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燕:守其笃爱,奔山赴海
福克纳1950年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说道:“没有这古老的普遍真理,任何小说都只能昙花一现,不会成功;这些真理就是爱、荣誉、怜悯、自尊、同情与牺牲等感情。”这些真理就像他家乡气候中最美好的“八月之光”,天气凉爽,微风不燥,柔和的光线穿过树林,仿佛从远古逶迤而来,惹人无限怀念和遐想。《八月之光》有多重叙事结构,我最感动的是莉娜这个人物。因为爱情,为了“小孩出世的时候一家人应当守在一起”,她带着身孕独自踏上寻找爱人之路,并像大地之母一样,用她的单纯善良、宽厚乐观、坚定执着感染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莉娜身上所散发出的人性光泽和强大的信念感让她成为“这些真理”和“八月之光”最形象而生动的注解。
杨志军的《玫瑰香飘博格达》也是一个关于爱的笃定与奔赴的故事。或者说,在现在这个时代,古典的爱情就跟古老的真理一样稀缺珍贵。而相对于莉娜的被辜负,爱情在这里令人欣慰地获得一种深沉持久的双向奔赴,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上天垂怜,更是执着而漫长的行动与坚持。故事的背景被放置在广袤苍凉的新疆大地,独特的地理景观、风土风情与形象抒情的民歌谚语为叙事平添了一抹别致与亮色。新中国成立之初,身负重任的解放军骡马大队从酒泉出发进疆,丁蛋儿和葱儿这一对年轻的恋人依依惜别,没想到一别就是半个多世纪,一别就到人生暮年。两条线交叉叙事,一边是丁蛋儿进疆途中遭逢各种生死意外,跟部队走散,也未能跟葱儿建立联系,最后跟着乘车部队在南疆和田驻扎下来,并参与和见证了驻疆部队的整编和改制过程;一边是葱儿没有收到丁蛋儿音信后开启漫长的寻爱之旅,一边干活一边寻人,从北疆到南疆,千里万里不辞辛劳,风刀霜剑思念无尽。女性对爱的执着如一、生命的强悍坚韧尤叫人感佩。两人都有超强的生存适应能力和坚定的情感信念,都是劳动能手和技术标兵,面对他人的说媒或示爱,从未改变心意。然而新疆何其大,寻人何其难,加上各种阴差阳错,即便不多的几次线索浮出与交集可能也被错过。直到丁蛋儿被改回原名、直到年轻的下一代无意中在网上发现蛛丝马迹,在丁蛋儿生命的最后半年,他们的爱与守望终于得到了福报。作者对两人见面场景的处理尤为简约克制又让人不禁泪目:葱儿像平常一样打了个招呼,就在丁蛋儿睡的炕上躺下,带着疲惫沉沉睡去,而丁蛋儿拿出了五十年前为她买的葱绿拖鞋,仿佛两个人从未分开过。他们的爱情就像在新疆沙漠里种出的万亩玫瑰,呼应着边疆大地军民齐心、改天换地的建设热潮,是童话,也是史诗,壮阔、明艳、热烈而深沉。那抚平了他们脸上的皱纹也一直照耀着彼此内心的阳光,可不就是福克纳的“八月之光”?!
除了男女爱情,爱在《玫瑰香飘博格达》还有着更为丰富博大的内涵与外延。是由外而内、由点及面的人心所向和各民族之间的团结友爱,也是民族地区爱民拥军、互助互爱的鱼水之情;是从小我到大我、从小爱到大爱、从个人到集体的情感升华,也是民族命运共同体意识的具象彰显。这里面充满了陌生人之间、军民之间、不同地区与族群之间,无数的善意、关爱、救助、恩情甚至奉献与牺牲精神。这种超越性的大爱与情义就像新疆辽阔的土地一样仁厚宽广,像天山的博格达峰一样高大圣洁。
有边疆大地上的动人爱情和建设史诗,也有时代变迁中的底层故事和乡情乡愁。余同友的《停碑之夜》写到乡村两个特殊行业:乡村收殓师和水乡放鸭人,一个关乎死的尊严,一个关乎活的出路。老乔家是三代收殓师,老乔还因此自小就喜欢阅读墓地上的碑文,并藉此走进一个个生命、家族和村庄的历史并在内心装订成册。而对家乡这本大书越是了解,情感上越是难以割舍,就像墓碑要“停在土里,墓地就稳住了”。所以多年以后,当刘洼村在城镇化运动中被移民拆迁得只剩下一个名字,住进安置小区的老乔无处安放的乡愁却因与放鸭人老范的生死交集而有了落地。老范是刘洼村的意外闯入者,1983年的一天突然顶替原来的放鸭人来村里赊卖小鸭小鹅。对于这个陌生的外乡人,村人一次次展现出善良和关爱:因为下雨,老乔家给他提供食宿;老范到河里偷偷电鱼时意外触电身亡,乡亲们又凑钱给他收殓、安葬和立碑。然而,当老范的棺材在三十多年后因为迁坟被打开,老乔在捡尸骨时却发现了可疑的端倪。从此,收殓时老范可能没死的疑云与罪感时刻撕扯着老乔的内心。一边是对故园消逝的眷恋,一边是对故人之死的愧悔,所有的情感和执念汇聚一起,落到如何安置遗留下来的老范墓碑上。老乔琢磨很久,最后在一个夜晚把墓碑偷偷嵌入了养老院前面的照壁里,也寄托着他所有的愿景和救赎:在曾经的刘洼村停一块碑、抛一只锚、留一页书,是安顿亡灵、自我救赎,也是为一个村庄的历史、一代人的乡愁找一个归处,于是“停碑”也便有了留住历史记忆和精神家园的双重意味。
焦冲的《以爱之名》有着另外的情感维度,是亲情的代际传递及认知差异,更有着年轻人的精神成长和情感转变。女孩叶瀚钧的爷爷把握时代机遇,凭一己之力实现阶层跃升,信奉知识改变命运。子女读书不行,他便把夙愿寄托到学习好的叶瀚钧身上,悉心教导,各种偏爱。然而叶瀚钧并不领情,是因为幼稚、叛逆也好,害怕因被偏爱而成为众矢之的也罢,总之是不喜欢自己的人生被过早地单方面地定义和规训,而完全看不到爷爷对她的正向激励和良苦用心,从而造成了两代人之间情感认知的隔阂与错位。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价值观和个人选择更加多元的社会,年轻一代对成功的定义和人生的追求也更加丰富。叶瀚钧用一种现代眼光来审视长辈的情感与教育,就像爷爷送的那支为她量身打造的英雄牌金笔,不合时宜也不招她喜爱。直到女孩多年后因工作上的挫折从北京撤回老家,在对县城生态的深切体察和表妹的人生镜像中,才对爷爷有了久违的感应和理解;也才明白,小时候爷爷对她的爱与引导,对文化修养的尊重和强调,“在她内心始终燃着一盏灯”,是她人生最大的财富和底气,鼓舞着她即便面临工作和爱情上的双重低谷,也有再出发的勇气与力量。
随着AI时代的到来及给人们生活带来的诸多影响,每一次技术的升级和新产品的横空出世,都会引发社会关注和相关话题的热议。那么,在这样一个流行数据、流量、算法和注意力经济的时代,当知识的沟壑被不断填满,人与AI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我想应该是人固有的创造力、基本情感和精神追求,这些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尊严具有穿透一切时代的力量。现代社会,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埋首于宅生存和虚拟世界、仿佛集体患上“爱无能”时,前文所论及的三位作家却逆流而上,从不同题材与角度、时间与空间去书写与呼唤人类的美好情感及其态度立场,那就是爱与真诚、勇敢与善良、仁义与悲悯、牺牲与救赎并为此矢志不渝、孜孜以求,从边疆到乡村,从离散到重聚,从寻找到坚守,从单向到呼应,从离去到归来,正因为“知其虚无”,才更要“守其笃爱”,并为此不惧艰辛、奔山赴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