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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岸边遥望》:时光深处的生命回响
来源:文汇报 | 李硕儒  2025年06月03日09:04

三年前,听闻杜卫东要写一组历史人物散文,我倍感惊诧。我佩服他的胆魄——每一位先贤都是一部大书 ,一篇一两万字的散文,如何尽善尽意?后来,陆续在重要文学期刊上读到了《向天而歌》《目光》《一叹千年》等篇章,不由释然。

近日,《在历史的岸边遥望》结集出版,捧读之余,墨香犹在。

首先,作者突破了这类散文铺陈繁复的写作惯性,转而抓住笔下人物的魂。《绝响》写的是奇女子柳如是。世人皆知,陈寅恪先生耗时十年抱病写下《柳如是别传》,早传诵于世,那如何以万字的篇幅挑战这一题材?作者如同一位高明的画师,对柳如是坎坷身世、书画成就的书写一笔带过,抓住这位巾帼女杰三次求死的经历及相关细节,雕刻出柳如是的高贵。文中有一处细节:钱谦益辞官回乡,当妻子问他怕不怕时,他双膝着地,指天盟誓。接着,是这样一段话:“只有那一双目光,虽然不再明澈,却依然闪烁着真情,你上前一步,扶起他,双手一握,钱谦益顿时老泪纵横。他知道,你原谅了他。从此,他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上路,里面装满忏悔与救赎,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亲手种下的耻辱,只能自己收割。”

柳如是的一扶,尽显高贵。始终坚守信念就是柳如是的魂,这个魂在她赴死时被进一步彰显:“大好河山,无我葬土,我死之后,悬棺而葬。”写完遗嘱,她用已备好的三尺白绫自缢而亡,时年仅四十六岁。

作者还善于在时光的皱褶中体会历史的呼吸。《一叹千年》截取的是“文姬归汉”的历史片段,他把主人公的命运置于三重视角下展开:曹操抚琴时的心弦颤动;左贤王暮色中的仰天悲叹;蔡文姬归汉途中的肝肠寸断。他以电影蒙太奇手法将历史场景切割重组,让“文姬归汉”的宏大叙事退为背景,而将笔触聚焦于人物内心如蛛网般细密的情感震撼。当曹操猛地一拨琴弦,“咔”一声,弦断音停,这一细节不仅是枭雄柔情的外化,更是历史暴力对个体命运的隐喻——琴弦断裂的瞬间,乱世中会有多少生命轨迹骤然转折?而左贤王化身“虬曲盘结的枯树”,伫立草原的意象,则让胡汉文明碰撞的史诗性冲突,转化为“留在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水抹去”般具象的生命痛感。历史的底片需要显影,显影液就是人性的温度。

当然,作者不会满足对历史人物的简单再现,他始终在探寻笔下人物的“第二重生命”。比如,《豪气云天》重构了刘禹锡的另一种可能:朗州的秋风中,刘禹锡与屈原的魂灵穿越千年的对话,将贬谪之苦升华为“晴空一鹤排云上”的精神超越。这种对人物身份的重新定位,在《大唐一只孔雀飞》中达到新的高度:薛涛的《十离诗》不再被简单解读为乞怜之作,而是“以自贱为铠甲”的生命策略——当她把自我物化为犬、笔、马时,恰恰守护着“双栖绿池上”的爱情理想。陆游休妻唐琬虽是母命,仍招来人们鄙夷。卫东在研读史料的基础上,深入人物内心,抽丝剥茧,还原真相:陆母抽刀,是怕误了儿子功名,而在那个年代,入仕为官、建功立业,是仕人唯一的价值标准和梦想彼岸。于是,一个挥泪斩断儿女情长,一个掩面泣血被迫就范。在《陆游:岸边的鱼》中,铁骨铮铮的硬汉也有软弱的一面,人物因而更加鲜活丰满。在这样的文字中,我们读到的不仅仅是历史,更可以听到自己的心灵回声。

翻阅《在历史的岸边遥望》,我还常常有一种感觉:像是一个娴熟的渔人,卫东驾驶着语言之舟引领我们去领略历史深处的别样风景。他写邱濬临终的场景:“或是握一支狼毫殁于案头,或是捧一册史书卒于灯下;或许,只是一觉未醒就进入了长眠?”骈句的整饬与散句的流动在此交融,既延续了《史记》列传的史笔风骨,又暗合现代意识流的跳跃节奏。难怪有读者读到他的历史人物散文,为他的语言风格所折服。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目光可以不时在书页上驻留的缘故吧。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卫东的历史人物散文,不是顺着胜利者的目光追慕荣耀,而是潜入历史的暗河打捞被淹没的星光。通过一个个生动的细节,我们触摸到的不仅仅是历史人物的心跳,更是文明基因的脉动。

这些文字如同古老青铜器上的铜绿,既沉淀着时间的重量,又反射着当下的光泽。其实,这正是历史书写的终极意义:使逝去的生命在文字中重新觉醒,让远去的星光照亮我们回归精神家园的旅程。

(作者系作家、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