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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5期|赵霍山:骑马出走的男人
来源:《火花》2025年第5期 | 赵霍山  2025年06月11日08:39

赵霍山,1978年生,山西人,现居北京。小说见于《西湖》《火花》《边疆文学》《滇池》《北方文学》等刊物。

“砰”的一声枪响,似有一阵冷风穿过山坡上那些密集而枯冷的树林——橡子树、白桦树、落叶松,发出片刻喑哑的回声。我们三个人,我、铁人和白马,都吃了一惊。白马飞快地向前面跑去,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叫声。初春的山径上,雪没有完全消完,有很多凸起,看起来是软的,走上去却很硬。白马跑不成直线,在泥泞的山路上左右跳动。我和铁人也跑了起来。我们的前面是一块倾斜的开阔地。

老栾站在那片草地的高处,居高临下看着我们,右手拿着双筒猎枪,左手拎着一只兔子,嘴里也呼噜噜地叫唤。我们相距几十米,我能看见那是一只灰色兔子,血顺着兔头滴在灰黄杂乱的草地上。我们三个跑得更快了。老栾戴一个看上去有点劣质的牛仔帽,但我知道那个帽子是他在法国奢侈品店买的,很昂贵。老栾的上衣敞开着,里面穿一件红色毛衣,最里面的白色衬衫从裤腰带中扯出来,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肚子。

白马最先跑到老栾身边,欢快地说:“不错不错,吃兔肉吃兔肉。”

老栾五十多岁,外鼓的大圆脸由于激动而涨红着,满脸冒热气,半长的卷曲头发让他有了一股子野气。此前半小时,他一直比我们跑得快。唯一的猎枪也在他手上。这个地方,最常见的是山猪、野兔、狍子、野鸡,还有很珍贵的褐马鸡,这几年老有人声称见过华北豹,但大家都不信。这片森林归属于一个地方上的林场,进山打猎肯定是不允许的,但类似今天这种小范围的违规行为时有发生。县里面像老栾这样的煤老板,很多都有猎枪。那时候是21世纪头一个10年,这个原本沉寂的小县,突然间冒出一批老栾这样的人。他们有钱后,开始不走寻常路,有人在沙漠里骑摩托车,一个月不回家,有人饲养珍稀动物,老栾喜欢待在山里。

此时,山里面好像就我们四个人。我们汇合以后,坐在一片草地上,喘气、抽烟,屁股下面的草地湿漉漉的。灰兔子脖颈被打烂了,黑色的血凝结着,像燃烧过的一小块劣质棉花。这只兔子,让一下午在山里的奔跑有了意义。老栾抽一种很细的烟,一边抽,一边取笑我,说老黄牛都比我跑得快,还说我是秀才。铁人和白马也附和着嘲笑我。我习惯了。在这样的老板跟前,得夹着尾巴做人。

老栾问我:“老赵,你念了多少年书,你说说。”

我不语。

他自言自语:“你足足念了22年书,你自己知道吗?我只念了7年,是你的三分之一。”

我奉承他:“老板,你的智商是我的三倍。”

“是吗?”他笑了起来,“你看看你,书念多了,眼睛斜了,给你枪你都打不中一只兔子,连一头怀崽儿的野猪也打不住。”

其他两个人也跟着他笑。地上出现七零八落的烟屁股。抽完烟,老栾的嘴唇变成黑色,脸上的汗落了下去。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我们三个人也跟着起身。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这座山的入口有很远距离了。因为我们在入口不远处的会所,把车放下,沿着山沟走了一个多小时,又顺着山路上来下去两次,翻过了两个山梁。我估摸着离山口有六七公里了。

死兔子换到白马手上。老栾走在最前面,我们都没有问他要去哪里。老栾有个怪癖,一进山里,就我行我素,四面八方地走,从来没有个计划。这三道大沟所围起来的地方,大约一万亩的地界,确实可以算作老栾的地盘,三年前他把这个地方租下来,建了一个景区。所以这地方,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而且他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比如你问“老板,我们要去哪儿”,这是犯忌讳的事情。有一次一个新来的秘书不懂规矩,半路上问了这个问题,老栾把猎枪往地上一掼,眼睛瞪得老大。他的两个上眼皮很薄,眼珠子特别大,瞪起眼来有点吓人。他说:“我们去哪儿,你定!”那个小伙子吓得不敢说话。那以后,小伙子再没有出现在山里面。

不像是下山的路,倒像是越走越远。当然,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有一点迷失方向了,被动地跟在他们三人后面。兔子被白马倒挂在背上,兔身拉得老长,像一条完全失去弹性的厚袜子。

我们又下了一道沟,接着气喘吁吁地上了另一个山顶,一下子置身于一大片亚高山草甸。虽然草还枯黄着,也没有花开,但能想象夏天这里一定是一片美景。

我们沿着草甸往某个方向走了十几分钟,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悬崖。此时,我也搞清楚方位了,因为我看到脚下蒙着一层蓝色烟雾的道道沟壑,还看到了正前方一道沟里面的会所。那里原本是个废弃的苏式建筑,老栾改造成了会所。会所后面,顺着沟,有几层台地,一个比另一个高一两米,每个台地上都有一排看起来完全一样的长条建筑。

几年前,老栾到这条沟打猎,无意间发现了里面废弃的军事基地。最前面的苏式办公楼,屋顶塌了,后面梯田上的几排房子,是飞机修理厂。老栾相中这个地方,费了一些周折,跟相关单位签了协议,把办公楼改建成会所,里面设了一个小展馆,陈列着他收藏的东西——各种各样的军刀、玉石、老物件等。

后面的飞机修理厂要怎么利用,老栾没想明白。

两个月前,经一个前同事介绍,老栾找到我,把景区建筑和景观设计的活儿交给了我,报酬倒也丰厚。老栾每次跟我谈事,都不在办公室,而是在山里。经常是他亲自开一辆ATV,我坐后面,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从山谷升到山顶,然后边走边讨论项目的情况。

我们四个人又一次坐下来,就在悬崖边上,盯着下面的会所和万千沟壑,静默不语。从空中看,那些建筑小了很多。

“你说,把那几排飞机修理厂,改造成山谷民宿?”老栾问我。

“挺不错的想法。”老栾又说。

我没有回答,等着他进一步表达观点。老栾穿一个半高的皮靴子,这使得他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失调了,大腿过分的粗,小腿过分的细。他转过头问铁人和白马:“你俩有啥想法?”

我早就发现,老栾身边真正信得过的人不多。铁人是他表弟,帮他管着一个洗煤场,是个孔武有力但看起来脑袋不太灵光的男人;白马不知道什么来头,他名叫白马涛,大家都管他叫白马。这两个人经常在老栾身边,但他们不习惯向老栾发表意见。

沉默了一下,老栾说:“做民宿可惜了,可惜了。”

老栾有一张又白又大的圆脸,下巴上似乎不怎么长胡子。他摸了两下下巴,又说:“可惜了,可惜了。”

但是他不说为什么可惜。我憋着不回应,让他先说。

老栾说:“你觉得,做成一个童子军训练营,怎么样?”

在成为煤老板之前,老栾当过几年兵,对军事的东西感兴趣。我曾经见过他当年当兵时的照片,穿着军装,骑着战马,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奔跑。

我双手交叉支撑着下巴,不置可否。

老栾自顾自地说:“现在的小孩子,每天都在干什么,玩游戏,刷手机,这怎么能行?需要有一个地方,把他们关起来,手机没收,游戏不能打,早上出操,中午学习,下午爬山,晚上政治教育。要不然,这一代人就毁啦,毁啦。不做民宿,那没有社会效益,不是我要做的事。我要做一个军事训练营,具体名字你来想,就做这个。”

我呆了一下,一时间觉得老栾这个想法,也没啥毛病。但作为设计师,我不能一味地迎合甲方,怎么回应,却一时没想好。

这时候,老栾扭过头,看到白马在不远处撒尿。他猛然间站起来,站得太突然,双筒猎枪的带子一直缠在手上,几乎一下子被他甩到山崖下面去。

他瞪大眼睛,冲着白马喊:“哎,哎,你干啥!”

白马错愕地看着这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快停下来。”老栾又喊。

白马还在尿。这时候,老栾手里的枪响了,“砰”的一声,清冷的山谷中仿佛被劈开一道口子,裂开的空气中枪声带着回音传递了好一会儿。不知猎枪的保险是怎么打开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猎枪完成了它今天的第二次射击。我和铁人吓呆了。白马噗地一下趴在地上,手还放在裤裆位置,整个人抖得像一堆枯叶子。

老栾快速跑过去,他的声音又高又尖:“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儿撒尿!”

白马还是懵的,惊恐地看着老栾。

老栾说:“这是弥勒佛,这是佛头。”

一个月前的某天,老栾站在会所前面,长时间盯着背后的白石崖壁,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的这座山,盯了一下午。然后他把山上所有人召集起来,问大家这个山像什么。大家说得五花八门,有的说像老人,有的说像塔。“弥勒佛。”老栾一锤定音。仔细一看,真有点像,崖壁直而阔大,很干净,在白天闪着亮光,上面没树,像佛身,崖壁顶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像弥勒佛头。老栾给这里起了一个名字:白佛崖。那是老栾进入这个山沟打造景区以来,最大的一个发现,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当天晚上,老栾带着公司的人,宰了一头猪、一头羊、一头牛,朝着白佛崖“供三牲”。那天之后,老栾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山顶,就着原有石头的样子,凿一个世界上最大的佛头,超过乐山大佛。这个想法当然是不切实际的。白佛崖看起来近,走起来远,我们都是第一次登到它的顶上。

因为白马在佛头上撒尿,老栾让我们跪在地上,磕头,忏悔。

这时候,山下会所的人送了一些吃的上来,老栾一边吃一边做着安排:晚上在会所吃野生猪肉。他在山里有个养猪场,养着野猪与家猪的杂交猪。

在白佛崖山顶上又坐了半小时,我们终于站起身,朝山下走去。

兜兜转转一个多小时,走到了谷底,那里有一条河,尚结着冰,冰雪消融的地方,水小声汩汩地流,像黑色的逐渐膨胀的小蛇。河流两旁,靠近山体的地方,树木密集,我认出其中有不少野丁香树,问铁人,这条山谷春天是不是很香。铁人说,丁香花开的时候,老香了。双筒猎枪此刻放在老栾的肩膀上,那支枪比常见的步枪短不少,枪托是一种奇怪的木头,看起来很油腻,泛着狗舌头一样的红光,枪托上还有一排文字,像是俄文,让人猜不透这枪的来历。

不知道为什么老栾此时兴致不高,一路无语,脸上习惯性的红晕也没有了。他走在我们几个人的最后面,时不时发出一声高高的怪叫。哦咦,噢喔,喔喔,他总是这么大声叫,吓我一跳。铁人和白马像是习惯了老栾的怪癖。我们只是听着,也不跟他说话,也不问他为什么叫。

走着走着,老栾好像很热,把外套和红色毛衣都脱了,只穿一件白色衬衫,那件衬衫看起来不太干净。他还是时不时地高叫一声,用手拍着肚皮,仿佛行走在夏天的山谷,而不是初春的山谷。

又走了一会儿,老栾赶到我身边,说:“秀才,我问你,这道沟,起个什么名字好?”

我扭头看着他,由于一直走路,老栾的身体在发热,此刻我看见他脸上又泛起了红晕。

“这沟没名吗?过去它叫啥名?”我问铁人。

“三道沟。”

我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这里的野丁香,晚春时节这满山满谷的丁香花开了,那种香气一定能把人迷倒。

我说:“老板,叫丁香谷,怎么样?”

老栾没言语,跟我们并行着向前走,脸木然地看着前方。我知道,老栾这个样子,就是他心里不认可。跟老栾合作这么长时间,对他的性情,我也揣摩得差不多了。

“俗了,俗了。”老栾嘴里嘟囔。

我说:“老板,你觉得叫什么好?”

“后悔沟。”

说完,老栾又不说话了。我们三个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后悔沟。但是老栾也不解释,他故意放慢脚步,又落到队伍的最后面。

傍晚时分,有寒鸟在北方森林的冷寂树木中倏然飞过,发出一阵急促的叫声,让人心惊。又走了二十分钟,在不远处的河流和高大山体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独立的石头小山,不高,很容易就能上去,小山上面,看起来是平的。

老栾又追上来,问我:“这个石头山上,做个什么好?”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说:“建个观景亭如何,夏天在这里喝茶、听风。”

老栾摇了摇头,说:“建个呐喊台。”

给老栾这样的土老板做项目就是这样,他的想法飘忽不定,总是出其不意的,作为设计师的我,经常跟不上他的思路。有时候我们从专业角度提出的建议,被他冷不丁的一个古怪想法,干净利落地干趴下。而且,他的想法特别多,经常还让你提不出有力的反对意见。

这次老栾进一步作了解释:“不管哪个人,心里面憋着什么事,来这儿喊两嗓子,就舒坦了。”

我们三个人嘿嘿笑了几声,算是认同了他的想法。

从呐喊台拐过去,竟然就走出了山谷,再前进几百米,就看到了废弃的飞机修理厂以及老栾的会所。我们也就要结束这一天陪着老栾在山里瞎转悠的旅程了,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就进入景区的主体部分。我一边走,一边给老栾解释我们的规划方案,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规划了树屋酒店、飞碟靶场、攀岩场、无动力乐园、花田,再往下,就是他设想的童子军训练营。老栾叮嘱我,一定要有马场。老栾酷爱骑马,常跟我说他喜欢一个人骑马在山谷中穿越。

在往会所走去的这一小截时间里,天色突然快速地黑了下来。北方的初春总是这样,下午倏然间就结束了。我看到山谷中特有的深青色暗幕笼罩着森林、石头、旧房子。这时候,会所院子里突然燃起热烈的炉火,照亮暗下来的天空,三个新砌的土炉子结结实实地蹲在那里,铁锅放在上面,锅里应该正煮着野猪肉。

晚上,会所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除了留守在这里的服务员、厨师、管家,还从山下县城来了一拨朋友,有男有女。

大家轮番向老栾敬酒,老栾喝得快,醉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他脸上如涂了一层红色油脂,说话磕磕绊绊。他又把外衣脱了,看起来不太干净的白衬衫又上场了。

席间有一个地方剧院的女士,由于听不懂老栾用方言讲的笑话,被罚酒一杯,罚完酒,老栾又让她唱一段戏。女士很大方,拉开椅子,摆开架势就唱了起来。我被他们的气氛所感染,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头开始迷糊,周围的喧嚣声像马赛克一样时聚时散。我听到老栾和另一个煤老板打赌,一个说后半年煤价会涨,一个说会跌。屋子里暖气很足,酒的味道,污浊的空气冲撞着我的神经,我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盹。只听到两个男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老栾说了一句“赌什么”,啪地一声,我被惊醒,抬起头,看到饭桌上出现一个漂亮的短刀,一部分刀刃从刀鞘里拔出来,闪着亮晶晶的光,刀鞘上面,镶满珠宝。老栾指着这把刀,对那个煤老板说:“赌这个,好不好?”满桌的人欢呼了起来。

接着,我又迷糊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时,看到老栾在唱歌,唱的是当地民歌。

河里的石头,房檐上的瓦

我不嫌你脚大呀,你不嫌我疤

煮上豆豆,下上米

捎带着搂柴呀,瞭一瞭你

人跟前想你,哈哈一个笑

背地窝里想你呀,泪珠珠抛

老栾唱得特别投入,他站着,一头卷曲的头发颤抖着,脸上有很多汗珠,眼睛圆睁。老栾唱了两遍,唱着唱着,竟然哭了。刚开始是眼泪在脸上无声地淌,接着哭出了声音。我惊愕不已,一下子清醒了。奇怪的是,桌上的其他人,包括铁人、白马,大家都无动于衷,只有刚才唱戏的女士,递给老栾纸巾,轻声安慰他。坐在我旁边的白马低声说,老板经常这样,别害怕。我说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奇怪。

我不明白老栾有什么伤心事。把我的资产放大500倍也没有他的资产多。在这个山沟里面,他就是一个王。我看一下餐桌四周的书架,那里有很多奖牌、照片,照片上的老栾在参加一些大型会议、慈善捐赠之类的活动,高大威猛,西装革履,跟眼前这个老栾完全对不上号。

唱完歌,流完泪,老栾坐下来,喃喃自语:“大梅子啊,大梅子,当初你为了不让我去澳门赌,撕了我五个护照,现在我身边连个撕护照的人,也没有了啊……”

我低声问白马,大梅子是谁。白马说,是老栾的前妻。

我心想,这是一个在本地司空见惯的故事,暴富的煤老板抛弃糟糠妻子,找一个或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看起来,老栾对前妻怀着愧疚,但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好细问白马。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有下山,住在会所里面。第二天一早,我被屋外的鸟叫声吵醒,大脑由于宿醉还有点懵。我躺在床上,会所的位置比较高,透过没拉窗帘的窗户能看到外面葱郁的灰色森林。

这时候,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叫声,听不真切,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啊——哦嗷——啊——”

我侧耳,又来了一声,比上一声更清楚。

我起床,走出会所,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心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念头。我走过废弃的飞机修理厂,走进后悔沟,声音时不时传来,越来越清晰。然后,在昨天那个独自矗立在河流和山崖之间的小山上,准确地说,就是要建呐喊台的山包上,看到了老栾。

老栾一个人站在山头,身体向上提着,似乎还踮着脚,看起来比他正常状况下高一些。老栾在喊,声音很讲究,第一声从腹腔中爆出,很饱满,很强烈,在喊的过程中又第二次、第三次加进去力度。老栾的双手握成拳头,紧贴腹部,身体一顿一提的,像一个只有身子没有翅膀的大鸟。他每一次喊出的声音持续时间都很长,似是要把身体里全部的气息排干扯净。

“啊哈——喔喔——得儿——得儿——”

“哦哦——呜呜——啊——”

我静静地看着,好一会儿,老栾扭过头,看见我,从小山上走下来,显得神采奕奕。

老栾说:“老赵,定下来,就叫呐喊台。不要亭子,就修一个平台。”

接下来,我们一起往回走。老栾兴致很高,脸又涨得通红,他主动给我讲起自己的一些事情。他说:“我现在是孤家寡人,这一辈子有过四个女人,其他三个,我都对得起她们,唯有第一个老婆,我对不起她。”

“大梅子?”我问。

老栾停下来,说:“你怎么知道?”

我嘿嘿一笑,并没有提醒他昨晚在酒桌上的事情。

老栾说:“人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想,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人都没了,要钱干什么?”

我没有作声,我不了解老栾,跟他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还是少说为妙。但我觉得老栾这个人挺可爱,跟我之前接触的甲方,跟绝大部分煤老板,都不一样。可能因为我是“秀才”,他不避讳我。

在通往会所的路上,有一个巨大的花岗岩石头,老栾倚在石头上,点上一根烟。看得出来,刚才的一通呐喊,让他心情舒畅。

老栾说:“实话告诉你,我在澳门输过1000多万。老婆气得撕我的通行证。那时候,我活得像一个畜生,畜生!如果重活一回,就好啦。”他用力地抽了两口,接着说:“我现在不嫖不赌,就喜欢待在山里,想起过去的事,就到这个沟里走一走,喊一喊。”烟还剩半截,被他摁灭在大石头上。“那时候很膨胀,很傻,不知道那是抑郁症啊。要知道,我就不会对她不管不问了,大梅子也就不会死了。”

我没有细问,但我知道,他的那个大梅子死了。那一刻,我也明白他为什么把这道沟叫做后悔沟了。

吃完早饭,我们开始今天的重头戏,参观建设中的洞穴酒店。几年前老栾在国外某个地方看到洞穴酒店,一心要在这个山里也建一个。老栾认为中国还没有真正的洞穴酒店,他在干一件独一无二的事情。洞穴酒店位于会所左侧一条狭小的沟里面,沿着沟往上爬几十米,山腰上推出一个大平台,碎石头从平台上倾泻到山谷中。几台碎石机在看不见的洞穴里面工作,发出刺耳声响。

走到跟前,能看到坚硬的岩体被打了几个洞。这个山体有几十米高,从凿开的洞口进去,有一个开敞的大厅,一左一右两条巷道钻入山的深处,沿着巷道,凿出一个又一个洞室,大的四五十平米,小的十平米左右,那就是未来的酒店客房。洞穴中充满石灰岩被加热和冷却后发出的气味,不好闻。巷道内铺着黑色电缆线,满是泥水。工人们看到老板来了,停下手中的活,刺耳声响消失了。一个精瘦的工头模样的中年人过来,咧着嘴冲老栾笑,不停地点头。

老栾询问了工程进度,然后指着一个个新凿出来的“客房”,问我这个洞穴酒店怎么样。看得出来,老栾对他这个作品很得意,但作为设计师,我有不同看法。我说:“你打算做多少个房间?”

老栾叫工头拿来图纸,这个洞穴酒店规模颇大,有40多个客房。

我说出自己的担忧,一个是消防,一个是通风。我说世界上确实有一些洞穴酒店,但不会在这么高大的山里面做,也不会钻这么深,都是以室外为主,以洞穴为辅,如果全部住在洞里,又闷又潮湿,还会引起密闭恐惧症,并不舒适。

话还没说完,老栾挥了挥手。他问:“秀才,你去过卡帕多西亚吗?”我知道他说的是土耳其的某个地方,但我没去过,只好老实地摇摇头。

“连卡帕多西亚都没有去过,还敢跟人讨论洞穴酒店?”老栾突然对我瞪起了眼睛。

我尴尬地摊了摊手。这种场景在跟老栾的对话中已经出现多次,我知道老栾急了,他一急说话就咄咄逼人。我停下来,让他接着说。

“你想过吗?为什么要住在洞里面?来我这儿玩的人,什么高端酒店没住过,但住在洞穴里面不一样,人会安静下来。”老栾说着,手指左右指了指,“跟你讲,我这儿会做一个洞穴书店,人们可以在这里看书。那儿做一个禅修室,师傅都请好了,从柬埔寨一个寺庙里请的。来我这儿住洞穴酒店的,追求的是一种心灵放松……”

作为一个从业十几年的资深设计师,我承认那一刻我有一点无力反驳,我想老栾那个圈子,的确有一些人需要这个洞穴酒店,他也许做过相关调研。那么我所顾虑的问题,例如岩体结构的安全性、渗水问题等,在老栾这套理论之下,就暂时忽略不计了吧。

我们又顺着满是泥水的巷道走了一会儿。要做出老栾心目中的洞穴酒店,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十几个工人手里拿着电钻,戴着耳塞和口罩,在坚硬的岩体上开凿,声音震耳欲聋。这样的环境,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我问老栾,做这样的洞穴酒店,需要多少钱。他笑而不答。

接下来,我们又在景区其他地方看了看。来到一处林木茂盛、溪水潺潺的地方。老栾说,他要在这儿建一个前无古人的项目——丛林部落,封闭起来管理,人们只要进去,七天不允许出来,在里面打坐,修禅,吃山野菜,住树屋,在山上吼叫,在天体森林浴场吸氧。我抿嘴一笑,只当他是胡说。

当天我就返回北京。两个月后,我们就景区的详细设计,给老栾做了最后一次汇报。我们的方案中,飞机修理厂房改造成的训练营,叫做“少年军校”,几排建筑之间加了长长的空中走廊,叫做“红色阶梯”。老栾对这个创意特别满意,连说我懂他,说景区建好之后,一定请我来玩。

做完汇报,我跟老栾的合作也就结束了,之后的联系仅仅限于在朋友圈点赞。他经常在朋友圈晒后悔沟和白佛崖的花花草草,问大家这是什么花,什么草。一个煤老板,沉迷于这个,让人哑然失笑。

一年后,我在山西南部某县新签了一个设计合同,这个县与老栾的县相邻。在跟业主吃饭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大家聊起了老栾。饭桌上一个人突然说:“老栾家里出事了,你不知道?”我忙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老栾儿子在高速公路跟人飙摩托车,摔死了,上个月的事。”我手上的杯子几乎掉在地上,老栾那个唯一的儿子我见过,瘦高个,戴黑框眼镜,也是蓬松头发。没想到这么大的厄运降到老栾头上。我计划着去看看老栾,但考虑他肯定还沉浸在痛苦之中,我也没有太多办法帮他消除烦恼,犹豫几次,就把这事忘了。

五年后的深秋,我跟随北京一家单位去山西南部做古戏台建筑调查。我开着车,带着各种仪器,还有几个搞测量的研究生,在大山中的古村古镇穿梭。有一天,驾车走在一条县道上,突然看到路边的蓝色牌子上,有几个大字“后悔沟 15公里”,下面标着箭头。我心头一动,车已驶过路牌,又掉了个头回来。车里的人错愕地看着我,我编了个理由,说:“这儿有个村,豆腐做得不错,咱们在这里吃午饭。”

我拐下县道,在乡道上走了二十分钟,就看到老栾景区的大门。大门不远处,有个老村子,我让车里的人先去村里吃饭,说村中有个金代寺庙,很值得研究,建议也做一下测绘,又说附近有个朋友,顺便见一下。

然后我驾着车往老栾的会所驶去。景区大门是后来建的,一个老头坐在岗亭里面。我说我是老栾的朋友,进去找他。老头不言语,朝我摆摆手。我说:“老栾,栾大永,他不是这儿的老板吗?”老头耳朵似乎不灵便,听我说话时,脑袋侧倾着。他说:“栾大永,早没有这人啦。”我很吃惊,问他啥意思。老头却不愿意多说,挥手让我离开。

我忙给铁人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在景区门口,想见见他们。铁人接到电话很惊讶,让我等着,十五分钟到。隔了一会儿,他果然来了。他跟看门的老头打了招呼,我们一起往会所的方向开去。

铁人说:“这么几年了,你还想着这个地方?”

我边走边看外面的情形,河流两边的树林很茂密,但景区似乎陈旧了很多。石头砌的护坡很多地方塌了,碎石子路也长时间没人维护,远远地看见那几排飞机修理厂,还是原来的样子,顶子空着,墙体不完整,地上放着几个巨大的生锈的钢结构屋顶架子。

我问铁人:“洞穴酒店完工了吗?”

铁人说:“早停了。出了人命事故,为这个,老栾还出去躲过一阵子呢。”

我问:“老栾现在在哪儿呢?”

铁人说:“老栾?你没有听说?”

他这么一讲,我心里猛地一沉,感到老栾应该是出事了。我不说话,等着铁人先说。但是直到汽车停在会所门前,铁人仍然一言不发。我一边下车,一边用故做轻松的语气问:“老栾出事了?”

铁人把车门关上,拍了两下上衣下摆,说:“失踪了,都两年不见了。”

“失踪了,老栾?”

“对。有人说他去了澳门,有人说在南方的寺庙见过他,还有人说他被仇家绑票了,被华北豹吃了,这些都是鬼话。你不知道,这几年,老栾没少跟人打官司,告他的人排长队,前两年县领导出事,牵扯到他,大家都说他出去躲了……”

我陷入巨大的惊愕之中,问:“那他就不见了,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我是最后见到他的人,那天我见他一个人骑着马,往后悔沟里走,肩上扛着枪,我以为他又犯神经,骑马打猎去了。谁知道那以后他就不见了。”

我心里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悲哀,快速想着老栾身上发生了什么,想了半天,没个头绪。

“那他的公司呢?”

“哥哥妹妹管着,也没多少可以折腾的东西了,都是空架子。”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没进山找过?”

“找过,猎枪扔在山里,人不见了,马自己走回来了。”

我们两个站在汽车的两边,说着话,谁也没有挪动一步。

“能不能带我去山里看看?” 

铁人点了点头。

铁人开着一辆ATV,载着我,我们一起穿过后悔沟,上山、翻岭、下山,又上山,又下山,一路上都不说话。最后我们来到离白佛崖不远的一处开阔草地,在草甸与树林交接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是大片的栎树、油松和白桦。有一棵山杨树长得奇怪,长长的树干横着长,像一个斜躺着的巨人。

“就在这儿,”铁人说,“老栾的猎枪靠在这棵树上,枪里面没有子弹。老栾不见了,那之后就没了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我呆呆地站立,想象着老栾一个人骑马在山上走,老栾常常得意于他是唯一一个敢在崎岖山路上骑马的人。但是,他去了哪里呢?也许去什么地方建他的洞穴酒店、丛林部落了。这一片山林像一个巨大的碗,包裹着我和铁人。铁人在我身边喃喃自语,说这地方以后也许就不来了,政府要把景区收回,以前的投资,打水漂了。我默默想着,我们一路走来的后悔沟、呐喊台,从此以后,既没有人走,也没有人喊了,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叫那样的名字了。

深秋的山林之中,风大,但刮得不顺畅,风进入山林前,像被巨浪拍打着,一阵一阵地滚,钻进茂密的林子后,发出不均匀的吼叫声。那棵巨大的山杨树时不时抖动几下,落下几片巴掌大的黄色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