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近年来，人工智能技术日新月异，引领时代发展，尤其2016年AlphaGo击败围棋九段李世石后，人们广泛认识到人工智能技术的无限潜力。在我国“十四五”规划里，“智能”“智慧”相关表述出现高达57次，上海、杭州、成都等地专章发布人工智能产业“十四五”规划。可以看出，人工智能将成为我国未来实现高质量发展转型的核心驱动技术之一。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迭代发展，未来社会必然将由信息化时代向智能化、数字化时代迈进。文学作为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必然会随着社会现实的变化而变化，与科技交织，探索和表达人类世界，推进人类文明发展。

2022年11月，聊天生成型预训练变换模型（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简称ChatGPT）正式推出。它是由美国开放人工智能研究中心（OpenAI）开发的一个自然语言处理工具，该程式使用基于GPT-3.5架构的大型语言模型，并通过人类反馈的强化学习进行训练。最新的OpenAI模型GPT-4.5于2025年2月发布，可供ChatGPT Plus用户使用。此外，图像生成器也于2025年3月被构建入GPT-4o中。ChatGPT目前以对话的方式与人类进行交互，可以完成包括文字生成、连续回答、自动摘要等在内的较为复杂的语言工作。最令人惊讶的是，它在与人的连续对话中展现出良好的上下文处理能力，回答顺畅、自然，能够详细、清晰地回复用户在众多知识领域提出的问题。这一进步主要归功于ChatGPT连接的语料库——数据庞大且包含真实对话，训练模型的基础使ChatGPT能够拥有语言理解和文本生成能力，能够实现与人类几乎无异的聊天交流。瑞银集团报告显示，ChatGPT推出仅两个月，活跃用户就已突破1亿，成为史上用户增速最快的消费级应用程序。其实，从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Generative AI或AIGC）的发展趋势来看，ChatGPT在短时间内成为基于人工智能技术的现象级应用并不意外，随着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走出实验室已成必然。

ChatGPT证明人工智能在一定程度上能胜任过去认为不能被取代的知识型工作，颠覆了人类对聊天机器人的认知。与以往人工智能的文字生成与处理能力相比，ChatGPT能通过人类干预增强机器学习的效果，从而使获得的文字结果更逼近于人类语言，并且它能够在学习过程中随时交互反馈，这是对以往人工智能工具实用性和广泛性的重要改进。ChatGPT在文字处理上展现出的优异能力令人震惊，随着ChatGPT技术的兴起，文学或将成为最受冲击的行业之一。

壹

文学创作中的人工智能与ChatGPT

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对机器行为认知发生颠覆性改变，机器为人类提供协作的方式也在重新构建。关于人工智能能否取代人类工作的争论甚嚣尘上，牛津大学历史学博士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arari）在《未来简史》一书中表示：“机器人和3D打印已经开始取代人力，高智能的算法也即将在白领职业中掀起同样的风暴。”（1）人工智能发展带来的不仅是技术层面的变革，未来势必与经济发展、思想进步、教育改革、文化发展等在内的重大社会变革同步。

有趣的是，早期的文学作品已有对机器写作的想象。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格列佛游记》中，主人公在对拉加多岛大科学院的访问中，见识到一种可以写作的机器：“如果用他的方法，就是最无知的人，只要适当付点学费，再出一点点体力，就可以不借助于任何天才或学力，写出关于哲学、诗歌、政治、法律、数学和神学的书来。”（2）普通人用常规的方式写作需要付出脑力劳动，而小说中的机器，只要适当运用，文学和其他类作品便会自动生成，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现代人工智能写作方式相似。

ChatGPT参与文学创作不是偶然，而是人工智能写作发展积累的结果。在20世纪50年代，人工智能已开始生产文学作品。1952年，英国计算机科学家克里斯托弗·斯特雷奇（Christopher Strachey）开发了程序“情书生成器”（MUC Love Letter Generator），并用其创作了爱情诗。这被认为是计算机生成文学的第一个例子。下文摘自麻省理工学院数字媒体教授尼克·蒙福特（Nick Montfort）对斯特雷奇原始代码的重新演绎：

DARLING MOPPET

MY WISH PINES FOR YOUR ARDOUR. YOU ARE MY UNSATISFIED PASSION. MY PASSIONATE EAGERNESS ARDENTLY LONGS FOR YOUR DARLING APPETITE. YOU ARE MY ANXIOUS ENCHANTMENT: MY FOND LIKING.

YOURS ANXIOUSLY

M.U.C.（3）

单看文本并不会令人称赞或回味，但这确实可以称作完整的情诗。1959年，德国计算机科学家西奥·卢茨（Theo Lutz）使用名为“Stochastiche Text”的文本生成程序创作了数字诗歌。1962年，美国工程师沃西（R.M. Worthy）研发的诗歌软件“Auto-beatnik”创作了《玫瑰》（Roses）和《孩子们》（Children）等诗歌，并公开发表在《地平线》（Horizon）杂志上，引起关注。1984年，上海育才中学学生梁建章成功开发诗歌写作程序，不到半分钟就可以创作一首格律诗。2017年，由人工智能系统“微软小冰”创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出版，《青年文学》《华西都市报》等刊物也相继刊发或连载了《小冰的诗》。2018年，IBM公司研发人员用人工智能程序创作十四行诗，并邀请语言专家、文学专家等在内的科研工作者判断诗歌质量。评分表现中，机器诗歌在韵律方面的评分最高，甚至高于人类诗人，但研究人员也承认，机器创作的诗歌在情感表达上仍有欠缺（4）。

随着人工智能创作文学作品的技术水平日渐增强，除了诗歌，人工智能也可以创作包含小说、散文在内的篇幅更长、结构更复杂的文学作品。简单的文字堆砌并不能满足科学家对人工智能的期待，从词法到语句、从段落到篇章，他们力争使计算机拥有处理人类社会语言的能力。1998年，美国伦斯勒理工学院塞尔默·布林乔德（Selmer Bringsjord）教授开发了“布鲁特斯.1”（Brutus.1）高级故事生成器，这部计算机可以在短时间内编写出足以瞒过图书经纪人的小说。2013年，达柳斯·卡兹米（Darius Kazemi）在社交平台上提出“全国小说生成月（NaNoGenMo）”的挑战，规则是用11个月的时间编写代码，生成5万字的小说。这种利用人工智能寻找创作体验的方式，挑战着人们对创作的传统认知，逐渐发展为一种以算法实验为基础的文学形式。2016年，日本公立函馆未来大学松原仁（Hitoshi Matsubara）教授团队提交的小说《电脑写小说的那一天》（コンピュータが小説を書く日），通过了日本国家文学奖的首轮筛选。在设置参数和语料库的基础上，该小说由人工智能程序自主编写。主创人员表示：“到目前为止，人工智能程序经常被用来解决有答案的问题，比如围棋和将棋。未来，我想扩展人工智能的潜力，（使其类似于）人类的创造力。”（5）

2023年初，亚马逊书店出现了一位炙手可热的新作者——ChatGPT，超过200本书将它列为作者或合著者（6），且相关出版物的数量每天都在上升。由于ChatGPT的自身性质，以及亚马逊书店不要求用户披露人工智能的使用情况，ChatGPT参与创作的实际书籍数量可能比标示出的要高更多。不少业余作家利用ChatGPT创作电子作品，并通过Kindle Direct Publishing的自助出版服务直接发售。迄今为止，亚马逊书店是最大的实体书和电子书销售商，占据美国一半以上的销售额。据估计，它还占据了电子书市场八成以上的份额。截至2025年4月3日，在亚马逊书店网页搜索“ChatGPT”，显示相关书籍近万部，搜索“AI for Authors”，相关书籍有4000余部。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如何使用ChatGPT写作，“ChatGPT文学”已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现象。实际上，ChatGPT对插图类读物的冲击更大，希望赚快钱的自助大师们利用该软件制作电子书，供儿童阅读的绘本是他们的第一选择。写作门槛降低，更多作者作品涌入市场，这意味着人工智能文学将成为当代文学不容小觑的一个分支。

贰

ChatGPT文学作品的新问题

事实上，人工智能的概念提出至今已有60多年历史。1950年，“计算机之父”艾伦·麦席森·图灵（Alan Mathison Turing）发表了名为《计算机器和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的论文，提出了“机器会思考吗”的问题，并给出了名为“模拟游戏”（Imitation Game）的实验，即著名的“图灵测试”（Turing Test）。“这个测试要求计算机能够在多疑的裁判面前成功地伪装成人类。如果机器能够通过这个测试，那么我们就可以认定机器能够思考。他还预测，未来的计算机将拥有足够的存储能力来通过这个测试。”（7）图灵有关人工智能的开创性设想对后人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早期的传统人工智能研究主要侧重于逻辑推理、棋局对弈、机器翻译等领域，随后发展起来的知识处理系统与知识工程，将人工智能技术推向了新的巅峰。2023年2月，被称为“ChatGPT之父”的OpenAI首席执行官山姆·奥特曼（Sam Altman）在社交媒体X（原Twitter）发文称：“新的摩尔定律即将推出：宇宙中的智能数量每18个月会翻一番。”（8）这场技术革命势不可挡，在文学发展中亦是如此，“文学写作经过口头说唱时代—文字印刷时代—互联网时代—数字媒介时代的演进而正式跨入人工智能时代”（9）。时至今日，人工智能已多方位涉及和参与人类的知识生产活动。新时代语境下，人工智能文学成为研究的新热点，相关问题也让专家学者们产生了新思考。

（一）碳基硅基智慧并存：ChatGPT文学作品价值性思辨

地球上已知的大多数生物，都是以碳元素为有机物质基础的生命体。20世纪以来，以硅材料为基础的半导体技术迅速发展，随之兴起的计算机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来势凶猛，碳基人类与硅基机器协同工作。作为碳基硅基的智慧产物，人工智能文学成为语言艺术的新形态和新建构。

人工智能文学创作早已不是新鲜事，但在过去的实践中，其并没有在人类社会掀起巨大波澜。有人说，ChatGPT看起来比以前的机器人更聪明。确实，ChatGPT“在庞大数据库或语料库‘有联系的整体’的基础上使新的智能化文本生成辅助人类便捷学习的工具”，它“以携带工具的有效性在现实世界中发挥作用”，促进了人类交流方式的便捷性（10）。不断精进的人工智能技术不再满足于对人类智能的单一模仿，ChatGPT将目光转向人工智能的高阶认知层面，即语言、思维和文化。认知智能的开发使得ChatGPT能在深度学习的基础上处理自然语言，以创作者的身份参与创造性生产。ChatGPT搅动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一池春水，ChatGPT文学创作也井喷式爆发。

当ChatGPT参与智能化文本生成现象逐步进入大众视野时，人们对其创作过程本身的关注远大于其创作的作品。需要注意的是，文学作品从创作到传播再到被接受，是对其审美的完整行为过程，也是其商品价值在资本市场上流通的全过程。不管是哪个过程，作品价值都必定会被讨论。那么，ChatGPT文学作品的质量如何？存在上限吗？ChatGPT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的质量，ChatGPT参与创作的条漫故事、绘本和说明介绍类书籍已经被市场接受。然而，想要实现机器与人类的成功交际，机器必然要对人类输入的自然语言进行跨越语境因素的理解和推理。相较于专业知识语言的客观性和权威性，人类自然语言更具有主观性和体验性，包含大量“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常识。可能利用数百甚至上千个专业知识，就足以建立可供特定行业使用的专业程式或系统，而我们难以知晓，创建一个具有高质量写作能力的智能系统到底需要多少知识。而文化背景、语言环境、与社会历史相关的知识及主观问题等，是包括ChatGPT在内的人工智能处理语言的技术难点。ChatGPT文学作品是人工智能知识表现的一种现象，由于技术限制，难免存在局限。

（二）科技发展与制度创新：ChatGPT文学作品可版权性质疑

免费的ChatGPT一经释出，便使得公众对人工智能的关注激增。ChatGPT文学作品的创作和出版冲击了以人为中心的传统版权理论。在不考虑其产生形式和创造主体的条件下，这些作品符合法律概念上“作品”的实质要求，对人类世界产生了一定影响。近年来，人工智能基于机器学习的生产内容，是否能被称为著作权法意义上的“作品”，是否应当受到保护等话题，在国内外引起热议，各国针对相关情况展开了探索并发布规范与准则。2018年12月，日本发布《以人类为中心的人工智能社会原则》，对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加以限制和疏导。2019年2月，美国启动《美国人工智能倡议》，设定人工智能治理标准。2019年4月，欧盟发布《人工智能伦理准则》，列出了“可信赖人工智能”的关键条件，提出关于人工智能的人文思考和伦理考量。2021年9月，中国国家新一代人工智能治理专业委员会发布《新一代人工智能伦理规范》，提出了人工智能管理、研发、供应、使用等特定活动的18项具体伦理要求（11）。从2022年底开始，随着ChatGPT爆火，一些出版物、论文开始将ChatGPT列为单独作者或合著者。ChatGPT成为出版物的作者，引发了学术界和科学界的争论，ChatGPT参与创作的行为对各国现有的著作权制度产生了强烈冲击。

关于ChatGPT文学作品可版权性，学界的争论在于：一方面，目前没有任何条文规定文学创作不能使用ChatGPT和其他类似的人工智能工具，且区分人类作者提供的内容和ChatGPT提供的内容存在一定困难；另一方面，许多反对者的论点在于，ChatGPT不能对其产生的内容负责。但可以确定的是，ChatGPT文学作品的权属不明问题，将对人类社会产生较大影响，或将增加纠纷风险。一是权属不明纠纷。人工智能创作的文学作品若无法确定相关发表、署名、修改、作品完整等权属，则权利配置将无法完成；由使用权、转让权等形成的相关社会财富分配，也会处于不确定状态，易产生风险。二是侵权责任纠纷。无论是ChatGPT作品侵犯了他人著作权或是著作权被他人侵犯，都会出现侵权责任主体不明或受害者不明的情况，阻碍权益主体的权益保护伸张，增加著作权纠纷风险。未来，开发者需要将“如何引导用户负责任地使用ChatGPT”纳入优化考量，社会需要就“如何明确ChatGPT作品的权责关系”展开深度思考，并寻找解决方案。

（三）从实验室到互联网：人工智能文学发展前瞻性讨论

快速迭代的人工智能自诞生以来就备受关注，ChatGPT使人工智能不再是印象中实验室里科学家操控的软件，而是注册账号后人人可使用的文本生成工具。2023年2月，AAAI SafeAI 研讨会上，北京通用人工智能研究院（BIGAI）朱松纯教授，在对话人工智能技术领军人物斯图尔特·罗素（Stuart Russell）时表示：“通用人工智能是人工智能研究的初心和终极目标。目标是实现具有自主的感知、认知、决策、学习、执行和社会协作能力，符合人类情感、伦理与道德观念的通用智能体。”（12）人工智能衍生出的写作方式为文学注入了新元素，从人工智能文学到ChatGPT文学，人类只用了不到百年的时间。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究竟是文学发展的破局者、搅局者，还是开拓者？人工智能文学的前景将走向何方？

人工智能文学的技术取向目前主要有两大方向，一是自上而下的象征主义，一是自下而上的连接主义（13）。前者是通过建立框架基础，分析数据库内容，使人工智能可以在人物、故事情节、文学题材等维度填充故事。这种技术方式具有结构清晰、准确率高的优点，但是也存在适用范围窄、文本风格有限的问题。后者基于最新的机器学习，结合大数据，让人工智能自己分析规律并生成作品。ChatGPT属于后者，其使用大型语言模型执行预测关联语句的任务。此外，ChatGPT还使用了一个更加独特和先进的技术，即“基于人类反馈的强化学习”（Reinforcement Learning with Human Feedback），该技术通过人类反馈来帮助ChatGPT学习遵循指示，并生成人类满意的回应。所以，ChatGPT让收集资料、撰写邮件、翻译文本、制作提案等文字内容生成工作变得易如反掌。这会对一些重复性较多、专业性不强的语言类工作产生比较大的冲击（14）。

不过，即使ChatGPT实现了部分技术突破，人工智能技术的根本目的还是在研究人工智能的自然语言处理、情感计算和认知功能，并没有把重心放在创造真正的文学作品上。如此，ChatGPT更像一个“集成者”，如果想要赋予人工智能“创作者”身份，就意味着需要在独创性、原创性和开创性上多下功夫。ChatGPT虽然能够根据算法逻辑模仿出相对完整的文学作品，但由于没有来源于社会实践的感知能力，这种创作往往难以模拟人类基于环境、经验等外在条件，或是想象、情绪等内在感受产生的主体意识。无人知晓未来是否会开发出更加类人的人工智能。

此外，不想消耗时间精力或阅读经验不够丰富却希望成为作家的人，正在向ChatGPT寻求帮助。ChatGPT文学作品的快速增长，加剧了人类对人工智能写作的怀疑和恐慌情绪。有人将ChatGPT比作人工智能的潘多拉魔盒，认为它正在冲击传统文学。这种担忧并不多余，文学作品的质量很重要，阅读严肃的文学作品能够增加读者对人类复杂性的理解，而在实践中，ChatGPT发生过输出“错误的废话”的情况，虚假信息、数据泄露也可能随之而来。如果相关文本生成作品出版，一旦作品内容超越阅读者的认知范畴，他们便不能判断这些文字是否合理。我们应当及时思考人工智能写作的可控性和安全性，这关乎文学创作，但涉及层面又远超于文学本身。

叁

人心与机芯：作家何为？

纵观人类历史上的科技革命，无一不影响着文学的形态和发展。工业革命加速了交通与通信技术的发展，促进了知识交流；印刷业和出版业的蓬勃发展，使得书籍更容易获取，文学传播速度更快。信息革命中，计算机技术和互联网促进了作家和读者的互动，电子和数字产业的加入改变了出版业的格局。如今，人工智能革命已经到来，随着ChatGPT从实验室走向社会，文学创作似乎不再是专属于人类的知识活动。

（一）人机共创：人人都是时代的作家

科学技术往往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只看使用者如何利用它。人工智能处理自然语言的能力会随着技术发展而获得更高的准确性，并提升效率，可能会形成在表达或风格上显得有创意的东西。形式上ChatGPT更像是一个作品外包商。艺术作品外包的情况并不新鲜，例如，巴洛克时期艺术家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在出名后，面对应接不暇的绘画订单，他招募了一批绘画助手来共同创作。经验丰富的作家似乎也可以效仿此法，将工作外包给人工智能，使其模仿自己的写作风格创作，最后再加以修改，以保持自己的创造性和自主权。

文学作品一定要由作家独自完成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2020年10月，首次华语科幻AI人机共创写作实验项目“共生纪”启动，11位人类作家就与AI算法协同创作了多篇科幻文学故事（15）。ChatGPT出现后，答案更加明确。作家、学者不一定要把ChatGPT视为一种威胁，也可将其视为一种潜在研究助手，一种低成本甚至完全免费的电子助手，能够帮助人类更好地收集资料、组织语言、表达想法。

一直以来，文学和艺术是科学技术难以突破的最后一道防线，但ChatGPT已经可以替代逻辑清晰、算法相对单一、重复率高的文字工作，涉足文学。目前，自动生成作品还存在水平参差的情况，人工智能仍停留在“像”的程度，还未在情感层面实现重大突破，在ChatGPT的创作过程中，人类的作用依旧重要。即使机器可以提供材料供人参考，最终依然是作家将素材固定为特殊的故事，进而形成文学作品。

也许有人会问，人工智能参与文学创作的必要性在哪？“在创意写作领域，人工智能在做的和能做的，大部分恰恰是这个学科承认文学可以被教、可以被学、可以被模仿的那部分。”（16）即文学创作中，ChatGPT可以成为辅助工具，提供原始素材，帮助文本修改，参与分析评估，从而提高个人写作质量。事实上，ChatGPT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人机共创的实践者和先行者，人类思维和电脑程式发生碰撞，新的写作创意也随之产生。人工智能文学迅速成为当代文学创作的新方式，人机共创模式下，人人都可能成为作家。

（二）当代文学之思：个性化写作与作家价值

随着互联网和数字技术的发展，传统文学在信息时代的浪潮中夹缝求生。越来越多的人难以认真坐下来、集中精力好好读一本书，人们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碎片化信息上，人类的想象力正在萎缩。而ChatGPT技术使文学作品数量在短期内激增。是人工智能激发了人类的想象力和写作能力吗？或许有。但人工智能也加重了人类思想偷懒的毛病，使用工具的人可能不再试图从自己的头脑中提取原始想法，而是让人工智能生成无穷无尽的选项，供其挑选和混合。

艺术作品是人类将社会生活的悲喜转化为艺术的某种形式，文学就是这样的存在。根据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观点，文学作品既是语言的创作，又是作家的创作。作家的作用在写作过程中至关重要。每一部公认的文学经典都源自作家的积累、感受和经历，虽不被看见，但这正是优秀文学作品的重要构成。ChatGPT出现，人人都能成为作家后，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会消失吗？我觉得，只要人类还在，文学就不会消亡，作家就依然存在。“人文学者通常会用感性的方式来思索机器与人在艺术创作方面的异同问题”（17），相较于其他科学，文学更能够展现人类情感世界的语言艺术，是人类深层的文化。ChatGPT爆火后，人类对文学作品的界定和审美怎样才能在人工智能技术革新中获得新生，这个问题更加值得思考了。

ChatGPT也好，其他人工智能程式也好，它们只是通过强大的符号处理方法来构建人类体验的装置，从来都不是可以完全解决人类关注问题的理性工具。作家观照人生、透视社会与自然，将具有美学价值的思想寄放于文字之中，形成文学作品的意趣。文学作品的创作需要想象、创造和情感体验，人工智能目前还难以实现。文学作品的诞生过程可以通过人工智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自动化，但ChatGPT目前还不能完成创作的全部。人工智能技术是革命性的，但它不会终结我们所知道的文化与艺术生活。

虽然ChatGPT不能代替作家，但是由于其大大地降低了写作的难度，较低的评判标准或将成为常态。所以，人工智能写作的出现必将加剧文学界的优胜劣汰。见识平庸或人云亦云的作家多半会被强势过滤出局，真正的好作家才能在时代的洪流里站稳脚跟。

结 语

人类社会正在进入人机协同、群智赋能、跨界融合的新阶段，全球发展正在走向共创分享、普惠包容的新格局。几十年前，我们难以想象人工智能写作可以如此普及。ChatGPT介入文学越多，需要我们思考的问题也就越多。从积极方面来看，一是ChatGPT可以帮助生成文学作品，作品的数量或将呈指数级增长，文学的边界将进一步被拓展；二是ChatGPT可以用于改进文学中的语言翻译，帮助更准确地将文学作品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更广泛的受众将更容易获得文学作品；三是ChatGPT可以通过自然语言处理和机器学习技术，实现自动化文本分析，帮助作家和读者进一步挖掘文学作品本质。不利的影响主要是，基于大数据的人工智能算法可能导致其生产的文学作品异质化较低；相关作品可能由于缺乏情感因素和深层逻辑，从而其具有的艺术价值较小，毕竟文学的魅力不在于重复和规律，而在于人类与世界产生广泛而深刻关系的过程中，以及思维发生的细微变化和复杂转换。

当笔者向ChatGPT提问“当代文学将如何发展”时，它的回答令人欣慰：“当代文学将会以多种形式发展，跨文化交流、数字化、多元化、实验性、社会责任性是几个可能的趋势。这些趋势并不是固定的，文学发展的道路是充满变数的。但无论是哪种形式，文学将永远是人类的重要表达方式，记录下时代和人类的精神世界。”我们无须过度焦虑ChatGPT对文学的影响，更不必惧怕智能时代的到来，文学将伴随科学技术共同进步，创新发展。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壁垒不断被突破，未来或许会出现更加先进的技术，使得机器参与文学创作或独立创作的能力更强大。ChatGPT让我们看到了人工智能在文学领域应用的一些有趣成果和潜在前景，但也需要认识到人工智能介入文学仍面临不少挑战、限制和问题。当代文学如何在人工智能技术的革新中成为更好的文学，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探讨。

注释：

（1）〔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第280页，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2）〔英〕乔纳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第150页，杨昊成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5。

（3）Jill Walker Rettberg, Speculative Interfaces: How Electronic Literature Uses the Interface to Make Us Think about Technology, Electronic Book Review (October 3, 2021), https://doi.org/10.7273/1xsg-nv26.本文外译汉皆由笔者提供，不另注。

（4）Jey Han Lau, et al., Deep-Speare: A Joint Neural Model of Poetic Language, Meter and Rhyme, arXiv preprint arXiv: 1807.03491 (2018).

（5）Chloe Olewitz, A Japanese A.I. Program Just Wrote a Short Novel, and It Almost Won a Literary Prize, 引自https://www.digitaltrends.com/cool-tech/japanese-ai-writes-novel-passes-first-round-nationanl-literary-prize/。

（6）Beatrice Nolan, More Than 200 Books in Amazon’s Bookstore Have Chatgpt Listed as An Author or Coauthor, 引自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chatgpt-ai-write-author-200-books-amazon-2023-2。

（7）〔英〕瑞恩·艾伯特：《理性机器人：人工智能未来法治图景》，第34页，张金平、周睿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8）Sam Altman, X Post, February 27, 2023, 12:24 a.m., 引自https://x.com/sama/status/1629880171921563649?cxt=HHwWgoCznbDYv54tAAAA。

（9）杨丹丹：《人工智能写作与文学新变》，《艺术评论》2019年第10期。

（10）令小雄、王鼎民、袁健：《ChatGPT爆火后关于科技伦理及学术伦理的冷思考》，《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11）《〈新一代人工智能伦理规范〉发布》，引自https://www.most.gov.cn/kjbgz/202109/t20210926_177063.html。

（12）《关于AGI与ChatGPT，Stuart Russell与朱松纯这么看》，引自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8971071640459125&wfr=spider&for=pc。

（13）Tao Feng, Cognitive Function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Literature, IOP Conference Series: Materials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Vol. 573. No. 1. IOP Publishing, 2019.

（14）《热情拥抱人工智能时代》，引自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9416853802373025&wfr=spider&for=pc。

（15）《11位科幻作家参与，首次AI人机共创写作实验启动》，引自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1691023813759264&wfr=spider&for=pc。

（16）许旸：《创意写作里，ChatGPT“抢”不走的是什么》，《文汇报》2023年2月14日。

（17）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第216页，北京，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