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诗人,是时候露出峥嵘的棱角了 ——关于“70后诗歌”的四个问题
从1996年,“70后”文学这个概念开始被文学界关注,至今已近30年。作为一个专用词汇,“70后”诗人热度最高的是2000年到2005年,后来影响慢慢式微。虽然2005年之后,国内出版了几本关于“70后”诗人的选本和论著,但更多的是某种回望,不复有当年如火如荼的现场景象。最近十年来,“70后”诗人基本上都在单打独斗,不再抱团,一些优秀的诗人的地位在逐步巩固,但更多的诗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出甚至消失。在出发参加在海南澄迈举办的“70后诗歌座谈会”之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时候再讨论“70后”诗人还有意思吗?还有意义吗?起初我认为没意思也没意义,这些人都已中年,对功名的追求已不像年轻时那么热衷,创作激情也有所减退,即使少数人有重整旗鼓之意,估计也力不从心。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想法,甚至觉得对“70后”的推举迫在眉睫。“70后”创作大潮,曾经是全国瞩目的文学现象,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个以代际来命名的群体,不管你认为这种命名多么粗暴、多么不具备文学研究意义,它都一直存在着,横亘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作为文学潮流,“70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正如我在一篇文章里面说的,大潮涌起,遍地泡沫,大潮退去,礁石露出峥嵘的棱角。当年活跃的“70后”中,一部分人仍在坚持并且日益精进,而一些当年面目模糊的诗人,正在迎来他们写作的成熟期。那么,这一代诗人的创作现状如何?他们与前辈诗人相比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他们的作品是否已具备进入文学史的实力?当前他们的创作需要解决哪些问题?这些都很有探讨的必要。
“70后”有重要诗人吗?
前些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时常看到一些诗人在简介中写自己是“70后代表诗人”或者说“70后重要诗人”。20年前,我也认为“70后”中有重要诗人、代表诗人,甚至能够列出一批名字;现在,重新翻看那些名字,却看不出他们有多么重要了,也看不出他们有多大的能力代表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我们这一代人不需要谁来代表,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找不到特别具有代表性的诗人,何尝不是这一代诗歌写作者的悲哀。
最近20年,我们很多人在精神上、在技艺上都没有明显进步的表现。我觉得诗人往往有一种很可爱的、盲目的自信。一个很具体的表现是:很多早已年过不惑的诗人,对一些外部的问题,其“惑”多多。比如我时常在网上看到一些写作者炫耀自己发表的篇数以及写作的产量,甚至某一篇文章的长度,比如有一篇文章写了一万多字,就觉得很了不起了,就很骄傲了。其实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文章的质量不在于长短,字数多不一定等于质量好。写的字数很多、发表的篇数很多,但是你有哪篇被读者公认为代表作?我们可以想一下,或者列举一下,看看“70后”诗人写出了哪些在诗歌界或者说在文学界具有代表性的、一提起来大家都说“哦,读过”或者“听说过”的作品。有,但极少。而这样的作品“朦胧诗”和“第三代诗人”是很多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找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没有代表性的作品和代表性诗人是“事出有因”。比如,网络的浮躁把一些好作品淹没了。再比如,曾经具有一锤定音作用的文学批评失效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评论是很重要的,起到很好的引领创作的作用,评论家的地位也非常高。那么现在呢?文学评论还能充分发挥其应有的功效吗?还有几个读者是读了相关的评论,然后去找作品来读的?那种越来越难懂、越来越自说自话、和具体作品毫不搭界的流水线式评论,写完的时候就是其死亡的时候,对整个诗歌创作或者说对诗人的创作,没有任何引导、指导的意义。大学扩招后,“硕士、博士满地走”,但我们知道,文学批评的敏锐度和洞察力与高学历没有必然联系。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家没有几个博士,但他们的成就远比当下的大部分学者高。现在的许多评论家,他们从事文学批评,给人的感觉是,为了混饭吃、完成科研任务才不得已而为之。
文学评论的失效只是一个方面。诗人不能把自己的影响力不足归咎于评论的失效,毕竟评论对于一部作品而言,只是外在的、锦上添花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作家本人的文学能力,包括思想力、创造力等等。但吊诡的是,对于文学史来说,对于读者的认知来说,诗人的各种辩解、各种原因、各种局限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即你这个诗人就是没有写出真正有影响力的作品。
当然啦,我可能对这一代诗人过于苛刻了。其实,冷静地来看,从不同人的视角出发,“70后”中还是有一些重要诗人的。只是这个“重要”是有限度的,换言之,“我觉得重要,但你未必觉得重要”,反过来也是一样,很难形成真正的共识。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70后”诗歌,把真正的优秀诗人诗作挑出来,多推介他们的作品,让这一个群体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新出场”,让“第三代”之后的中国诗歌呈现更丰富的面貌。
“70后”有能力赶超“第三代”吗?
总体来说,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诗人是非常敬重以于坚、西川、韩东、李亚伟、欧阳江河等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的,我们谈论自己的写作历程,基本上避不开他们。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对第三代诗人已经不仅是基于艺术上的佩服,更是在心理上的过于敬畏。前面我说,诗人往往有一种盲目的自信,现在看来,诗人也有一种盲目的自卑。“70后”诗人在“第三代诗人”面前,基本上是以学生身份存在的,30年前初学写诗时如此,30年后的今天年届半百了依然如此。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缺乏怀疑精神,缺乏弑父精神,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想要更深地发展,就非常艰难了。
那么,就创作能力来说,功成名就的“第三代诗人”现在还值得我们“70后”诗人“俯首称臣”吗?实际上,新千年以来,就我的阅读视野而言,并没有看到“第三代诗人”有多少出色的新作。你读一些诗人新近出版的个人诗集,或者比较大型的诗歌选本,很容易就发现诸多前辈诗人的“命门”,他们的新作中除了极少数篇目值得一读之外,整体上乏善可陈。更重要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已长时间止步不前,甚至在退步。由于我曾经写过以“第三代诗人”为论述主体的《一个人的诗歌史》,编了3部主要收录“第三代诗人”作品的“当代诗人十二家”大型系列诗选,很多诗人说“第三代造神运动”有我的“功劳”。但是,哪怕是像我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第三代诗人学徒”,对老师们也越来越不满意,并多次在微信朋友圈和一些视频节目中表达过对一些“第三代诗人”近作的失望。其实,如果你能找到代表“第三代”整体出场的80年代中期《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推出的“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的版面,或者当年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那本“红皮书”——《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对照着上面的名字,你就会发现,曾经风光一时的很多诗人消失了,剩下的少数诗人,新作质量也江河日下,一些当年颇受好评的作品也不复当年的光华。
当我发现这一点后,我一方面有点失望,另一方面也在反思:为什么“第三代诗人”在我们“70后”诗人的心目中的地位那么高?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们这一代少年学习写诗的时候,“第三代诗人”已经正在、甚至已经大致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他们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们这些刚刚入门的小青年。这让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崇拜他们,并且把他们当作写作上的导师。
既然“第三代诗人”止步不前,我们这一代又对他们越来越不满意,那么,我们有了超过他们的实力吗?相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个人认为“70后”诗人的整体实力不在“第三代诗人”之下。尤其是在技术层面,“70后”比“第三代”更有优势;在对传播规律的掌握方面,更年轻的“70后”也强于“第三代”。但是,诗歌写作毕竟是一种综合性的素质,一个好诗人必然集天赋、阅读、敏锐度、洞察力等等于一身,窃以为“第三代”顶尖的那几个,比如于坚、欧阳江河等等,目前还没有哪个“70后”诗人能达到他们的高度。
还有多少时间留给“70后”?
前几天在小红书上看到一句话:“70后属于那种自己觉得自己很年轻,实际上别人觉得你已经很老的人。”对这个话,我很有同感,也曾在很多场合表达过这个意思。这几天和一些同龄诗人闲聊,他们也非常认可,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在写作中,常常忽视了自己的年龄。
其实“70后”不年轻了。现在是2025年,“70后”平均年龄正好50岁,小的也有45岁,大的已经55岁了。有不少“70后”已经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最早的“70后”女性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换句话说,从今年开始,所有的“70后”诗人都不再是青年诗人,都进入了中年,有的甚至很快将步入老年。不管是否愿意承认,很多“70后”诗人都即将被称为“前辈诗人”,要开始习惯走在街上被别人称呼为大叔或者大妈。但问题是,我们这个“前辈诗人”的尊称来得过于容易,它不能只是年龄和时间导致的结果,而必须同时是因为诗歌精神的丰富、诗歌技艺的成熟以及杰出的作品而赢得的尊敬。
前面我说过,20年前我也认为“70后”中有重要诗人、代表诗人,甚至能够列出一批名字。比如谢湘南,较早到深圳打工的“70后”诗人之一,他90年代写的《吃甘蔗》,写一群年轻女工在路边吃甘蔗,把甘蔗渣吐在路边,像她们早早被榨干的青春。至今想起这首诗,我都觉得很震撼。比如朵渔,他日复一日的思想练习,让人看到一个诗人博学中突兀出来的锐气。还有,江非的干净利落、刘川的惜字如金、胡续冬的调皮幽默,以及李小洛的狡黠与刁钻、李海洲的飘逸与优美……这个名单还可以继续列下去。他们都曾经在某一个时段内吸引了我的眼光。那么,现在还有哪些“70后”诗人及其诗作能引起我们普遍的共鸣,让我们觉得这20年来他们的思想和技艺一直在精进?实际上,除了一两个网红诗人,我们对“70后”诗人诗作的讨论和共识越来越少了。
其实,“70后”诗人在20年前,也就是2005年左右就已经露出疲态。2000年,“70后”诗人伴随着互联网论坛的勃兴而全面出场,席卷全国。在经历了三四年的黄金时代之后,2004年底,风起云涌的网络诗歌大潮以乐趣园等诗歌网络平台的衰落为标志,逐渐走向衰败。很多的“70后”诗人也随之隐没无踪。诗生活、界限等少数几个诗歌平台在苟延残喘,但已门前冷落,最终也陆续退出历史舞台。
前有“第三代”高峰,而自身疲态尽显,更要命的是,后有“80后”追兵。2007年,在青岛良友书坊的支持下,我编了一本《70后诗歌档案》,收录了数十位当时极为活跃的“70后”诗人的作品与访谈,与“80后”诗人丁成编选的《80后诗歌档案》同时出版,打包售卖。在封面上,赫然印着出版商撰写的推广词:“一代人的冲锋号,一代人的墓志铭。”出版商的本意是,当时“70后”和“80后”都是文学界的新锐力量,这两本书的出版,预示着这两代诗人的崛起。而一些“80后”小兄弟打趣说,这套书就是“80后”的冲锋号,“70后”的墓志铭。你看看,在更年轻一辈的眼里,当时还30多岁的“70后”,就已经是应该退场让位的“老诗人”了。
所以,这一代人要真正走到前台,并占据C位,殊为不易,他们前有声名卓著、已占据文学史重要位置的“朦胧诗”和“第三代”,后有“80后”“90后”甚至“00后”的追逼,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空间也越来越窄。因此,有抱负的“70后”诗人,必须深入考虑自己以后怎么深耕写作。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70后”诗人应该怎么办?
“70后”诗人应该怎么办?我没有答案,但我依然想对一些最基本的写作准则进行强调。
首先,对于那些深陷书斋的诗人,还是要重申“深入生活,深入现场”的重要性。我发现很多同龄人爱用讽刺的口吻谈论“深入生活”,他们认为人一出生就处于生活之中,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是生活,所以“深入生活”是多此一举。其实不是这样。“生活”虽然说可以是一个空泛的大词,但是也可以具体到很多门类、很多细节,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你不了解的生活。理解了一个事物,才能比较完美地书写出它的状况、它的精神内涵、它的外延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当我们对某个事物理解到了一定的层次、一定的深度,或者说当我们活到了那个份上,好作品自然就会出来了。所以,我对文学写作最基本的理解也是那句老话——“别闭门造车,要好好生活”。
其次是思想和情怀的重要性。世界上大部分诗歌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虽然看起来是具体写某地某事某物,但是每一篇都会追求意在言外,由物及心,由此及彼。海洋诗也好,打工诗、山水诗、爱情诗、工业诗乃至这两年兴起的科幻诗也好,命名只是“诗”的外壳,内在还是要有料。其实,对于诗歌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语言和技巧,而是思想。技术是一种事后的、无形的存在。所有的技术都是在作品完成之后,由阅读者分析出来的,而不是诗人在写作之前就必须规划的。如果一个诗人在写作前,就给自己设定好要在诗歌里面运用一二三四五种表达技巧,然后才动笔。那他不是在写诗,他是在搭积木。这不是说诗歌写作不重视技术,而是因为技术一直潜藏在文字表达和对生活的领悟之中。就像早晨美好的空气,你肉眼看不见,当你感到口鼻舒适,浑身舒畅,就证明它确确实实地存在;这个时候,你也可以用相关仪器去分析里面有多少负氧离子,但是即使你不分析,它也自然存在,不影响你的舒适感受。语言的表达只是“技”,而精神和情怀是“道”。我宁愿读到一首即使语言有一点磕磕绊绊,但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的诗歌,也不愿看到那些语言天花乱坠,但是内涵空无一物的炫技表演。当然,诗歌的“技”与“道”如果能够完美结合,那是最完美的结果。
最后,诗人要有立场,写“严肃之诗”。诗人于坚曾在朋友圈转发过艺术家里希特接受记者采访的短视频。里希特说,真正美的艺术能让人从中找到慰藉,给人们极大的安慰;可是如今,时尚里没有美的存在,人们不需要美,人们需要娱乐和感官刺激;以至于现在人们所说的美成为一种表面上的东西,比如模特漂亮,人们就认为这就是美。于坚在引用这段话的同时,写了一段自己的感想:“诗也是如此,短平快,搞笑,调侃,巧言令色。严肃之诗越来越少。”应该说,这段话说出了当前诗歌创作的一个现象——“严肃之诗”越来越少,“短平快,搞笑,调侃,巧言令色”的诗歌随处可见。这样的作品,你能期待读者喜欢吗?这样的诗人,读者会给予几分尊重?一个诗人,哪怕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是至少应该知道不要写什么!
(作者系广西“70后”诗人、诗歌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