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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展网络文学类型美学话语建构的新维度 ——血红现实主义网络小说创作简论
来源:《网文新观察》 | 鲍远福  2025年06月05日08:42

内容提要

网络现实主义或者说“新媒介现实主义”美学在数字时代的语境下不断拓展其美学话语建构的新维度,而血红现实主义网络小说创作正是这一进路中的重要探索。作为一种融合传统现实主义精神与跨媒介属性的网络文学“亚类型”,血红的《嘉梦》《波斯猫,狸花猫》等作品通过文类融合、制造“爽感”、声明“在场性”与凸显“凡人流”的叙事策略,将社会现实的复杂性与个体经验的微观视角有机结合,揭示了处于“流变性”过程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实践的美学观念嬗变,为新时代中国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创作实践注入了新的活力。

关键词

网络文学;类型美学;话语建构;血红;网络现实主义

一、血红创作概述及其现实主义探索

上海网络作家血红(本名刘炜)是一位拥有二十多年网络文学创作经验的大神作家,至今已撰写十八部长篇小说,总字数超过七千万字。在当代中国网络文学领域,他也是非常重要的作家之一,其创作以玄幻、仙侠、奇幻等类型小说为主,近年来也开始转向现实题材的创作。血红的主要作品包括《巫神纪》《升龙道》《邪风曲》《人途》《神魔》《逆龙道》《天元》《巫颂》《光明纪元》等,这些作品不仅在网络上创下了非常高的点击量,还为他赢得了“网络玄幻小说之王”的称号‌‌。他的作品以想象力丰富、剧情跌宕起伏著称,尽管有时剧情显得随心所欲,但这种反差萌和感性化描写让他俘获了大量粉丝‌。血红的创作风格独特,擅长构建层次感,即便是在写“无脑爽文”时也能通过“战力叠加”构建出一批具有戏仿意味“伪反转”,以此凸显出这类“爽文”的审美价值诉求。他的文笔流畅且感性色彩浓郁,而丰富的阅历和工科专业知识的积累,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有力的支撑。血红爱好广泛,但尤其喜欢读书。从历史、地理、建筑、风土人情,到列朝列代铠甲兵器特征、西方家族的家规、族谱考证等,他均有涉猎,阅读带给他无穷的创作灵感。“玄幻和仙侠,最大的特质就是‘想象力’!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只要想象力无穷尽,书中的世界和人物就可以无穷尽。‘敢想’,就是玄幻、仙侠题材的支撑。”①因此,在网络文学不断升级转型的当下,血红很少遭遇“卡文”的创作瓶颈,而是能够保持较为旺盛的创作力,让他在网文作家群体中成为较为特殊的个体。

血红的网络文学创作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美学特征,尤其是在东方玄幻类型的创作和探索方面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首先,血红的作品以热血、激情、快节奏的叙事风格著称,擅长构建宏大的世界观和复杂的剧情结构。他的小说通常以男性主角的成长与逆袭为主线,融合了东方玄幻与西方奇幻的元素,形成了独特的“中西合璧”“科玄互通”的美学风格。这种风格既满足了读者对东方传统文化的审美需求,又融入了西方奇幻文学的想象力,具有较强的跨文化吸引力。

其次,与同时代其他具有中国特色的玄幻文一样,血红的小说在世界观构建方面也表现出色。他善于创造多元化的虚拟世界,并将神话传说、历史典故、修真体系等元素融入其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学风格。例如,《巫神纪》作为他的代表作,从现代性视域中重构了一个想象性和奇幻特征的修真世界,主人公的热血冒险既蕴含着传奇色彩,也让小说本身从古朴的历史传说演变为豪华绚烂的“现代神话”;而《升龙道》则独创了“都市血修流”的叙述类型②,讲述了主角易尘在异国他乡伦敦拼搏成为黑道教父级人物的故事,其中的故事情节涉及了修真、异能等传统与现代相互融合的题材要素,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再次,血红还充分融合了现代小说创作中的各种类型要素,将其融为一炉,构建为独具审美特色的“血红宇宙”。例如在《邪风曲》《神魔》《天元》《光明纪元》以及《巫颂》等代表性作品中,血红为读者构建了一个个层次分明、规则严谨的修真世界,这里既有东方传统的“天道”观念,又有西方魔幻的“法则”体系。例如血红通过《巫颂》对上古巫术文化作出重新诠释,探讨了人类文明的起源与发展,展现了他对历史文化的现代思考。

最后,血红在人物塑造方面具有比较深厚的功力。他的主角通常是草根逆袭或强者重生的类型,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和成长轨迹。例如,《邪风曲》中的主角吕风(厉风)就是一个集江湖小混混和正道大宗一元宗残存份子的双重身份,这让他既具备草根的狡黠与韧性,又背负着名门正道的遗志与仇恨。他的复仇之路充满了挑战与抉择,既无法完全依赖正道,也无法彻底投身魔道,最终选择了游走于正邪之间的独特道路,如此角色塑造能够引发读者的深度共鸣。

近年来,血红开始思考创作领域和题材类型的转向,并在他所熟悉的玄幻、修真等类型之外,尝试创作现实主义作品。据报道,早在2015年7月,由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指导、阅文集团主办的第一届网络原创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正式启动,迄今已举办七届。《复兴之路》《大国重工》《上海繁华》《中国铁路人》《国家战疫》等一系列佳作在大赛中脱颖而出。“这些现实题材网络文学挟重大现实题材的天然优势,有着力排千钧之势,激情澎湃,更具精神震撼力。它以其关注社会热点,直面现实,心系国运,考量民生的创作用心与时代精神高度契合,有气度,有温度,接地气,动人心。”③其中那些口碑较佳的现实主义网络小说为网络文学赢得人气、产生更大影响奠定了基础,也为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的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推动了现实主义题材网络小说的创作热潮。2021年下半年,上海市作家协会开展了“现实题材重点创作项目(网络文学)”征集推荐活动。经公开征集、会议评审,并报请市作协党组审议通过,血红的乡村振兴题材作品《嘉梦》、骁骑校的《世纪大道东》以及匪迦的《关键路径》等二十项作品最终入选。这是血红在政府扶持项目资助下,首次尝试现实主义题材的创作。《嘉梦》之后,血红又趁势创作了姊妹篇《波斯猫,狸花猫》。在两部作品中,血红陆续塑造了时空层面有交集的上海青年群像以及他们克服困难回乡创业、积极响应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艰苦奋斗以及各自在亲情、友情和爱情的关系中不断成长的故事。从两部作品所展现出来的相互联系的世界观、故事线和人物关系来看,血红显然是有着较大的创作野心的,即将现实主义题材的创作立足于新时代上海城市、郊区与乡村相互融合的经济文化发展格局之上,从普通人的观察视角切入,通过题材类型的创新融合,拓展融合作家“地方性”文学叙事“情感地理”④情结的创作实践,努力打造具有深刻的审美反思价值与时代文化意义的网络现实主义小说的文本谱系。2024年9月,“网络文学促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发展暨白金作家血红现实题材作品研讨会”在上海大学召开⑤,与会专家以专题发言和圆桌论坛的形式,及时地对血红的现实主义网络文学创作成果进行总结与阐述,体现了学界对传统类型大神现实主义创作转向的积极关注。

二、血红现实主义网络小说创作的艺术特性

网络小说作为数字时代的一种新媒介文学的“亚文类”,既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原则,又在叙事方式、题材选择、读者互动等方面实现了显著的超越。首先,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原则,例如强化叙事者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普遍关注、塑造真实典型的人物形象、突出呈现细节描写以及彰显社会批判精神等。许多在当前被创作出来的网络现实题材作品(或带有现实属性的作品)仍然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对社会现实的关注,这点在现代都市类题材的作品中最为明显,其中的佼佼者如《杜拉拉升职记》《欢乐颂》《都挺好》《繁花》《余罪》《橙红年代》《长乐里:盛世如我愿》《上海凡人传》等作品,巧合的是,其中有相当比例的作品都出自上海网络作家之手。这些作品通过对职场和家庭等社会问题的描写,反映现代社会的竞争压力、道德困境和人性复杂性,以此表达文学的人文关怀和批判意识。这种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也体现了网络小说对现实主义文学“反映生活,塑造人物,批判现实”艺术传统的继承。《嘉梦》《波斯猫,狸花猫》这两部血红的类型试验作品也都带有这种“现实倾向性”的标签。前者描述在城市打拼的小镇青年杜晓在厌倦了都市职场的勾心斗角后毅然决定返乡创业,但经验不足的他也一度踟蹰彷徨,机缘巧合之下,杜晓遇见了职业生涯遭遇瓶颈期、想要打破生活舒适圈的都市丽人闵月婵,两人在思想观念和情感经历的相互碰撞之下,做出了最终返乡创业的决定。通过创办农家乐、助力乡村旅游、推广非遗文化和打造绿色美食等方式,杜晓和闵月婵的感情也迅速升温,最终实现了人生的“嘉梦”。后者则描述自主创业成功的计算机学霸马良与行动力很强的女研究生杨兰的创业故事。马良因对初恋女友黄灵不辞而别而心生执念,卖力工作而不得法,师姐杨兰用女性特有的细腻温柔和在职场上的干练治愈了马良的精神内耗,两人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去云南杨兰老家支教助学、帮助这里的村民打开水果销路,邀请海归技术骨干韩鑫阳一起经营独角兽企业,共同打造国创精品游戏《侠行长安》,并谋求在海外上市。马良和杨兰的奋斗与成长,是对当下现实社会中创业青年心路历程的生动写照,也是新世纪以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人们价值观念变迁的鲜明映射。

其次,现实主义题材的网络类型小说在整个网络文学类型化的发展过程中,属于“后起之秀”,其在商业化的写作语境中,为了获得生存机会,也必然要在自身的文本实践中做出某些改变,从而使其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保持一定区别。例如在叙事层面,传统现实主义文学通常采用线性叙事和全知视角,而网络小说则广泛运用多线叙事、非线性结构、第一人称视角等手法,增强了叙事的灵活性和多样性。《波斯猫,狸花猫》就是“双故事线”叙述的典型文本结构,小说通过在叙事中设置一种“核心悬念”来驱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勾连起两条故事线的内在逻辑。所谓的核心悬念“构成故事的基本框架,贯穿始终,用于总体构思,旨在揭示主题。核心悬念对应的是故事主线和核心问题,即主人公的命运、核心行动的成败、故事主题和价值观的表达。”⑥小说的核心悬念就是建立在马良、杨兰和黄灵之间看似俗套的爱情选择基础之上的中西价值观的冲突。小说中全部的故事情节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悬念铺展开来的。为了呈现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价值观念的碰撞,小说还使用中国本土“狸花猫”和国外引进的“波斯猫”这对隐喻意象构筑叙事上相互交叉的“故事线”,一条是马良和杨兰创业和相恋的故事线,一条是黄灵抛弃马良远赴美国最终堕落的故事线,然后再通过“核心悬念”的层层展开而传达出两种文化思想和价值观念的分歧、冲突和对话,最终在叙事主旨上达成作者的创作意图。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波斯猫,狸花猫》既在叙事上改造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手法,也在叙述话语层面构建了一种延续自其姊妹篇《嘉梦》中用意明显的“隐喻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即在紧密贴近现实的叙事中加入非现实主义(暗示、象征和隐喻)的表现手段,以此提升小说文本自身的阐释张力。

再次,血红的现实主义创作体现出网络文学特有的媒介性、网感以及爽文机制,这也是脱胎于网络类型文学创作的大多数转型作家共有的特征。根据许苗苗的研究,“现实主义是一个随历史变迁而不断调整的概念,其在新媒介文艺中展现出诸多新质,网络文学为探讨新媒介现实主义提供了充分的空间。”她更喜欢将这种充盈在包括现实题材之内的所有网络类型文中的“媒介性”“网感”与“爽点”相互结合的创作原则及其美学倾向称之为“新媒介现实主义”。因为它“主要是指因新媒介而具备新特质的现实主义,它反映当前与媒介深度结合的新生活方式,借助新的写作手法表现”,进而在网络文学、网络游戏以及科幻电影等新媒体文艺形态中呈现出来的艺术表现手法⑦。新媒介传播视域下的文艺创作具有很强的超链接性、互文性、跨媒介性与的文类实验特征⑧,因此这种自带的媒介文化属性和美学倾向也会自然而然地在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创作中凸显出来。纵观血红的两部内在具有内容关联的现实主义网络小说,这种“新媒介现实主义”或“网络现实主义”的新美学话语表达范式被一再彰显。例如,《嘉梦》《波斯猫,狸花猫》在人物塑造和情节推进上都存在明显的互文关系,前者描写杜晓回乡创业时,不断穿插他和马良的兄弟情义,待农家乐落成后,马良的独角兽公司成为第一个来消费的客户;后者在描述马良的童年时光以及因黄灵意外出走马良一个人在弄堂里游荡时,杜晓的故事线也不断地隐现。如果我们假设血红还会在两部作品后继续进行上海本土化叙事的现实主义尝试,那么杜晓、马良、韩鑫阳以及杜晓在房产公司的好兄弟姚军等人物的故事线就会越来越丰富,其间的互文联系也会越来越紧密。

另外,网络文学所制造的现实感与现实主义文学所制造的现实感是不同的,这正如周志强所说的那样,它的“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一种“现场主义”,“即由所谓的客观再现(白描、细节、典型)而创生出来的‘伪装故事在自己发生’的修辞方式。一个好的故事,也就是符合‘现实主义’编码诉求的故事,即使情节荒诞,却可以通过对‘常态化’的诉求而形成‘现实稳定感’的幻觉。在这里,‘好的故事’正是‘可以带你回到现实’的故事。”⑨为了凸显这种“现场化”的“现实感”,在《嘉梦》和《波斯猫,狸花猫》故事情节的推动过程中,血红会有意无意地用这种网络文学常见的“互文性”“媒介性”来铺展叙事,让人物与人物之间的联动更具有感染力,例如杜晓和闵月婵的相遇、姚军同他女友的纠葛、黄灵和马良在美国的意外错过等情节,无不体现出网络文学特有的“爽感制造”机制,它与追寻“细节真实”和刻画“历史在场”的传统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存在着较大的差别。   

三、网络现实主义小说的美学经验

现实主义小说美学原则的逻辑基础在于用艺术真实的愿景或观念以“再现”的手法复现社会生活的样貌、“模仿”日常生活中的人物行为方式、最终确立一种来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理想话语范式。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中,“现实”是不断流变的,作家对于现实的认知和体验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因此,经典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美学话语在保持其“元典内核”的合理性的同时,也应随着创作实践的变化而发生变革。现实题材的网络小说创作,恰恰是立足于这种“现实流变性”的语境来回答文学实践的诸种问题,例如其内容生产语境的跨媒介性、题材意义建构的混融交叉性以及其体裁结构的实验性等。这些问题既构成了当前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话语范式变革的前置条件,也是网络现实主义类型实验必须面对的基本美学问题。血红的现实主义网络小说创作,正同其他网络作家的现实网络类型小说创作一起,以严肃的探索精神参与了这场方法论变革的行动之中,并对现实主义文学的表意基础、叙事要素和美学话语嬗变提供了某种有意的探索。

(一)提供一种前文所述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流变性的阐释新视角。

在新媒介传播的语境下,被新生活经验改造的各种“新现实”样貌,催生了网络现实主义的新美学话语范式变革。韩模永认为,“网络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主要包括三种,即再现、呈现和模拟。”其中,“再现是对客观现实的模仿,代表形态为现实题材网络文学。”除了“再现”之外,网络文学还提供了追求“主观呈现”的幻想型与力求“模拟”的文类实验型两种新现实主义网络小说种类。⑩新媒介视域下的网络现实主义,已经充分融入了幻想型和虚构类的创作理念,演变为一种“混合模式”。都市异能、穿越架空甚至现代神话等多种类型模式都可以被纳入这种相对开放的创作原则范畴之中。因此,创作手法、美学话语、文类属性以及主旨表达的流变,已在逻辑机理层面改变了当下网络文学的创作理念。“现实主义是文艺风格的总结,当创作手法和受众感知达成一致时,它表达人们对现实的认识和追求,一旦经验和感受更替,现实主义也面临变革。”⑪时代精神、媒介环境、人们的生存状态及消费需求都在变化,单一的“客观再现”模式以不足以呈现“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全部内涵。

我们看到,在当下现实题材类型的网络小说创作中,这种流变性的轨迹已然十分清晰。且不谈现代文学史上“海派”如琢如磨的现实主义创作技法的流转,仅仅从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力作《长恨歌》以不厌其烦的细节呈现来展现老上海的城市样貌到情感流变,到诞生于新世纪初居于文类过渡阶段的《繁花》依然在琐碎绵长的白描技法运用中呈现城市与人物间的复杂关系的意义指涉,再到初露网络类型文质感的《长乐里:盛世如我愿》使用穿越、谍战、虚构与现实交替等纯粹网络文学的手段来链接历史传统与当代现实的创作范式变革,我们看到的是网络文学创作对传统现实主义题材、类型、技法、话语和方法论的一种全面变革的内驱力。《嘉梦》将前半段的都市职场文本与后半段的乡村振兴题材严丝合缝对接起来,从而生产出内隐阐释张力的“非稳定性”文本结构,这显然与传统现实主义常用的稳妥的情节铺展方法相区别。《波斯猫,狸花猫》带有一种“动物视角”的叙事将人物历史命运与宠物猫的文化遭际关联起来。以此为前提,小说的“潜文本”的美学意图在于强调,狸花猫战斗力爆棚生存能力强,因此更适应本土文化和生活环境;外来的波斯猫体质柔弱不堪,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中必然会水土不服,黄灵父母强行用所谓西方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规训没有文化认同的女儿,最终只能将她推向毁灭的深渊。由此,小说就在价值观念比较与文明形态互鉴的逻辑场域中构建了另类的现实主义表达维度。这在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中属于较为少见的范式革新,即便像莫言这样的当代名家在《生死疲劳》中实验了,那也是一种趋于“魔幻化”的现实主义实践,属于少数派的文类冒险,在美学上是需要承担风险的。但是,网络文学的这种题材扩展和类型融合以及基于此的创作方法革新,却较少受到条条框框的限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网络现实主义彰显的是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美学话语在新时代的流变,标识了一种曾被视为共识的美学范式需要在应对新的社会发展和消费需求时做出自我变革的价值向度。

(二)宏大题材的精细化和“凡人流”叙事转向。

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大都热衷于创造宏大叙事,这种创作倾向与其对社会、历史和人性的深度关注密不可分。宏大叙事通常以广阔的社会背景为依托,通过描绘复杂的人物关系和事件发展,展现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变迁与人类命运。例如,19世纪的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如《人间喜剧》《战争与和平》《德伯家的苔丝》等作品,都通过细腻的细节描写和宏大的结构安排,呈现出一幅幅生动磅礴的社会画卷;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如《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等作品也都力图在广阔深远的社会背景下展现中国人民追求独立自主、民族解放和生活幸福的故事,展现绵密细致地呈现社会发展规律的美学意图。这种叙事方式强调真实性与典型性,要求作品既能忠实再现生活原貌,又能提炼出超越具体情境的普遍意义。因此,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常常具有强烈的历史感和使命感,试图通过文学的力量推动社会进步。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宏大叙事逐渐受到质疑。有批评者认为,过于依赖宏大叙事可能导致对个体经验和多样性的忽视,甚至掩盖了权力结构中的不平等关系。在此背景下,血红网络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类型,开始尝试重新定义“现实生活”与“叙事建构”的关系。他不再执着于传统的宏大叙事框架,而是转向更加碎片化、多元化和个人化的表达方式。以《嘉梦》和《波斯猫,狸花猫》为例,它们虽然继承了现实主义关注社会生活的传统,但更注重从微观视角切入,挖掘日常生活中的隐秘情感(马良与黄灵的故事线)与复杂心理(杜晓和闵月婵的爱情修炼),从而创造出一种更具互动性和开放性的叙事模式。在题材内容选择上,这些作品显然借鉴了网络类型文本实践较为成熟的“凡人流”创作手法(《上海凡人传》甚至直接以“凡人”自我命名)。故事层面,它们也有意撇开了宏大叙事带来的审美疲劳,转向书写各类凡人,为快递员、销售代表、房产中介、返乡创业者、驻村干部、社区网格员、知识青年等角色“立传”。这种“典型塑造”显然更容易将文学家园从崇高的精神殿堂拉向琐碎的人间烟火,也更能够激发读者的共情心理。《嘉梦》中描写杜晓在乡下务农的父亲、姆妈以及村中邻里,他们平凡质朴、勤劳善良,因而更接地气;《波斯猫,狸花猫》中描写云南村寨中父老乡亲和中学里的老师们,他们淳朴和善、热情大方,自带着清新脱俗的乡土氤氲,读来都令人倍感亲切。这种人物群像的塑造手法在现实主义动辄以宏大叙事彰显史诗气度的美学话语体系中,找到了一种符合新时代精神气质和思想价值诉求的艺术表达策略。

(三)努力构建一种“跨媒介文学”的创作方法和美学经验。

以类型融合为主要特征的网络文学创作是多维符号文本实践引发叙事跨媒介融合的结果。这种跨媒介特征在凸显网络文学文本“兼类”⑫属性的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表征在于其叙事过程的“图像化”特征,即“以视觉化的语言直呈与画面搭建为核心,以图像直接参与叙事为辅助,以叙述的视觉化与视觉性诉求为旨归,走向了一种拟态性的形象真实营构。”⑬以语言叙事为基底,在叙事逻辑层面融合“图像叙事”的转义机制,是网络文学同传统叙事在文本内容建构层面最大的区别。造成这种区别的主要原因是网络文学的内容生产遭遇了媒介融合的传播语境以及文学实践之内文体结构和类型种类均发生急剧变动的结果。这种依托语言叙事的一维文本转向“语图融合”的“跨媒介叙事”,它“并非反复多次地讲述同一个故事,而是强调故事可以不断衍生、持续生长。”⑭从这个意义上讲,网络类型文学在内容生产的机制层面,属于依托于“多维符号文本建构”的“跨媒介文学”形态⑮。这种跨媒介文本在被创造出来后,其文本样貌一般是“非静态”的,而适合在语音文本(有声书)、图像文本(影视)和数字文本(游戏和动画)等多维符号文本和多样化内容媒介中进行再生产和传播。转型自网络类型文本(玄幻、修真)创作的血红转战现实题材时,难免会将其所熟悉的跨媒介的图像化叙事的功夫运用到网络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这种掺杂个人生活记忆的场景化描写以及表现城市、乡村建筑空间和生活方式的叙述,在《嘉梦》《波斯猫,狸花猫》等作品中大量出现,例如杜晓返乡创业时对乡村生活经验的书写,马良游荡在上海弄堂中的所见所闻的场景化呈现等等。它们共同印证了赵敬鹏在运用“语图符号批评”方法阐释《繁花》时所总结的观点,即通过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个人记忆”和“视角转换”(有时候甚至切换到动物视角)这种“在场化”的言说方式为小说本身的虚构叙事确立真实性的“权威”,从而强化网络现实主义小说的“非虚构效果”⑯。

此外,“跨媒介文学”作为血红网络现实主义的重要探索方向,通过在叙事过程融合多种符号、媒介的形式,开创了一种区别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方法与美学经验。这种方法论层面的策略转变不仅提升了文学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还为读者带来了更加丰富、多元的审美体验。例如,《嘉梦》中描写的“农家乐”场景描写因为具有较强的现实互动指向,吸引着读者到真实生活中的嘉定区农村走访、旅游和体验;《波斯猫,狸花猫》中借助狸花猫小狸的动物视角对上海弄堂文化的书写,也像它的同类《繁花》与《长恨歌》那样能够激发读者对城市文化的深度共鸣。总之,血红现实主义创作中通过人物的个人经验表达与文本结构层面的“图像化叙事”,为其内容生产和美学经验生成提供了跨媒介转换的契机。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血红在后面的创作探索中,还可以创作出以“姚军故事线”和“韩鑫阳故事线”为主体的系列现实型文本,最终让这个系列IP演化为具有文化包容属性的“上海故事宇宙”,并在文化创意、影视改编和产业开发(启发嘉定区的青年以“嘉梦”为模板进行创业)等领域做出更大的成就。

结语

血红的网络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脱胎于他以往的网络类型实践经验框架之内,作为对流变性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美学经验的探索,《嘉梦》《波斯猫,狸花猫》等作品在展现现实主义美学创作范式、揭示社会发展规律、反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之外,亦有自己的创新与突破。在主题拓展上,这类作品不仅关注个体命运的复杂性,还试图描绘当代社会的整体图景,从身份认同危机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再到现代生活对人性的影响,展现出对现代社会和文明发展的多维思考。在叙事创新方面,这类作品通过跨媒介叙事和流变性现实刻画的结合,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单向度审美表达的思维局限,创造出一种强调“在场性”的“新媒介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在美学话语建构层面,这类作品大胆尝试碎片化叙事和“凡人流”的文体实验,有时候会模糊虚构与真实的界限,运用隐喻式语言和独特视角(如动物视角、记忆闪回等)来展示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价值诉求。语言表达方面,幽默、犀利而又不失客观的叙述方式既揭示了现代都市生活的荒诞与矛盾,也展现了质朴乡村的宁静与祥和。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血红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女性形象塑造的扁平化问题,闵月婵、杨兰和黄灵这三位性格各异的现代女性形象的塑造都较为成功,这不仅丰富了两部作品的表现力与审美层次,也让读者印象深刻。总之,血红网络现实主义小说不仅拓展了现实主义文学的表意空间,也为数字时代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它们对社会现实的深度关注以及在细微处体现人文关怀的价值,更让新时代的网络文学创作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媒介融合语境下网络科幻小说的阐释评价机制研究”(23XZW031)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荀超.网络作家血红:敢想就是玄幻、仙侠题材的支撑[EB/OL].(2020-06-16)[2025-02-02].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69625100603800124&wfr=spider&for=pc.

②贺予飞.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网络转型——以血红小说《升龙道》为例[J].网络文学评论,2018,(03):59-64.

③何志钧.论现实题材网络文学的高质量发展[J].学习与探索,2023,(05):166-171.

④所谓“情感地理”“是指与作家创作生命和情感历程相关的地理,也就是说,要作家去写一个地方,一个影响了作家一生的地方”。详见韩传喜.情感地理与文学辽南——孙惠芬乡土小说论[J].小说评论,2023,(03):80-86。我们认为,网络作家通过现实题材书写自己所在之地的故事,也是一种“情感地理”的叙事表征。

⑤郑祖伟、魏立静.“网络文学促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发展暨白金作家血红现实题材作品研讨会”顺利召开[EB/OL]. (2024-09-15)[2025-02-06]. https://mp.weixin.qq.com/s/-QsN9NUGEINZYLLb_0sxTg.

⑥许道军.经典电影如何讲故事[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1:124.

⑦许苗苗.新媒介、新幻想与新现实[J].中国文艺评论,2024,(04):47-54+126.

⑧鲍远福.中文网络文学二十年:基本概念、意指特征与研究范式[J].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17(02):30-38.

⑨周志强.现实·事件·寓言——重新发现“现实主义”[J]. 南国学术,2020,(01):16-27.

⑩韩模永.再现、呈现与模拟:论网络文学与现实的三种关系[J].中州学刊,2023,(10):152-159.

⑪许苗苗.两种穿越的讲法:跨次元现实与新媒介时代的现实主义[J].南京社会科学,2023,(07):133-141.

⑫本文中论及的“类型融合”概念的实质就是一种“兼类”现象,即小说文本突破单一类型、同时具备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小说类型叙事语法和美学风貌的文类特征。详见张永禄.现代性视野下的小说类型学研究[M]. 上海:东方出版中心, 2022:90.

⑬周冰.网络小说叙事的图像化倾向[J].中国文学批评,2021,(02):90-99+159.

⑭施畅.故事世界的兴起:数字时代的跨媒介叙事[M]. 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 2024:3.

⑮喻子涵、鲍远福.跨媒介文学演变及其生产与传播[M]. 北京:人民出版社, 2023:16.

⑯赵敬鹏.论插图与《繁花》的非虚构写作[J].江汉论坛,2019,(08):8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