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剧本质量提升的瓶颈何在
京剧《锁麟囊》剧照
话剧《柳青》剧照
豫剧《焦裕禄》剧照
我从1997年到文化系统工作后就感觉到,剧本创作和剧本质量是制约戏剧发展的瓶颈,是我们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戏剧剧本质量的提升,将会对戏剧高质量发展产生积极的推动作用,也将在新时代戏剧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直面人物内心的冲突
2024年是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这些年来,我一直反复学习、琢磨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句话:“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后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重要讲话中再次讲到这个观点:“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集合,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都有内心的冲突和忧伤。”这里,把“挣扎”换成了“忧伤”。我特别在意“内心的冲突和挣扎(忧伤)”。现在我们剧本质量碰到的核心问题是,大部分的剧本创作回避了人物内心的冲突和挣扎,或者根本就回避了“人的忧伤”。
戏剧是“人剧”,能不能写出人物内心的冲突是决定剧本优劣的根本。深思这句话,我们首先要问,“人物内心的冲突”从哪里来的?是建立在人物外部冲突触发的戏剧矛盾上的。现在,不少剧本首先外部就没有冲突,或者说没有能激起人物“内心冲突”的外部戏剧冲突,遑论人物“内心的冲突和挣扎”。人物从一开始就定型了,朝一个方向、以一种力量、往一条道儿上走。然而,没有外部冲突,人物的内心就没有冲突。这种写法是受到了“主题先行”、非艺术的创作理念的制约和影响。
艺术需要深入生活,但艺术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怎样深入、汲取、转化才能产生真正的艺术效果?我想讲讲自己经历的“走麦城”教训。
新世纪初,我担任上海剧本创作中心主任时,组织过缉毒题材的京剧创作。这个题材大家一听都觉得很好,毒品是威胁人类生命的世纪难题,这确实是一个好题材。然而,我们先后组织了三次创作,每次都请了知名编剧,但效果并不理想。第一次请了一位创作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剧作家。他在深入云南缉毒一线、和缉毒干警一起出生入死回来后对我说:“毛主任,我太激动,太感动了!”谁知道,写出来的剧本搬上舞台后一点都不令人感动。
于是就换人。第二次,我们请了一位当年才华初露的女剧作家。她深入生活后同样“很激动”,但写完演出后,依旧没能让观众产生共鸣。第三轮,我们换了一对才华横溢的中年剧作家。他们采访回来后也跟我说,缉毒干警的事迹太感动人了!然而,剧本演出来仍旧没能打动观众。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感动?生活当中最感动我们的那些故事、情节、细节,那些缉毒英雄出生入死,甚至因为卧底伪装成吸毒者而经受的内心煎熬、冲突和挣扎,被淡化、被边缘、被删除了。
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创作者受到了“概念化”的“英雄”观念的影响,认为英雄应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于是就把英雄变成了自己既定观念中符号化的“英雄”,把生活当中曾经最感动人的东西一一磨掉,认为大家需要这样的作品。殊不知,今天观众的审美观念已发生了很大变化。
上海华阳街道是先进典型。“街道”是一个小社会,面临的问题五花八门,我们曾组织创作了一个写华阳街道的剧本《零号首长》,并认为大众需要、喜欢这样的戏,没想到大家看了戏后普遍摇头。为什么?因为剧作家把身处大变革时代前沿、身负转型时代重压、处在各种社会矛盾,内心更是充满了复杂情感的街道干部,写成了20世纪60年代做好人好事的一个街道干部。人物既没有内心的痛苦,也没有个人去留的内心挣扎,因此戏就不感人、不好看。作家深入生活后,还需要运用想象力,冲破狭窄的艺术概念,把现实生活变成以艺术形式表现的生活。
提升剧本的文学性
席勒曾说过,艺术创作要有三重冲动:
一是感性冲动。现在有很多作品是“命题作文”。面对命题作文也有两种创作态度,一种是尽量把文章做好,交卷完成任务。这种写作是被动的、没有感性冲动的。还有一种是对创作任务进行再寻找,补充自己的人生感受,让自己激动起来,把创作变成一种感性冲动,也就是不可遏制的“激动”。这后一种创作就能成功。比如姚金成编剧的豫剧《焦裕禄》。焦裕禄的模范事迹已经被电视剧、电影、舞剧、歌剧等多种艺术形式展现过,但他仍然找到了再写《焦裕禄》的新路径。
写现实题材,我们既不能回避崇高,也不能回避真实。创作者要有直面社会、直面历史真实,敢于切入人物“内心的冲突和挣扎”的创作勇气。话剧《柳青》中,写到柳青妻子去世的情节,当时也有很多压力,最后剧组坚持下来。事实证明,这个戏的社会效果和艺术效果是很好的。追求崇高和真实的张力,是保证剧本质量的美学原则。创作者不仅要有感性冲动,还要把它保持下去。正如鲁迅先生说过的,“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严”不等于“窄”,而“深”是内心挖掘的深、人性表现的深和思想表达的深。
二是形式冲动。剧本最后要转化成语言、舞台呈现,必须要有独特的样式感,通过艺术形式把感性冲动固定下来、传递出去。形式越有创造性,越能吸引观众。观众的直觉是被高度审美化的形式所吸引、所感动的,所谓“寓教于乐”。正如孔子谈论诗歌的社会功能时所说的,“兴、观、群、怨”,首先是“兴、观”,然后方有“群、怨”。
同时,我们还要提升剧本的文学性。戏剧剧本的文学性和小说、诗歌、散文是不一样的。剧本的文学性是可演出、可戏剧化、能在舞台上呈现的文学性。比如创作京剧《宝莲灯》时,要解决三圣母为什么爱上刘彦昌,编剧设计了刘彦昌为三圣母塑像“点睛”的细节,三圣母由此感动爱上刘彦昌。这一细节好像很诗意,但舞台呈现达不到,就会显得很笨拙。
提升剧本的文学性还要充分发挥剧种的本体特色。剧本阅读有两种,一种是个人的案头阅读,一种是群体的剧场阅读,而剧本的最终成败是在剧场阅读里进行检验的,必须考虑剧场阅读的优势和局限。
我再举个失败的例子。比如有一段时期提倡高雅艺术,于是滑稽戏剧种就觉得自己不是高雅艺术,要被抛弃。滑稽戏本就是市民艺术,以喜剧、幽默、逗笑见长。结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剧种在努力探索怎么样让滑稽不滑稽,这很滑稽。这就是我们对剧本文学性的误读。
三是游戏冲动。一定要把戏剧放到戏剧本位来看待,不能要求戏剧承担、实现太多艺术之外的功能。这里的“游戏”是指艺术家创作心态的自由、放松,像孩子游戏的状态,投入、忘情。现在很多人写戏、演戏,只有沉重,没有放松;过于拘谨,心灵自由欠缺。
观众到剧场来,首先是来看戏、来享受艺术美感的。我们不能忘记观众进剧场的初衷。艺术家不能见风使舵、投机取巧,成为艺术创作的机会主义者。现在我们对戏曲创作的要求太高太多,一个剧目的推出过于严肃、沉重。艺术作品中,唯有在艺术的表达、呈现中散发出来的思想才是有效的思想,否则只能是空洞的说教。现在有些作品,思想很正确,艺术很糟糕。不得不承认,这是艺术创作的能力跟不上。
我建议,给年轻编剧编一本“编剧必读书”。这本书一要讲台词,二要讲戏剧情节冲突、人物塑造以及思想性的问题。比如我看过的,徐进创作的越剧《红楼梦》唱词精妙,上海越剧院的老编剧吴兆芬文字功底深厚,京剧《锁麟囊》的唱词也写得好。多年前,我看到《锁麟囊》里“休恋逝水”四个字就一下子击中我,刻骨铭心,这出自《朱楼》一折那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展现了角色薛湘灵经历人生巨变后“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的复杂心境。
期待戏剧回到本源
最近江苏的戏剧创作势头很好,这当中有一条经验就是“养人”。文艺界曾一度风行“养项目不养人”的做法,这个观念必须改变。艺术有人养,特别是有优秀的人才可养,是事业之大幸。如果大家都用一种急功近利、“只求所用,不求所有”的竭泽而渔的做法,那以后可“用”之人从哪里来?
今天,我们的观众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哪吒之魔童闹海》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思考,它就是导演饺子那一代人的代言体,影片把这一代人的内心、向往和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幽默都艺术地展现了出来。这代人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他们是在《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天线宝宝》《熊出没》《植物大战僵尸》等影视、游戏纷纷涌现的时代浪潮中成长起来的,我们的戏曲面对这些新观众,不能抱残守缺、不顾接受客体的变化,而要激发良性的互动;不能关着门讨论自己的问题,而要关注审美潮流的最新变化,创作出受年轻人喜爱的作品。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这个“人民”对艺术家来讲,不是一个概念,而是我们的艺术作品直接面对的接受对象。人民到了多层次、多群体的时代,有多元的审美需求,我们必须对人民做具体的剖析,用丰富的作品去满足不同需求人民(也即目标群体)的审美需要。
我们期待戏剧回到本源。戏剧让我们开心,让我们忘情,让我们沉浸,让我们投入,疏解我们一天的疲劳。戏剧就是戏剧,让戏剧回归本体。
(作者系文艺评论家、中国评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