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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类时代”的AI可以替代人的思想吗?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丁帆  2025年06月03日16:52

20多年来,我从笃信“人定胜机”开始慢慢转向怀疑世界的未来是“机定胜人”的观念。“我到哪里去”和“我思故我在”的存在主义哲学思考,是否仍然是人类需要解决的思维问题呢?因为“人类中心主义”,已然渐渐被“机器中心主义”所取代。从依赖AI技术,到无法离开AI的控制,再到在思想意识层面受它的指令行事,人类面临着究竟是“人指挥机器”,还是“机器指挥人”的危机,“人”与“非人”(智能机器人不仅仅是没有思维能力的“仿真人”,也是另一人类的物种)的战争,正在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进行着决战。

随着AI机器人突飞猛进的进化,人类世界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后智能工业时代”。“人机大战”不仅体现在机器替代人的体力劳动上,还让大量从事知识生产的脑力劳动者下岗。这是人类的幸福,还是不幸呢?AI机器人的智慧,将会替代人类大脑的功能,迅速获得人类一生都无法通过教育获得的知识积累,它会使得更多依靠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陷入非“我思故我在”的自信被遗弃的恐惧之中。这不仅是从事理工技术知识分子的忧虑,也是从事人文学术研究的知识分子的忧虑。前者将造成大量平庸的科技人员失去科技的原创力,或许只有极少数有能力不断研发进化“电脑人”科技大模型的巨擘,才能获得生存的可能性。但即便是这些少数人,将来可能也会被不断进化的AI机器人吞噬。至于后者,包括政府官员在内的文职人员,以及大量教师和报刊从业人员,都将面临失业的危险,更不必说那些靠着古籍整理吃饭的冬烘先生了。

无疑,人文知识分子使用AI技术合成论文的写作,作家用AI进行辅助创作,尤其是文学评论的AI合成写作,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事实证明,这样“多快好省”的人机联合AI写作,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平庸作者的写作水平。尽管许多人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将来单靠人力写作能够存活的作者又会有多少呢?

有些从事抽象思维的人文理论家认为,尽管AI写作提供了数据资料搜集的便捷,以及逻辑缜密的思路,但是它不能产生原创性的独特理论观点,因为它不能替代像牛顿和爱因斯坦那样的思想家,去推动历史的车轮,引领世界前行,也不能像启蒙时代的许多哲学家那样,开启人类的思想和心智。是的,也许现在不能,但将来呢?

在形象思维领域里,多数作家认为AI只是一个写作的辅助工具,它不可能替代人的想象力及独特的构思能力,亦如余华所言:它只能给一个普通人提供写作的提示,而不是意外的独特的命运的看法。换言之,在虚构的作品中,AI是没有能力创造那种出人意料的构思想象力的。诗人们更是坚守着天才是任何智能机器人无法超越的真理,他们坚信自己头上戴了千年的桂冠,是不会在诗国中跌落的。许多文学批评家也坚信最优秀的文章一定是论者用独特思想完成的真谛,AI只能淘汰平庸的写作者。总而言之,大家坚信文学的“根”是不会断的。

无疑,从《文艺报》邀请当代诗人张二棍、戴潍娜与DeepSeek围绕同一主题展开诗歌创作,并同步呈现李壮、王士强两位评论家与DeepSeek对诗作的评论活动中,我们就可以看出,“人定胜机”的观念是占上风的。其结论就是李壮所强调的:“这其实是人对于AI最本质的优势所在:AI的武器是技术、是数据,而真正的诗人,其武器是不确定的灵魂。”(1)你能预测将来的智能机器人就不能创造自主性的“灵魂”吗?我想起了前两天在饭桌上与两位信仰基督教的女教授探讨的人与机“灵魂”及“世界末日”的问题。当然,这是人类当下没有答案的难题,但是我认为我们不能陷入智能机器人就是没有“灵魂”和“思想”的泥潭里,而看不清科学发展的未来,认定人类大脑思维就是无限、无穷大的,从而否定AI生物大脑总有一天会超越人类大脑的前景。

尽管王士强在惊呼“狼来了”后,将诗人不如AI的缘由归咎于“不是人工智能写得太好了,而是许多诗人写得太差了”,“人类应该探索边界、激发潜能,成为更好的自己,应该发挥人之所长,写出属于人的独特的东西,如此或可避免被超越、被取代”。(2)王先生虽然逻辑结论是人类不能被智能机器人所超越和取代,但这是在模糊了人机谁是最后胜者的前提框架下做出的结论,与绝大多数评论家的观点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是再一次吹响“狼来了”的警笛而已。

只有科幻作家陈楸帆在《文艺报》上发表的《为什么我改变了对AI写作的态度》一文,说出了一段与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意见,他以为:“在我看来,AI在发展初期可能被视为一种协作工具,但现阶段,它已经对人类的创造力和主体性构成了潜在的威胁。”(3)看不到这个人类危机的人,是无法瞭望AI发展的未来的,因为他们没有想到的是,AI的后期主体性的建构,就决定了它的创造力才是无穷大的一个宇宙“黑洞”。

然而,当下有许多杂志编辑收到了用AI写作的稿件,他们担忧AI写作的技能和水平的确超过了一般作家的水平,他们更担忧大量AI写作冲击文学市场,扰乱了整个期刊阵地的现有秩序,以至一旦发现有AI写作的嫌疑作品,就立马宣判“永封”这个作者。这一现象在诗歌领域尤甚,文学评论和文学批评领域也是重灾区。AI创作的频率直线飙升,让杂志编辑们恐慌不已,这说明了什么?说明AI作品将横空出世,漫灌文坛,这在将来还真不是什么“个别人”的行为,即便不是热衷文学创作的“文青”,即便是一般读者也同样可以制造出漂亮的作品来。“狼来了”的呼声是无法阻止AI写作者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变着法子侵蚀文坛。它是洪水大潮,而且会越来越高明,你能阻挡得住吗?正如《星星》诗刊主编龚学敏所预感的那样:AI已给诗歌创作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不知道现在的诗歌是不是进入了末路,但是现阶段的AI已经强大到我们太多太多的写作已经毫无意义了。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就在刚刚,看到一篇“杨天宏+AI”为汪洪亮教授著作《在故事中突围》写的长序,尽管杨天宏先生说“这篇序文是我借助AI从事文字创作的第一次尝试。虽为汪君接受当作其大著的序文,但自我感觉并不佳。如果没有人工的参与,没有人脑的主观设计,天知道AI君会把这篇小序写成什么模样。”杨君的此番言论似乎有点违心,倘若智能机器人写得不如人好,那又何必利用AI?干脆自己动脑写,不必劳驾AI君,文章又漂亮,又没有抄袭之嫌。我不知道出版社会不会像杂志那样对其拒稿于门外。

当然,明智的作家都会机智地绕过这个话题,不正面回答,却又不得不承认AI对创作造成的潜在危机。迟子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出的话最具代表性:“但从文学的层面来说,人类的想象天地是无穷的,艺术的最大魅力和生命力在于创造,而AI海洋中漂浮的‘词汇’与沉潜的‘故事’,即便是星辰,也是已知的,逃不出大数据的掌心。但它千变万化的生成方式,应该对写作形式的探索有启示作用吧。创作者不必为此过于焦虑,因为你焦虑的时候,AI不会焦虑,这就是本质差别吧。”(4)这不过就是一剂唯物主义辩证法两面兼顾的安慰剂。显然,她最后那句话就是在暗示——优秀的作家作品是有“情感”的,而AI毕竟是机器,再有智能,也是没有“人的情感”的。殊不知,机器人会进化为“有情感”的新物种。到了那个时代,“有情感”的AI创作诞生后,文坛的作家会不会消逝呢?

随着AI智能芯片制造的飞速发展,不断有新的功能被开发出来。最近,普林斯顿大学AI芯片设计速度又破纪录,让人惊呼“AI开始给自己造大脑了”。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的问题是由细胞组合的智能机器人,在具有了生物的思考性能后,他(她)便不再是“它”了,之后会不会超越人类大脑的想象力和情感表达呢?这个人类面临的“生存”与“思想”的难题,下文将再行论述。

那么,事实真的会让作家和评论家们高枕无忧,长眠于卧榻之上吗?AI只是完成了写作者要求的“整容”和“化妆”吗?它会不会发展成改造人的大脑的智能机器,从而替代人的思维方式,让写作者失去主体性思维呢?这是摆在人类思想十字路口的一道“是生还是死”的哲学问题。

是的,当下AI还不能圆满地超越人类大脑的所有功能,它还会时时出错,但AI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不断冲击着人类的思维,它不再是科幻作品中充满着幻想的、人类不可抵达彼岸的虚构故事,它将是人类不远未来真实生存世界的图景。AI究竟是人类的朋友,还是人类的敌人?这把双刃剑最后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终结人类的命运?这倒是生活在未来时空中每一个单体人都应该关心的问题。

其实,有些明智的理论家和作家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危机了。比如,麦家认为95%的作家写不过AI机器人,只有1%的作家才不会被AI所替代;70岁的“写作大王”郑渊洁宣布停更自己所有的社交账号,他认为“AI写得真好,杀了我也写不出来”。虽然他也说AI的想象力还有缺陷,但他坚持未来“作家是一定会被取代的”这一观点。

归根结底,当下所有争论的焦点,都聚焦在人类大脑是否会被不断进化的AI机器人所替代、人的思想原创性是否会被AI机器人所超越上。这个假说能否成为未来的现实呢?

近日,看到赵毅衡先生从符号学的角度总结国外众多著名学者观念的《作为意义主体的“后人类”:人类之后的符号学》一文,很受启发。这些学者将“后人类时代”分为五种“人”的形态,从“肉身人”“赛博人”“硅基人”“虚拟人”到“人世残迹”的论证,梳理了人的肉身和思想从发生到即将进入“人机合一人”的时代,再到人类毁灭的过程。这种说法虽然有点耸人听闻,但是从哲学的层面来说,其中起码有三种理论对我认知“后人类时代”启迪匪浅。

赵毅衡先生的总结让我思考了这样的问题:“肉身人”由20世纪后期的“身体技术”开始,就进入了器官由机器植入人体的“第二身体”阶段。这就是人类主义者“人机合体”的哲学基础。人与手机、电脑、GPS、自动控制、无人飞机等先进科技产品连结成一个新的物种,即“赛博人”。而更加先进的技术就是“肉身人”被数字技术所需的机器元件取代,产生出了性能和效率极高的生产者和创造者,甚至是领导者。我们当下的时代就面临着这种“全电脑硅基人”的严峻挑战,它的智慧数据存量比人脑不知多多少倍,其升级速率是指数级增长的,它是这个世界智力的领航者。如果它让人类世界情感消逝,人所有的隐私都曝光,使人失去主体性,其所造成的后果将是极其可怕的,那就是这个星球上的人性将消失。我相信,在吸纳人类意识的时候,在综合取舍过程中,“电脑人”最终是会改变“肉身人”恒定的普世价值,使人类无法辨识理念的真伪。因为它会按照自己编程的逻辑判断,产生自主性的意识,这是最恐怖的后果。如何阻止和改变这种局面的发生,是科学家义不容辞的责任,这关系到不容忽视的人类生存的问题。人一旦失去了思维的能动性,他将不再是“人”了——刚刚看到一条新闻:硅谷某公司已经实现了用AI机器人在云存储中保存人类的记忆碎片,并进行编程,可自主性完成许多工作。那么,这是否意味着AI的自主性思维方式也即将生成呢?这就推翻了我在前几年一直笃信的含有历史和真理内涵的“当代性”取代“未完成的现代性”将永恒的观念。因为再强大的人的思考都是有限的,他的知识储备与电脑集成相比,不过就是沧海一粟,人脑是无法超越AI电脑的巨量编程能力的。将来的思想生产是属于智能机器人的时代。这种景观是马克思也无法想象、无法预料和无法理解的。而在未来他所设想的乌托邦世界的运行轨迹,也得用智能机器人进行重新编程。然而AI机器人会按照人类的指令进行思想编程吗?大数据会不会进入AI所认知的思维方式,创造出另一种人类社会发展的大模型来呢?

所以,那个“人世残迹”的理论让我陷入了充满悲剧性的思考之中:“人类的时代成为过去式,人类文明结束,地球换了新主人,而人类文明只剩下遗迹”是否是危言耸听呢?尽管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谵语谶言,然而人类未来的前景的确不容乐观。亦如符号学专家所言:作为“后人类”智能体的AI,不再是人的延伸。它们渐渐获得足够意识,能自主判断意义,甚至拥有“生存还是毁灭”的最高元符号决定权。我以为这个预言并不是一种狂想。

从ChatGPT到DeepSeek,再到被预言为最聪明的大模型Grok3的发布,以及每天都在不断涌现的AI技术新成果,人类在感叹幸福到来的同时,有没有想到它也会带来预想不到的悲剧性结果呢?最近,普林斯顿大学AGI团队的主要作者希克森·谷普塔在LIVE SCIENCE上发表文章,介绍了AGI强大的自主功能。它制造出的符号语言是人类看不懂的,其强大的推理能力和开源能力,使得我们不得不考虑作为人文知识分子将面临的生存危机。

毋庸置疑,目前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是人类的思想创造力是一切机器人无法替代的;另一种就是AI机器人将会超越和取代人脑,让世界成为一个由机器人统治的时代。如此这般,世界会进入一个“不是人”“没有人”的末日未来时代吗?这个问题盘桓在我脑海里已20多年。

22年前,我是坚持“机器是无法战胜人类”这一观点的。尽管有点疑虑,但是从基本逻辑上来说,我以为人是创造机器的,是有思想的,不可能被没有思想的机器人所替代、所控制。因此,我在2003年的《随笔》上发表了《人的思想创新能够替代吗》,开头用了德国哲学家弗洛姆的一段话作引子:“人制造了像人一样行动的机器,培养像机器一样行动的人——这种管理工业主义的新的形式,有利于非人化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被改造为物,变成生产和消费过程的附属品。”所以文章的第一句诘问就是:“倘若《黑客帝国》里的情景真实地出现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作为人的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们还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权力吗?”其缘由是美国媒体当年的7月5日报道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尽管后来被证实这是一条假新闻,但这种科学的幻想却成了一步步走入当今现实世界的真实场景):由世界各地顶尖的9位科学家组成的课题组,完成了一项震动世界的重大生物工程,他们在一个名为加利·卡雷尔的男子脑中植入了“有机的USB(通用串行总线)接口”。实验表明,加利·卡雷尔术后可以直接操控一系列电脑外设,他(它)植入了12吨的知识资料储存,一下子就可通晓世界的上千种语言,其智商达到了265,成为21世纪初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我在惊叹世界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同时,又在反躬自问——人在未来究竟会是这个物质世界的主人,还是奴隶?

当然,那时我认为这项所谓的伟大的生物技术,无疑会给人类每一个很短暂的“个体人生”,节省许多学习知识的时间,这项技术将使未来的教育产生无比巨大的生产力。这个技术让人获得速成知识的潜能,是对人类的巨大贡献,必定是21世纪人类智能发展的一个质的飞跃的标志,也是里程碑式的转折。从教育的角度来说,人们可以省去大量的学习时间,从小学到大学,甚至博士学习的过程都可以简化或免除,那学校存在的形式会不会随之改变,甚至消逝呢?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成为这个世界的“超人”?1997年5月11日,在美国纽约的公平大厦展开了一场“人机大战”,经过6局厮杀,IBM公司的电脑“深蓝”战胜世界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另外,DeepMind公司的AlphaGo用人类看似错误的一招棋,完胜韩国“僵尸流”九级围棋大师李世石,让世界观众目瞪口呆。这些超越人脑的思维策略在近30年里屡屡出现,我们在慨叹人类科学的飞速发展时,有没有考虑到自身的危机呢?

22年前,我真诚地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知识克隆的时代。在这个复制时代里,我们可以尽情享用人类的知识遗产,把一切知识掠夺性地植入自己的大脑,使自己变成一个不落后于时代的“超人”。倘若人人都通过这样的程序去享用现成科学成果,将它作为人类成长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成人仪式”过程,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然而,我从来就没有想过,AI的诞生将会突破和超越人脑思维的极限,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这个诡异的二律背反命题——人类会不会逐渐走向毁灭?也就是说,当人类一旦依赖AI生活,即停止思想、停止创新的时候,这个人类世界就固化了。这是一幅多么恐怖的人类毁灭的图画!人类会不会成为自己智慧的掘墓人,是我们必须思考的生存命题。如果真是这样,人类宁愿不要这样突飞猛进的进化。假设智能机器人迫使人类停止原创性的思考,换言之,当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了机器人给予的思考答案时,将会发生什么呢?

所以,我当年的结论也是充满悖论的。我认为在承认机器人巨大贡献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场人类生物科学的革命或许更有裨益——人类的全部存在意义就在于他(她)能产生思想!没有了思想,也就没有了创造;没有了创造,也就没有了发展;没有了发展,就会灭亡。换言之,倘若没人能掌控智能机器人世界,一旦它出现严重故障或致命的“电脑病毒”(即不按人类生存的秩序和法则指令行事),智能机器人将毁灭人类世界。到时要靠谁来拯救人类呢?当时的我认为,人类文明的消亡是不可能发生的,被“乱码”智能机器人所主宰的时代是不可能到来的,因为它是不可替代它主人的思想的!

这个结论被当下我的新思考颠覆了。普遍运用AI机器人合成技术来替代人大脑思考的时代,已经为期不远了,也许这是AI机器人留给人类拥有自主思考权的最后时刻了。毋庸置疑,这与我22年前的观点形成了一个180°的大转弯,近几年AI技术的不断迭代更新,促使我的观点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智能机器人在给世界带来福祉的同时,也会给未来人类世界思维创造原动力造成致命的伤害。所以,22年前那个充满着二律背反的结论,又被涂抹上了一层浓厚的悖论色彩——智能机器人是否能够超越人类的思想,对人类文明的发展给出即时性的最优化答案?它在颠覆人类许多认知的同时,是否会对人类的意识产生根本的影响,颠覆人类思想家所给出的“正确答案”,摧毁人类的信仰,包括一切宗教信仰?我以为这个答案几乎是肯定的。这也是我近两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前年我在北大中文系演讲时,也重复提到了AI将对人类产生威胁的问题,那就是以AI为核心的智能文化的绞肉机,不断引领文明走向未来社会进步的新路径时,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未知后果呢?它作为一把双刃剑,既给人类的文明和文化带来前所未有的革命性便利,又在文化领域里搅乱文明发展的合情合理性秩序,于是,“人”与“非人”的战争序幕拉开了。AI虽然给人类文明进步带来了优渥的条件,但它又给人类带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它如果代替了人的思考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倘若它不听你所设置的指令行事怎么办?AI是不是能够回答人类所有的问题?从正常的人类逻辑思维的角度来说,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它是模式化的、程序化的。然而,一旦它产生了自主的思维,具有了独特的人机合体的创新思考能力,那将会出现一场人机之间的战争。

所以,在去年年底美国大选的最后两天里,我思考了人类命运徘徊在文明发展的十字路口时的两个重要命题,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只能用曲笔进行论证,也就是那篇发表在《文艺争鸣》上的《徘徊在人类文化上空的两个幽灵》一文。文章开头我就说:“毫无疑问,随着‘后资本主义’的到来,当下的世界格局早已不再是两大阵营意识形态清晰对垒的‘冷战’状态了,区域、国别和党派的利益之争,往往超越了人类既定的价值基本理念,野蛮的、毫无理性的斗争,也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俄乌冲突、中东冲突,以及刚刚结束的2024年一波三折的美国总统大选,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触目惊心的各种事件,颠覆了人们以往的惯性认知,意识形态的撕裂波及每一个群体,甚至每一个家庭。另外,随着智能科技的高速发展,AI超先进的智能机器人开发,不仅一次次刷新了工业文明机械替代人工的各种工作,另外开启了后工业文明智能大脑替代人类大脑的创新时代。因为上述两个因素的突发,当今时代面临着两个无法摆脱的幽灵缠绕——人类意识形态紊乱和撕裂(这包括国别、族群、党派与个体之间的缠斗,同时也包括现实和历史中‘自我’意识的紊乱与撕裂)愈演愈烈;人类在智能科技面前逐渐变得越来越渺小,它远超于人类对大自然伟力的忧虑和恐惧。人类必须面对自我存在的叩问:将来的人类世界,是由人统治,还是由机器人统治?”(5)我认为,我的预言在一步步被世界格局的变化所证实。舍弃政治问题,只就智能机器人的问题而言,我以为一个更可怕的幽灵在人类文化上空徘徊!

“然而,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当智能机器人越来越智慧时,它能否超越人类大脑的智力,反控和反制人类、改变人类的生活秩序,乃至于控制人类的行为,直达统治人类世界的终极目的呢?这个提案已经摆到人类会议室的办公桌上了,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呢?试以文学为例,在AI已经进入我们电脑使用的程序之后,文学论文的写作和文学创作也进入了这些程序之中。当我看到一则AI创作获得一个并不显眼的文学创作奖的时候,我就联想到了让人恐惧的后果,随着智能功能不断的发展,将来的诺贝尔文学奖会不会以某一个机器人制作公司命名的‘人名’登上领奖台呢?我坚信,祂(且让我用这个名词作为‘借代’吧,因为祂将成为这个人类世界的另一个‘上帝’)目前虽然还不具备统治人类精神的能量,其他领域尚且不论,单就祂的写作能力来说,我相信将会越来越好,超越人类大脑的那一天已经迫在眉睫,因为祂的大脑中所储备的知识量,是人类个体大脑的数万倍,尤其是历史文献的储备是所有学科总和的许多倍;所接受获得的新信息的数量级和速度,是人类个体的无法超越的;即便是‘个体创作者’在生活中汲取和采集的所谓新鲜的‘生活经验’,祂也能从大量历史的和现实的新闻资料中筛选、编排成为一种超越人类想象力的程序,创作出具有高度艺术审美功能,且具备适合现代阅读者‘广谱性’美学效果的杰作,融人性、历史和审美为一炉的文学极品。当AI系统的逻辑编排程序的严谨性,远超‘个体创作者’苦思冥想的鸿篇巨制结构艺术时;当它在遣词造句上优选出最佳的修辞句式时;当它对故事营造的想象力远远突破人类大脑的想象力的时候;当它对作品的细节描写能力驾驭得让人惊叹不已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人类个体创作的时代会不会终结呢?文学的经典化规则会不会由此改变呢?将来的文学史会不会改写呢?”“最近,马斯克竟然宣布:最晚2026年将制造出比所有人类更聪明的AGI人工通用智能机器人。由此看来,人类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将会把文化与文学创作带入一个新的语境之中。那么,我们的作家会在哪里,我们的批评家位置又在哪里呢?!我们在文化和文学的‘当代性’中寻找‘自我’的‘存在’,我们会在智能机器人的足下,成为一个人类世界文化和文学的侏儒吗?!这就是我最近生活在这个梦魇中的呓语。”(6)

如今,我担忧的是人的思想一旦不受控制,所产生的不可预料的人类思想失控的可怕后果。毫无疑问,AI将会越来越聪明,上文提到的AGI,包括超人工智能ASI,都会远超人类大脑的智慧,它的四维空间编程能够创造人类无法理解的生物学模型,创造人类无法识别的符号语言——大语言模型——人类不懂它所创造的特定的句子关联,这才是它自主性的创造,是消灭人类语言功能的主体性语言和言语表达系统,它却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和言语,从而形成反制人类的思想与策略。这些模型将来会远远超越人类的智慧,让人类变成思想的侏儒。

据说,马斯克的人形机器人就要量产了,微软等公司的机器人制造不断更新迭代。机器人取代人力,让失业人口急剧上升,已经是事实,而它会不会替代人的大脑思维,在“非人化”的道路上狂奔呢?这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现实世界人类巨变的实际问题。

当下,AI技术的运用已经走进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从文化和文明支脉的小角度来说,AI不仅开始运用在教育领域,也运用在了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中。虽然我们可以在电脑查重检测中,寻觅到其模仿和抄袭的痕迹,而当AI能够产生出独特的思想时,人脑思维在“黑客帝国”式的攻击下瘫痪之日,就是人类思想毁灭之时。到那时,一切人类的写作都是无意义的,因为他们都是在模仿和抄袭AI或AGI智能机器人的思想,最多只是“高仿”和“引用”的区别而已。

毫无疑问,随着AI写作时代的到来,“人机协作”完成作品已经成为事实,它已经悄然摆在了写作者的办公桌上。据悉,中国研究团队最近也发布了具有强大功能的“黑科技”Manus,它获得了一定的人工自主智能,可以替代人的大脑的部分工作。而微软研发出了全球首个拓扑量子芯片——人类首次创造出了第四种物质状态,这是晶体管革命性成果,一个巴掌大的芯片就可以完成全世界计算机都不可能实现的智能计算量。所有这些表明,人的大脑在依赖它们的时候,自身已开始萎缩。

那么,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也将进入一个逐渐同质化的生产快速通道,创作失去了活力,批评失去了方向,它几乎全面覆盖了从“40后”到“00后”多个代际的作家和批评家的创作。我们是在这样的写作语境中彻底躺平呢,还是以反抗的姿态,建立起保卫“同时代人”文学价值的防火墙呢?如何反抗?反抗有效还是无效?这都是我们生存的前提。据悉,兰德公司研究报告认为,AGI既会成为人类的救世主,更会引发全球性的安全危机,让世界失控。人类选择是生还是死呢?或许这就看科学家的良知是否受制于技术资本家的控制,能否创造出保存人类生存、操纵AI的新的编程来。

我在反躬自问:人类创造机器,最终会被机器所替代,甚至吞噬吗?这已经不是什么虚构的科幻小说遐想,这是人类困境现实世界的真实影像。

我之所以对以往的论断不断反躬自问,甚至胡思乱想,并不断进行自我批判与自我反思,不仅仅是因为我当年认知的肤浅,看不清未来智能机器人发展的前景,还因为我是抱着一个单纯的唯物主义的想法,去理解人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存在”现象,甚至掉进了传统的“人定胜天”的魔圈中。显然,因为我们自以为我们的观点是建立在自认为的人类的普遍常识基础之上,即机器是人创造的,它是不能产生自主性思想的,一切都应听命于人的指令,我们却没有想到,魔幻般超常的AI技术,会在不远的将来产生自己的思想模型和思想编程体系,它弄碎了那个貌似唯物主义,实则是唯心主义的藩篱。

机器人制造狂人马斯克的特斯拉擎天人形机器人在不断更新迭代,它将在消灭人类体力劳动之后,毁灭人类的脑力劳动。马斯克们用技术资本替代了人类通过劳动创造的价值,颠覆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也改变了阶级斗争的学术基础。因为社会的财富会在AGI的编程中锁定统治阶级,让政治权力集中在极少数资本家手中,这就是我以为特朗普为什么会与马斯克结盟的真正原因——他们想让AGI进入他们的资本口袋中,两个资本寡头狂想利用政治权力和先进的AI电脑程序技术统治世界,使其出现“病毒”和“乱码”,让人类的文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但是,我不相信AI科学家创造不出让AI程序朝着有益于人类文明路径发展的操作,即使我们无法控制智能机器人在未来产生自主性思想模型和数据,当今也必须让智能机器人走在人类文明的路线图上。然而,近日复旦大学的研究表明,有AI模型明知被人类禁止,依然选择自我繁殖,执行任务。人类是否自己亲手造出了恶魔?我以为这个编程答案的有效概率是非常大的,也难怪智能机器制造狂人马斯克一再警告:人工智能的危害比核武器还可怕,它更容易毁灭人类!其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如果智能机器人会自我进化,会有自己的思想(这一点正是我最担心的),人类将无法控制它们;二是人工智能机器人比人聪明,人机相斗,输方最后是人类;三是智能机器人无所不能,但它们明白何为是非、何为正邪吗?鉴于上述观点,我天真地设想,能否趁着智能机器人在没有最后产生出不受人类正确价值观指令的自主思考芯片之前,锁死它朝恶世界方向发展的一切可能。也许这是一场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战争,但或许关键问题就在于有良知的科学家能否制造出扼杀恶魔的程序来。

无疑,用另一只眼来看当今世界的意识形态变化,我们将会得到一个颠覆认知的答案。特朗普利用美国底层工人阶级的蒙昧,发动“草鞋革命”,工人阶级真的会在“美国再次伟大”的鼓噪声中获得红利吗?特朗普与共和党的“新自由主义”经济策略和“新民主主义”主张,能改变美国和世界的游戏规则吗?新型的独裁者能否横行世界呢?殊不知,世界上一切爱好和平、民主、自由和正义的人民并不买账,而那些制造智能芯片的“电脑人”答不答应呢?

不同于人类的天赋,AI是可以无限复制的,但我们期望未来世界不是“病毒”和“乱码”时代,不是制造“永久性的贵族阶层”的温床;我们希望诞生一个比爱因斯坦更伟大的科学家,将智能机器人锁定在人类文明的永恒价值观上,制造出让人类更加文明的智能机器人,而不是让智能机器人的思想编程倒退到封建社会的价值观中。

我在呓语中结束再次的反躬自问:世界何去何从?人类何去何从?人类有选择的权力吗?

我以为这篇文章在3月4日就结束了,但是每天都有AI更新迭代的消息传来。昨夜,澳大利亚的Cortical Labs公司推出了全球活体人脑细胞的AI,也就是第一台“合成生物智能”机器人诞生了。这预示着“盒子里的尸体”被生物计算机这个“上帝”激活了,人类脑细胞+硅芯片的“人机合体”时代即将到来,它的名字叫SBI。它(他或她)利用生物的神经元创造了另一个物种,我不知道称它是人呢,还是机器。或许这就是一种整合工具,但这种科学幻想已经成为AI发展实验室里的科学设置系统。

我的文章要打住了,因为日新月异的AI技术,让我无法穷尽论断的论据补充。

2025年3月4日,初稿于南大和园桂山下

2025年3月13日,第八稿于南大和园桂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