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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3期|夏群:非处方药
来源:《红豆》2025年第3期 | 夏群  2025年06月13日08:32

我和她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小区的药房门口。她当时推着一辆婴儿车,车把手两边挂着几个塑料袋,车底部的置物兜里装着刚买的菜,芹菜的脑袋探了出去,一颠一颠地应和她的步伐。

她留着一头银色的短发,烫了梨花烫,看上去比我的头发还多,布满老年斑的脸皮耷拉着,眼角下垂,背有些佝偻,衣着整洁干净。她进了药房后右转,又左转,消失在货架中。我告诉售货员我的感冒症状,售货员给我拿了消炎药和感冒药,还建议我吃点维生素C。我在看维生素C的时候,售货员问在另一条过道的她需要什么,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售货员又问她:“您自己用吗?这个用多了会有依赖,您不如吃点益生菌。”说完就把她往我旁边摆放益生菌的货架边带。我发现婴儿车里是一箱牛奶,旁边还有开塞露,而不是一个乖巧不哭闹的婴孩。

她在益生菌货架前扫视了一下,没有停留就走向收银台。售货员还在说着服用益生菌对肠道的好处,见她不理睬,又对我说吃点维生素C挺好的,既能美白还能预防感冒。我和她一样没有听售货员的话。付钱的时候,她从裤子口袋拿出一个钱包,抖抖索索地抠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和几枚硬币,发现不够,又在婴儿车的一个布袋子里翻找起来。很多次在超市排队付款时,被前面用现金付款的老人消耗掉耐心,我就对售货员说先给我收了,刷医保。

售货员的“好”字刚出口,就被老人推翻“插什么队?没素质!”

一直闭口不言的她,话语竟然铿锵有力,完全不像一个耄耋老人。说完她又对售货员说:“你每次都推销益生菌,我又不是没吃过。”

我和售货员交换了下眼神,心照不宣地都没有辩解。我退到她的身后,耐心等待。她似乎为了惩罚我们,动作更缓,花费了比之前更多的时间。

花园阁小区房价很高,是物业、绿化做得最好的小区,但离我工作的单位很近。我住到这里已经有半年了,原本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孩住在一套三室的房子里,后来闲置的那一室住进来一个邋遢的女孩,她的男友偶尔还在这儿留宿。沟通几次未能解决问题,中介也不管不顾,我决定搬离。想着上班、搬家方便,首先考虑的当然还是花园阁。为节省中介费,我在小区里外的几个宣传栏寻找租房信息,看到了几张“房屋出租”的广告,有一张很特别,因为除了“房屋出租”几个字外,下面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这让我想起几个月前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风并不温柔,行道树上的叶子逃命似的扑向大地。我下班回来,看到一个老太太扛着一把大到几乎吞没她的黑伞,站在小区门口的一个宣传栏前。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手中的纸被风带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看到上面写着“房屋出租”,下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我把已经淋了雨、沾了些污渍的纸递给她,她接过纸,没有对我说“谢谢”。

天色已晚,风雨中,一个老太太张贴着一张没有任何房屋信息的出租广告,难免让人印象深刻,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但那时,我没有把出租房屋的老太太和在药房让我难堪的老太太联系到一起。

出于好奇,我打了上面的电话:“你好,有房子出租对吗?”她问:“你多大?”我说:“二十七岁。房子多大?”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会计。多少钱一个月?就在花园阁对吧?”她问:“你不是夜猫子吧?”我说:“我偶尔熬夜,但不至于日夜颠倒。您还没告诉我租房信息呢。”她说:“我是为房子挑人,你得通过我的审核,才有资格租我的房子。”我没有耐心再和她掰扯,说:“那算了……”没等我说再见,她又说:“三室的房子,你住其中一间,一个月八百元,不需要承担水电费,就在花园阁6栋2202。”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现在租住的这间是一千五百元一个月,还要自己交水电费。我反复确认信息,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还能骗你一个小姑娘不成?”

我敲响6栋2202的门,开门的是个约六十岁的阿姨。进门之后我才看到一头银发的她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正在编织一条已完成大半的红色围巾。我这才把织围巾的她、雨中张贴房屋出租的她、药房怼我的她,合为一体。

她的家不大,却怀有一颗悠久心。老式的装修与审美,家具基本都是红木色的,东西也很多,但收拾得很规整。阳台上除了郁郁葱葱的花草,还有小青菜、蒜苗、小葱也长势喜人。电视背景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的几幅书法和绘画作品也告诉我这是一个书香之家。她自己住在朝南的卧室,给我开门的阿姨姓刘,是居家保姆,住在她隔壁,刘阿姨说:“我就住在她对面的那间朝北的卧室。”

我有点诧异,她明明说要审核我的,怎么什么都没问,就通过审核了?还有,这难道不是双向选择的事吗?我还没有确定租房呢!不过可以想象,和一个老太太、一个老阿姨住在一起,生活习惯、作息时间不一样,会多么不自在。我是一个宁愿忍受不便,也不愿意感到不自在、不舒适的人,所以虽然价格便宜,我还是准备放弃。

临近午饭时间,刘阿姨已经做好了饭。她将菜放到餐桌上,又折回去关灶台火,动作非常麻利。刘阿姨对我说:“你大概是第十个来看房的人了,但还是第一个通过时奶奶审核的人。”我这才知道她姓时。时奶奶对我说:“在这里吃饭。”不是询问句。

我居然没有拒绝,稀里糊涂地留下来和她们吃了一餐有点拘谨的饭。在吃饭过程中,她们都不说话,空气有点凝滞,我想打破尴尬,看了眼客厅里挂的一幅全家福,问她:“时奶奶您儿孙不和你住一起吗?”她瞪了我一眼,说:“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吗?”说完,盯着我拿筷子的左手发了几秒钟的呆。我原本是想引出话头,然后告诉她租房的事我再考虑考虑,但怯于她的威严,只得安心吃饭。

午饭后,我把碗筷收拾进厨房,问刘阿姨一句:“感觉时奶奶不太好相处呢。”刘阿姨说:“她人很好,就是得顺着她的脾气来。”我问刘阿姨,之前的人为什么没有能通过时奶奶的审核。刘阿姨说:“人和人之间可能有一种缘分吧,她大概看你顺眼。”

时奶奶站在阳台一株比她高出很多的昙花前,花盆里插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起到固定植株的作用。昙花叶片肥厚,在那绿油油的叶片中,有几个红色的小灯笼,火一样红。

我朝她走近,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块纱布,正在擦那些叶片,手法温柔得像对待婴孩。不知道她总是推着一个婴儿车出行,而不是一辆轮椅车,是不是也有什么故事。看着这一幕,我的内心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于是脱口而出:“时奶奶,我下午搬进来。”

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五十九岁,一个八十岁,我们这像极了祖孙三代的女人住在一起,没有形成一台戏,因为时奶奶惜字如金,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样子。

搬进去的第二天早上,问题就来了。我去洗漱时发现卫生间被时奶奶霸占了。刘阿姨告诉我时奶奶便秘,每天早上都会在卫生间耗费很多时间。我想到在药房那次她买了开塞露。

那天早上我迟到了,晚上我就把洗漱包拿到了厨房。

我对时奶奶说,便秘的话还是得从饮食层面解决问题,平时多散散步,多吃粗粮和粗纤维蔬菜。她没有回应我的话,一副根本就懒得和我解释的样子,还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来听我妈说,马齿苋对人的肠道特别好,我就在网上买了一包马齿苋的种子,种在了阳台。这种植物生命力很强,据说将它拔出泥土,太阳也晒不死它。它一年四季都在努力生长,隔三岔五就能出现在餐桌上。虽然没有彻底解决时奶奶的便秘问题,但她消耗的开塞露明显少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在房间化妆,时奶奶站在门口看着我,说:“有那个时间糟蹋脸,正经吃个早饭不行吗?”

我不太会做饭,当然根本的原因还是我比较懒,还感觉一个人做饭吃不大划算,不论是时间成本还是金钱成本。早晨买份包子豆浆,中午在单位吃食堂,晚上回来点外卖,周末休息的时候早饭基本省了,心血来潮时就煮速冻饺子。

我举着修容刷的手顿在空中,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转身走了。我跟到餐厅,发现桌上摆了蒸南瓜、玉米、煮鸡蛋,还有三碗小米粥。

“这多不好意思。”我坐下来,端起面前的粥。“不好意思就交伙食费。”时奶奶说。刘阿姨在一边笑,时奶奶看她一眼,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立刻收住笑容,专心吃饭。

我最初是抱着“此处仅供睡觉”的想法住进来的,但我从和她们一起吃早饭,到一起吃晚饭,再到周末也一起吃,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几乎戒掉了外卖。时奶奶只象征性地收了我一天十块钱的伙食费。刘阿姨也对我照顾有加,我房间的卫生她偶尔帮我打扫,公共卫生就更不用我管了。我的作息越来越有规律,皮肤状态日渐变好,困扰我多年的痘也慢慢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个风雨黄昏,那次药房的小插曲,以及我在好几个房屋出租广告中选择第一个打电话给时奶奶,都是命中注定的。注定了我和时奶奶,还有刘阿姨要相伴着走过一段对彼此来说,都难忘的人生历程。

还有阿呆。阿呆的名字是时奶奶取的。阿呆在中秋节前一天来到我们家。那天晚饭后,我们去中央公园看灯展,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垃圾箱边看到了正在觅食的阿呆。它的后半身已经瘫痪了,用两只前腿支撑身体,拖动后腿前行,浑身脏兮兮的,像一块移动的破抹布。我们经过它身边时,它退缩着“呜呜呜”叫了几声,像在求救。我们同时停下脚步看着它。

我说:“好可怜。”刘阿姨说:“是哦,肯定是腿断了。”时奶奶指着婴儿车对我说:“把它抱上来。”我有点犹豫,它那么脏,肯定流浪了很久,病菌一大堆,传染给我们怎么办?见我没反应,时奶奶自己缓缓走向了阿呆。阿呆没有躲,反而往时奶奶跟前挪了一步,抬头看着时奶奶,又“呜呜呜”叫了几声。时奶奶不是用双手卡住它的腋下将它拎起来,而是左手托住它的肩,右手托住它的屁股,像捧着一块豆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婴儿车里。阿呆很配合,卧在里面,没有逃离。从此以后,婴儿车除了充当时奶奶的拐杖之外,又多了一项使命。

是的,阿呆是条狗,我们带着阿呆去宠物医院检查了一番。兽医说它脊椎骨断了,已无法逆转,两条后腿因为长时间拖行,伤口反复感染已无法行走,还有皮肤病、营养不良等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阿呆的身体渐渐恢复,治疗皮肤病而剃掉的毛发重新长出来,白得像雪。时奶奶给它量身定制了能够保护后腿的衣服,还有四只红色的小鞋子。我买了些漂亮的发饰,给它扎小辫儿。它性子温和,还会对我们撒娇,为这个家带来了很多欢乐。

阿呆到来后,时奶奶每天出去购物或者散步,必定推着阿呆。我和刘阿姨聊天的时候,只要话题围绕着阿呆,她也会参与其中。慢慢地,我拆卸了她沉默寡言的篱笆,在里面种植了一些能开出笑容、释放幸福香味的种子。

有一天,刘阿姨告诉我,她其实也是时奶奶“捡”来的。刘阿姨家在农村,是随儿子儿媳来省城带孙子的,孙子上小学后,她找了份在花园阁打扫卫生的工作。一个雨天,落汤鸡一样的她被时奶奶邀请回了家,时奶奶还送了她一身干爽的衣服。

时奶奶的儿媳和孙子非常优秀,分别在加拿大工作、留学,已获得永久居住权。他们欲为时奶奶和她的儿子申请团聚移民,但时奶奶不愿意,她觉得自己没有几年活头了,不想死在国外。后来时奶奶儿子的团聚移民通过申请,刘阿姨就来到了时奶奶身边,充当着女儿的角色,至今已经三年了。

我想到时奶奶的审核,她是因为什么才把我“捡”回家的。是不是我看着其实也有点可怜呢?有一次,我和时奶奶在沙发上给阿呆扎小辫子,时奶奶突然问我:“你怎么还不找对象?都要成老姑娘了。”

说实话,我还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虽然相过几次亲,但都无疾而终。小我一岁的弟弟已经成家,父母对我的婚姻大事很是着急,每次通话必定要说到这事,每一次回家我都成了炮轰对象,但我还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出现。

“没遇到合适的。”我说。时奶奶说:“眼光太高小心嫁不出去。”“我们现在的年轻人和您那辈人的婚姻观念可不一样,我不想凑合过日子,我想找一个灵魂相通的人,婚姻的前提是爱情。”时奶奶白了我一眼,说:“说得好像我没年轻过一样。”之后眼神盯着某一处,但无聚焦,似乎进入了一个虚空世界,我知道她是沿着时间的小径回到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漫长讲述,她那天说的话,比我认识她以来她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其间,刘阿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坐到了时奶奶身边,我们仨(包括顶着一个冲天辫的阿呆)都把耳朵交给了她。

很多年前,时奶奶还是知青的时候,被下放到一个叫茶树坡的村子,她在那里遇到了柳爷爷,她的良人。但柳爷爷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柳爷爷更是大字不识几个。书香世家出身的时奶奶,她的父母怎么也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把自己的后半生困在贫穷的乡村。但脾气倔强的时奶奶认定了柳爷爷,甚至不惜与父母断绝关系。柳爷爷和时奶奶结婚前,柳爷爷走了两天的路,在时奶奶家门前跪了大半夜,才让时奶奶的父母心软,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我后来想象过那个场景。那个夜晚一定有皎洁的月色,披挂在那个为了爱情下跪的男人身上,让他的坚韧和担当多了些诗意的光芒,时奶奶的父母大概也是因此服软的。

因为说了很多话,她的嗓子有点干哑,我们让她喝点水缓一会儿。她喝了一口水后,又继续了讲述:“老头子当时去我家,没有和我说。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不想让我遗憾一辈子。”

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拥有的神仙爱情吗?

我问:“柳爷爷年轻时一定很帅,也很贴心,不然您怎么会看上他呢?”“那时候缺衣少穿,他黄皮寡瘦的,哪有什么帅不帅的?我是看上他的善良和人品。我脾气不好,一般人都受不了我,但他可以。”

时奶奶和柳爷爷的婚后生活也没有那么顺遂。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地鸡毛的生活,很容易动摇那不够坚固的爱情基石。虽然分家了,但柳爷爷的母亲,看不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儿媳,认为儿媳不光挣不了多少工分,儿子每天干活回家后,还要伺候不擅长家务的她,于是不断在儿子面前数落时奶奶的不是,找机会就给时奶奶穿小鞋。

我想时奶奶和柳爷爷或许没有少吵架,但他们一定都为了不让婚姻的小船倾覆,做出了很多的努力。时奶奶为了柳爷爷放弃了返城的机会,为了他们的家,也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更为优渥的生活。柳爷爷深知这一点,所以一辈子对时奶奶好。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柳爷爷的母亲对时奶奶的态度才好了些。后来,因为时奶奶父母的接济,柳爷爷在村里开了个碾米房,再后来又增加了榨油坊,他们的家境日渐殷实,日子也越过越顺当。

“后来……”时奶奶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中断了她的讲述,之后缓缓起身走向卧室。“您还没说完呢。”我说。原本趴在我腿上的阿呆被惊着了,“汪汪”叫了两声。时奶奶回应我的是她落寞的背影。刘阿姨这时候叹了口气,对我说:“别问了,是因为阿呆。”

阿呆?阿呆怎么了?它不是好好地窝在沙发上吗?见我不解地看着阿呆,刘阿姨又补充了一句:“不是这个阿呆。”

刘阿姨的儿子找上门来时,我不在家。

那天傍晚我回到家,没有闻到饭菜香。屋子里很昏暗,时奶奶坐在沙发上,什么事也没有做。阿呆在她脚边趴着,蔫头耷脑的样子。在这个家,情绪是会传染的。

我煮了时奶奶爱吃的面片汤,但时奶奶说她不想吃,我又去敲刘阿姨的门,刘阿姨没回应。我打开门进去,见她蜷缩在床上,被子裹得很紧,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她瓮声瓮气地说:“不用,睡一觉就好了,你们吃吧。”我发现她的屋子里多了几件行李,心想她不会是要离开我们吧。

那顿晚饭只有我吃了,吃得索然无味。

第二天早饭期间,刘阿姨才和我说了缘由。原来是刘阿姨的儿子为了孩子读初中,想要置换房子,但省城最好的初中学区房,价格高昂,他们只能买得起一套两室的。他就把刘阿姨所有的行李收拾送来了,他们的新家已经没有了刘阿姨的位置。

时奶奶劝她:“想开点,孩子们有孩子们的生活,我儿子不也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刘阿姨抹了抹眼泪说:“您老不一样,您儿孙多孝顺。我老了不中用了没人要了。”我说:“哪有?您看我们这里哪少得了您?”刘阿姨说:“等你们都不需要我了,我就回老家,老家有老宅,还有几亩地。”时奶奶说:“我努力活到一百岁。”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个丫头必须结婚,不能一直赖在这里。”我说:“我努力在您一百岁之前结婚。”

那之后,时奶奶让刘阿姨教我厨艺,她说以后我会成为妻子、成为母亲,不会做饭怎么行?慢慢地,我爱上了做菜。做菜和做人何其相似,要经过诸如蒸煮、爆炒、小火慢炖、大火收汁,才能成就最好的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了厨艺,之后的一个相亲对象,人长得很帅气,家境也不错,就是做餐饮行业的,虽然他不会做饭,但很懂得吃。我回来跟时奶奶、刘阿姨说相亲的事。刘阿姨像我妈一样比我还兴奋,不断打听对方的一些细节,反复看他的照片,然后说:“这个小伙子看着人不错。”时奶奶问:“光听你说,感觉是不错,对你也很有礼貌,那你注意到他对待别人的样子了吗?”

再见面时,我便带着时奶奶布置的任务,多加注意他对待别人的态度,然后回去汇报。那天我们吃火锅,服务员帮我们倒锅底的时候,一点红油溅到了他新买的白T恤上。他有点恼火,数落起服务员。后来服务员申请,给我们那天的餐费打了八折。我把这件事告诉时奶奶,时奶奶让我仔细复述了当时的细节,听完后立即说:“这人不行!”刘阿姨说:“这也看不出什么吧?毕竟白衣服被溅了火锅油,很难洗。”

我也倾向刘阿姨的说法,时奶奶有点儿“双标”了,比如那次我们在药房的相遇,虽然我插队有点儿不礼貌,但也不至于要接受她义正词严的数落。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时奶奶是那种嘴有多损心就有多善的人。她用不容置疑的态度说:“这人的人品不行,时间长了就会露出本性,趁早分。”

时奶奶的话得到印证已是后来的事,那与我们的故事并无关联,在此不必多说。不得不承认,时奶奶阅人无数,又有柳爷爷那么好的爱人相伴一生,她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

她们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让时奶奶露出那么落寞神情的阿呆到底是什么,是另外一条狗还是一个人。

有一天,我受了风寒。那天下午我请了假,回来吃了药,又用刘阿姨烧的艾草水泡了脚。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将手放到了我的额头上,又帮我掖了掖被角。那手凉冰冰的,很柔软。我满头大汗被热醒后,人清醒了很多,发现时奶奶就坐在我房间的桌前,翻看一本大相册。我蹑手蹑脚下床走向她,刚走两步,她突然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我怀疑她后脑勺长了眼睛,不然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听力怎么会这么好?

很意外的是,这次她没有合上相册。后来我想,时奶奶把相册拿到我房间看,其实就是做好了把阿呆的故事告诉我的准备。毕竟之前,她的卧室很少让我进去,偶尔我看到她坐在床边看相册,但她一见我靠近,都会合上相册,拒绝我参与她的回忆。

在那个窗外寒风呼啸的傍晚,我知道阿呆是一个在二十七岁时去世的女孩子——时奶奶的女儿。我不得不猜测,时奶奶把二十七岁的我“捡”回家,是在我身上看到了阿呆的影子,才让我融入她的生活,并不是觉得我可怜。我和阿呆都是属鸡的,还都是左撇子。

阿呆看上去很文静的样子,柳眉杏眼,辫子粗长,围着一条围巾,坐在某个景区的一块石头上。虽然是黑白照片,经过时光侵蚀,也已斑驳,但一点也不影响她那种恬静的美。

时奶奶告诉我,阿呆走得突然。那天晚上她说头疼头晕,谁也没有当一回事,认为可能是贫血造成的,给她冲了碗红糖水喝。可早晨阿呆迟迟没起床,一摸人已经没有了体温。家人至死都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这种没有缓冲的告别,最是伤人心。时奶奶追悔莫及,她觉得是自己不够敏感,没能及时送阿呆去医院。

我安慰她:“那时候医学不发达,即使去了医院,也不一定能发现问题。”

 “因为没去,所以才会后悔。”她说。

是啊,有些事情,即使不能挽回,但因为没有尽最大的努力,才会不甘心,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当初那样做了,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不怎么会说安慰人的话,诸如“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阿呆在天上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快乐”这类苍白的话,我想这些话对于时奶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我拥抱了时奶奶。我抱着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时奶奶绷紧的身体,过了一会儿才松弛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她嫌弃地说:“一身汗,快躺下吧。”然后补充一句,“别又着凉了。”

其实我很想问,在那个年代,大都二十七岁的女人,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阿呆那么漂亮,为什么没有结婚,为什么还住在家里。但我知道时奶奶不主动说,那就是另外一个伤感的故事,不问为好。

时奶奶的儿子常打来视频电话,时奶奶也曾几次让我们入镜。时奶奶的儿孙都是很好的人,不断在视频里感谢我和刘阿姨能够陪伴着时奶奶。我曾以为,时奶奶的儿子也和刘阿姨的儿子一样无情,既然时奶奶要留在国内,他怎么能够一走了之?等时奶奶百年后再移民也行啊。但在现实中见了他几次之后,我才发现是自己狭隘了,存有偏见,每个人都不容易,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他远在加拿大,回家看时奶奶的次数,比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刘阿姨的儿子打电话给刘阿姨的次数还要多。

曾经,我想过我们“祖孙三代”解体的原因,也想过是谁最先离开,也许我会遇到一个对的人,结婚成家;也许刘阿姨在老家的小儿媳生孩子,需要她回去帮衬。但我想到时奶奶离开的方式,就会像触电般下意识撤回想象,仿佛有些事情只要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但人生总有意外,意外发生在一个寻常的黄昏时分。那天晚饭后,时奶奶推着阿呆在小区里溜圈。阿呆看到一条小狗后很兴奋,趴在小推车边沿,差点翻掉下去的时候,时奶奶伸手去接它,接住了,自己却摔了一跤。这一跤,将她送进了ICU,她没有了意识。

“像睡着了一样。”这是刘阿姨说时奶奶在ICU里的样子。

时奶奶曾经说过,她希望她在睡梦中死去,那样就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其实我知道,她的这个期望,更多的是为她的子孙考虑。我不知道她的生命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走向,但不管如何,她的灵魂应该是平静的。她的一生虽然有过悲痛的往事,但好好地爱过,重要的是被爱包围着。

我出差那天早晨,时奶奶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我“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出去。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关门,目送我进了电梯。但我忙着给同事发信息,约定在高铁站碰面的事,没有回头,连微笑着摆摆手也没有。

想到我们相处近两年的点点滴滴,想到时奶奶可能等不到我回去,想到那天早晨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最后一面,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同事问我怎么了,我给她翻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照,照片的背景是花园阁里的喷泉和假山,木质的长椅上,一个银发似雪的老太太抱着一条顶着冲天辫的小狗,一个老阿姨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坐着,一个围着大红色围巾的女孩站在她们身后,倾着身体,将头靠向她们中间,双手贴着脸颊,比了爱心。照片中的她们都笑得很灿烂,那条呆萌的狗也配合地看着镜头,目光炯炯。

但同事看不到的是,这张照片的后面写有一行字:时文君,刘香兰,夏群,阿呆。农历甲辰年秋。

【作者简介:夏群,女,安徽庐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艺术院第七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红豆》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