学创作中,作家的语言表达是要有原创性的。这也是AI所不能替代人类之处。一个机器人在大量数据库的基础上,可以模仿前人写出大差不差的作品,写出似是而非的比喻,但是,那样的语言却不是基于一种人类思维的再现,并不是真正的陌生化的语言表达。这也是我们可以从万千文本中挑选出经典作家的原因所在。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的语言要有风格、有态度、有新鲜感,用词方法和对一个事物的精准表达,代表了一个人对事物的独特的理解,而这正是目前AI所做不到的,它并不能精准传达我们所感受的那部分。我想到鲁迅的写作,机器人可以写出无数个鲁迅风格的作品,但它却不是真正的鲁迅。鲁迅的痛苦、鲁迅所面对的困难和鲁迅在新文学领域所要完成的创造,是它写不出来的,最多它也只是鲁迅的“高仿”版罢了。正如我在《陈词滥调里长不出新东西》一文中所说:
在鲁迅这里,写作不是让汉语读起来更舒服,而是更有力量。他的目的是要改造汉语,给它能量,使之能刺激我们思考。“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于通常的汉语表达而言,这是陌生化的,其中具有颠覆力。“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多么拗口的话,这句话里当然是有修辞的,但如果我们仅仅看到修辞是不够的。一个人内心所经历的痛楚,全部凝结在这段话里。这是一种表达,同时也是一种思维,“在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在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常人不能思考和探究之地,但也是这样的境地,才可以感受到这样的语言表达所带给我们的能量和震撼。
鲁迅在寻找一种新的语言表达方式,来探底汉语言的深度,探底汉语言深处的能量,这位写作者,要在不能抵达处抵达。也是在这样的语言里,有一种态度,有一种硬度。这是并不媚好读者的语言,并不试图抚摸你,谄媚你。它深刻、凝炼、有反抗性。这样的语言还有一种敏感力,它刺激你,冒犯你,甚至触怒你,让你耿耿于怀。在小学和中学时代,我们都背诵过鲁迅的文章。成长以后,有一天脑子里会突然蹦出他的某段话。他的语言因为不驯,因为拗口而沉积在我们记忆深处,而不是轻易划过。恐怕也正是这种不光滑,这些语词才能穿过尘埃,穿林过海,在我们头脑里野蛮长出来。什么是语言的能量呢,这恐怕就是语言的能量。
AI的原理在于进行词语和数据整合基础上的再创造,但是,无论怎样的再创造,都并不是前无古人。而真正的优秀写作者,却必然是开一代新风者。在现代汉语草创时期,鲁迅创造了一种独属于他的汉语表达,标识性极强。尤其要提到《狂人日记》的文言文与白话文的交替使用,正如研究者们所指出的,在《狂人日记》的序中,叙述人使用的是文言文。狂人发病时则使用的是现代汉语。白话文里的狂人是激愤的,他看到史书上写满了“吃人”二字,看到“吃人”的真相。但我们也清楚,这个清醒而具有反抗意义的人早已被“治愈”,序言提示读者,狂人“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赴某地候补矣”,——在我们读到《狂人日记》时,那个反抗者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和语言里。“作为写作者,鲁迅深知语言的魅性:进入一种语言系统,就代表认同了一种语言政治。反过来,逃离一种语言,也是建造和保持另一种语言的纯粹性。事实上,叙述人以文言讲述狂人的境遇时,也是在表达一种深深的失望和反讽之意。——你能指望一个回归旧系统的人重新反抗吗?与此同理,作为读者,面对一位从不谋求革新自己语言的写作者、面对从未想过出逃自己最熟悉话语体系的写作者,你能对他寄予希望吗?我们能指望那些陈词滥调里长出新东西吗? ”(张莉:《陈词滥调里长不出新东西》,出自《文艺报》2016年12月16日)“走异路,逃异地,寻找别样的人们。”这是我们理解鲁迅写作的一个重要起点,很显然,这位作家在写作最初就致力于要成为“别求新声者”,鲁迅深谙语言的意义,深谙语言内部所蕴含的能量。
这是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的一段话:“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在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这段话里,鲁迅使用的每一个汉字都是我们熟悉的,但连结在一起却是陌生但又有力量的,这是属于鲁迅的创造性表达。我们对某些事物的理解因为这样的表达发生了反转,从而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也打开了。——辗转的、有些犹疑的表达正代表了写作者的自我怀疑、反诘自问。在我看来,这正是AI所不能完成的部分,这也正是人类要进行的表达。
四
作家李宏伟有一篇小说《暗经验》。我很喜欢“暗经验”这个词,所以在此,我借来一用。什么是暗经验呢,在我看来,是只有人才能懂得的那些深潜的、微弱的但也是强有力的情感与经验;是AI不能回答、只有人才能回答的那部分;不是知识而是理解力,是感受力,是共情。
这也是在创作实践课之后我也难以忘记机器人设定的原因。我好奇的是,那对情侣请了机器人之后呢,关系更好了还是更不好了呢?我也担心,如果机器人善解人意,那被安慰的人会不会爱上TA,会不会和机器人谈恋爱呢。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们同学是怎样处理的,因为我没让她说下去,我希望她保护好她的核心创意。当然,也可能她还没写,但作为读者的我很希望她赶快写下去,因为我太想知道“之后”了。因为,那是面对AI技术时文学所要做和应该做的部分:写下界限消失之后的真正的现实感,也写下我们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机器的经验。
这个世界上,AI意味着人类在科技领域的超能力,但文学世界里真正打动人心的,永远是那超现实之下的那个“暗经验”。“界限消失”之后的心动、心软、脆弱乃至恐惧,应该是文学作品勇敢凝视的部分。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说,我们今天需要AI,它使我们生活便利,也使我们更清晰地反省,当界限一点点消失之际,文学将如何重建人与机器之间的边界。
五
从编选《2019年短篇小说20家》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年。每年我都会记下编选工作中的新思考,——就在编选工作快要结束时,AI成为整个社会所关注的热点问题,以上便是我关于为何要在AI时代进行阅读与写作的一些思考。
但是,我还是想再说点别的看法。这些年编年选,有个深刻的体会,杂志上发表的同质化作品太多了,在文学现场时间越长,就会觉得同质性的作品太多,可能也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千篇一律?另一种可能是写作者不由自主地寻找共同气息,这样可能会有一种安全感,但同样的生活、同样的情感、同样的语言方式,会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所谓的安全感或者抱团恰恰是艺术创作的天敌。因此,特别渴望看到那些“不合众嚣、独具我见”的作品出现。作为编选者,我宁愿要一个青涩的、有光泽但也有不完美之处的作品,也不要那种圆熟的、四平八稳的东西。这一次的年选也不例外,我们有意选择了一些崭新面孔,哪怕它们并没有进入其它榜单和选本。
感谢作家班宇先生授权将“飞鸟与地下”作为《2024年短篇小说20家》的总标题。我喜欢这个题目,它代表着文学创作的意义,要写下属于人如何像鸟一样在天空中飞翔,也要写下属于人的力量、柔软和辗转反侧的“暗经验”。
2024年的二十部短篇小说,经历了多次的筛选和讨论,我尤其看重那种深具独特性但又有文学质感的作品。感谢编选团队成员程舒颖、胡诗杨、张凌岚、万小川、吴韩林,因为有他们的参与,小说年选得以汇聚年轻的眼光。从今年开始,年选将附录年轻人们的阅读感受并以圆桌会议的方式呈现,我希望以此方式记下文学现场年轻读者们的声音,我相信这些声音会带来独属于文学春天的清新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