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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颜小说:生活本身的魅力
来源:文艺报 | 白草  2025年06月06日09:14

东乡族青年作家丁颜的小说独异、别致。她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写家乡以及周边地区;她笔下的人物,多系东乡、回、藏等族的年轻人。她的两本小说集《烟雾镇》《雪山之恋》,甚至可谓多民族题材的实录。作品中人物的成长经历、悲欢离合,以及环绕他们的日常风习、方物、景致,都是那样的新鲜、新奇。

生活及题材本身有魅力,也会成就一种风格。丁颜小说与众不同的风貌,多半源于生活和题材的殊异。

丁颜写日常的生与死,显得沉厚、凝重。《烟雾镇》里有一民间人物,就人的生死发表意见:人活着,身体是精神和意识的载体;死后,肉体以及与之相关的痛苦、幸福化为尘土,只有生前活过的尊严、知识伴随着灵魂存在。另一人物卓玛表达了相近看法,人不论活着还是死了,“心一定要纯净”。这些看似平常然而从不过时的观点,潜隐或显露于小说诸多细节和人物身上。《灰色轨迹》里的主人公,在姐姐家独自吃饭时,忆及从前父母俱在、一家四口人聚集一桌的欢乐情景,一时间竟不能抑制心中悲情,“觉得死亡离人那么近,匆匆忙忙地活着活着就被生死的界限隔开”。

文字自然而真切,是因为体验了切身的苦痛。丁颜写生死,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她自小所惯见耳闻的日常生死,她浸润其中的民间慎终追远的祭仪,皆成为她赖以撷取的文学资源。

因而丁颜小说中的色调,亦由主题所决定。两种色调的变换,似乎构成其小说的基本模式:一种明朗、纯净,如《尘封的灯》所描写,抬首而望,蓝天白云;茫茫原野,白雪覆盖。如《大东乡》所描写,雪融之后,天空有如清洗过一般清爽,空气中混合着雪水与黄土气味。《雪山之恋》中天空有疏朗的白云,而远处的雪山峰顶不动不移,“白得无懈可击”。另一种则呈现浓重灰色,《烟雾镇》开篇即写:“从古镇放眼看出去,能看到很远地方隐没于天光之中的洁白雪山,雪山的半腰一年四季都绕着云雾,像烟又像雾,再遇到阴天,浓沉沉,寻愁觅恨似的窒息住一切。”《灰色轨迹》中,这个经历过亲人死亡以及孤独的小妹妹,内心一片灰色,有如头顶上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于天蓝、洁白的背景上,时时飘移着一片片灰色;有时黑白两色的比照、对立,较之前者,要远为强烈。

比死亡更为沉重的,是人与人之间有时不可避免的无形隔阂。《有粮之家》里的老阿婆,一个并无多少文化的老人,以其亲身经历,见证了脚下这片土地历史上的纠结,才说出“人人生而平等,一定要相互尊重”的话语,朴素而有力。这种正大观念即是敢于冲破无形之墙的内在力量。

擅写不同民族年轻人的相互交往,又不回避他们之间的差异,设置一个潜在的叙述者居中听取、居间调停,把道理摆在明亮处,令其于相互碰撞中认识对方及自身,这是丁颜小说的一个情节模式。情节内核上,至为动人心魄的则是爱,它拥有强力,能超越一切界限,推倒貌似坚固无比的墙。《雪山之恋》的新嫁娘,于最后分别时刻不顾仪式禁忌,向爱而不得的年轻人告别;而这个送上结婚礼物和祝福的年轻人,看着所爱者的美丽影子如梦幻般消失,其内心至深处刻下了此生再也抹不掉的印痕。《烟雾镇》里的卓玛,拥有坚定信念,会条分缕析地讲出一大堆道理。然而,于生命尽头的那一刻,她难以自主地紧紧抓住所爱者之手,一任汪汪泪水顺着鬓角往下流。多少年了,原来她把他、也把爱藏在了内心深处。最后的泪即是无声的爱之表白。《有粮之家》末尾一段话,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最后血肉化了,情爱就断了。但心里惦念的那个人,与时间长短没关系,与生死也没关系,是匕首剜开心脏,深深种下去的一粒种子,静静地发芽,枝枝叶叶蔓延在筋脉血肉里面,牢固了想拔也拔不出来。”

也许只有爱——无论它衍化为何种形态,才终会超越种种隔阂、界限,就像《六月伤寒》里那一对母子,《红尘灼心》里一对相爱的青年,民族不同,信仰各异,可至深之爱,终是超越了诸形诸相之阻挡。

丁颜小说也多少具有了点思想的含量。汪曾祺说,小说中的思想,“是作家自己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独特的思索和独特的感悟”(《思想·语言·结构》)。丁颜对生活的独特感受、思索和感悟,则寓于情节以及塑造出的一系列人物形象中。就像《六月伤寒》结尾一段描述的那样,观察、揣摩、思索着生活以及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那“一张一张的脸浮现、消失、消失、浮现,一张一张熟悉的表情下,掩埋着的是一颗一颗的心,装在里面的全都是俗世里的爱和牵绊”。这种思索时常由生活牵引,拐了个弯,拐向生命本身,慨叹“生命那么短又有那么多磨难”。又如《玻璃脆》的女主人,没人知道先前她遭遇了什么难处,唯有这心性敏感的年轻人于其温和微笑中感受到了什么,那是深厚的、难以言说的却又存在着的一个“温暖的小小的角落”,恰如暗夜背景上的微弱光亮,比照之下原来竟这般分明。

(作者系宁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