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在时代浪潮中的悲欣交集——读张象短篇小说《1996年的无边细雨》
张象的短篇小说《1996年的无边细雨》,首发在《黄河》2022年第2期上,后被衡水中学等全国多所名校用于高中语文试卷的阅读理解题。小说讲述了一个五年级即将毕业的小男孩罗冠,为了早起参加向往的寄宿小学摸底考试,要走很远的山路,和做矿工的父亲相伴而行。一路上,父子俩相互体谅,儿子呢,想到父亲“已经够沮丧了,”“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三个孩子要上学,而他又遇到了那样的事,他实在是太难了。”“那样的事”是什么事?张象在这里没有说,故意卖了个关子,只待后面揭晓。父亲呢,原来走在前面是为开路,精神上引领鼓励儿子,现在因为变了风向,主动提出走在后面,要为儿子挡一挡,还开慰儿子:风雨再大总会过去,路再远也会到达。这种父子之情温情画面恰恰在风雨飘摇的山路上,显得格外动人。他们拦不住任何车,大车小车,带四个圈的小车更不会为他们停留,不愿意捎他们一截,反而是一位赶骡车头裹白毛巾的大爷愿意拉他们下沟。“漫天的雨幕里,只有两个黑色的小点,像大逗号领着小逗号,在大地这张巨大的黄纸上点染而行。”恰恰就是这位大爷,以他女儿的切身经历:“当年找关系上了白牛中学,后来考上了鹿水一中,鹿水一中毕业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就分在了银行”,呈现了一个活生生改变山区孩子命运的金链条,这种朴素的底层思想,也是他们生活的真相。
张象给了“白牛镇的集市”一个特写,“像一座卧佛,坐落在通往各村的必经之地。集市很大,戏台仿佛卧佛的肚脐,以肚脐为圆心,卖菜的、卖面的、卖肉的、卖醋的、卖布的、卖锅的、卖衣服的、卖烧饼的……一圈又一圈的小贩,挤满了足有4亩地的白牛集市。”真是生活万千,世相百态,这些小摊小贩之所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尝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前程,至少比自己强,一代比一代强地打拼。这一笔压一笔的铺陈拓展了小说潜在的意蕴内涵。
令人想不到的是,白牛镇学校是所“臭学校”,而且罗家父子所托的关系无非就是一门远房亲戚,穷姐姐和穷姐夫,但至少能认识校长,能牵桥搭线,能表情达意,能把要送的东西送给校长。这一笔,令人有踏空之感,却有意外惊喜,为张象不动声色的“设俩坑”“埋陷阱”暗暗叫好。而接下来,还有惊奇,所谓的试卷不过是两张白纸,校长亲自在黑板上出了几道算术题,而且分明是只羊,一只“奇怪的羊,没有角,没有尾巴,却会学狗叫”,原来是羊狗拴在一起久了,羊都忘了自己怎么叫,而学会了狗叫。是弱势向强势的无限靠近,就像罗冠放弃自己的忘山和南沟学校,而不惧崎岖路远跑到白牛中学来上学,分明就是赶城镇化巨大的浪潮,生怕自己落下步子而被时代抛弃一样。在这里,张象以此给予了辛辣的讽刺。如果说这一笔是怪异心酸,那么下一笔就是黑色幽默。
因为眼近视看不清黑板,自己又因为心疼父亲遇到了“那样的事”而不去向校长说明情况,故意把成绩考砸,不准备继续上学,想以此来减轻父亲负担的罗冠,返回南沟中学上课时,通过和同班同学胖墩子的交谈,才揭开了一个谜底,也回应了前文中罗冠父亲看到罗冠成绩出来是“最后一名”,因而打他耳光时说的那句话:“他现在倒流了嘛,上学期考了个第一就跳得不行,这学期尽跟差生一起玩,有时竟然夜不归宿,去同学家住”。原来,“那样的事”是父亲面临着矿上考核“最后一名”被末位淘汰的窘境,罗冠之所以“尽跟差生一起玩”“有时竟然夜不归宿”“去同学家住”,是为了跟胖墩子搞好关系,因为胖墩子的父亲掌管着罗冠父亲的工作考核、“上班与否”的生死大权,大人之间的“工作”需要小孩之间的所求来解决,父亲实在是冤枉了儿子的一片孝心。两个“最后一名”的对比,实在令人揪心。好在,罗冠后来终于鱼跃龙门,但积劳成疾的父亲形象却永远定格在了1996年的那场无边细雨中。
张象的文字,落笔很轻但不弱,很细但有力,像排排细针,针针扎在人的皮肤上,或者直接扎在血管上,是绵里藏针的功力,使这个篇幅不长,六七千字的一个短篇,写得很松,但文笔细腻,字脚绵密,一波三折,像一滴冰凉的雨滴落在干涸的人心上,更像推开一扇窗子,清新的空气扑面涌进来,涌起的全是小人物在时代浪潮中的悲欣交集。这种对抗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
【作者简介:王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山西省电影家协会编剧委员会委员。创作小说、纪实、剧本400多万字。作品曾获多种奖项。系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山西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