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幽烛微的意识流梦境叙事——关于王啸峰《平静动物园》
某种程度上,如果说一个作家的小说创作过程就是在设定一种艺术意义上的谜语,那么,包括批评家在内的所有读者的阅读接受过程,也就是在对这个谜语进行合理的拆解分析。倘若作家将谜面设定得过于浅显直露,接受者肯定会因为解读谜底时毫无难度而感觉不过瘾。一但谜面的设定过于艰深乃至晦涩,又会让很多接受者因为解读困难望而却步,干脆退避三舍,避而不入。从这个角度来说,怎么样才能使自己设定的谜语既不那么简单又不显得晦涩,使小说文本保持适当的度,也就成为了对作家艺术智慧的一种考验。不知道其他读者的感觉如何,在我这里,依照如上的标准衡量,王啸峰的短篇小说《平静动物园》(载《湘江文艺》2025年第1期),因他采用了一种意识流的梦境叙事方式,极有可能被判定为接受难度偏大的一类。
作品采用了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交替展开的叙述方式,整个文本共由十二个叙事板块组构而成,其中单数板块采用第一人称,双数板块采用第三人称。作家虽然并没有明确交代第一人称“我”是何许人也,但只要联系双数板块的相关叙述,我们即不难判断,单数板块中的“我”,应该就是在双数板块中承担了视角性观察功能的人物袁嘉楠。问题的关键在于,借助这种叙述人称交互的方式,王啸峰到底要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所试图传达给读者的又是一种怎么样的思想意蕴?因为作品通篇采用了一种思绪漫游式的彻底打碎了情节性故事的呈现方式,所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对这个充斥着梦境书写的现代性文本进行故事还原。
虽然没有明确的时间标示,但单数板块的故事主要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发生在袁嘉楠也即“我”的少年时期,双数板块的故事集中发生在当下也即现实生活之中,这是不容否认的文本事实。首先,我们可以看到,现实生活中的知识分子袁嘉楠,其实是一位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形象。情感层面,他和妻子周晓莹的关系,可以说相当糟糕:“周晓莹作息时间按照格林尼治时间来,她说叫全球研发时序。他不知道周晓莹咨询的哪一类项目,恩爱年数里他曾问过一两次,都被周晓莹躲闪过去。”所谓“恩爱年数”,意即他们俩感情还算融洽的时候。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持续时间更长的“非恩爱年数”。他们俩的情感相对糟糕,由这一叙事话语可见一斑。从根本上说,正因为他们俩感情糟糕,所以结婚多年都没有孩子,而且袁嘉楠甚至都不那么了解周晓莹的具体工作情况。“周晓莹恰恰相反,与他结婚后就开始跳槽,开始他还知道她跳去何方,后来她就职单位也成了迷”“于是他推断,周晓莹做的要么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伟业,要么是不可言说打擦边球的暴利行当。第二种可能性大。”因为怀疑周晓莹的收入来源,所以,袁嘉楠的原则是在“不再用周晓莹的钱”的同时,“从去年冬天开始”,从工资卡上每月取一部分钱用于公益事业。
与周晓莹形成鲜明区别的,是袁嘉楠自己在工作与生活中的节节败退。先是美专学习时的被指对颜色不敏感:“他曾经听老师在门后说那个制作招贴画任务的男生对颜色不敏感。”紧接着,便是在设计院工作时被各种排斥与打压:“他曾经是设计院里最有才华和前途的美术设计师,他也曾卖力地加班工作到凌晨。有上司、同事提醒,不说话有时会被误解为心怀鬼胎,多说别人喜欢听的话,总是好的。他嫌烦,也幼稚地认为业绩和成绩可以证明一切。直到现在,他还是个普通设计师。”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味书生意气的知识分子袁嘉楠, 不通俗务,不懂得怎么样去迎合领导,这种性格在工作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地会遭受更多的阻力。很大程度上,正因为周晓莹是当下时代弄潮儿式的成功者,所以,即使在家庭生活里,她的强势也毋庸置疑。与她的强势相对应的,则是袁嘉楠的弱势与习惯性退让。“一天,袁嘉楠比平时起得更早。周晓莹被吵醒,嘟囔一句神经病,转身继续睡。”正因为他的内心对周晓莹充满恐惧,所以,即使是普通的起早外出跑步,袁嘉楠也得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仅是“我从来都是被控制的人”这一句,就把袁嘉楠的那种弱势与卑微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频率上看,在文本中被作家反复书写的,分别是梦境、跑步,以及遥远的童少年期间的回溯。其一,是反复出现了很多次的各种梦境。从第三个板块起始,各种梦境就频繁地出现在文本之中。“只有色觉异常的人才做彩色梦。”“他等着做一些噩梦,但恰恰相反,他做的都是戏谑、轻松、浪漫的梦。他固执地认为预料中的梦,大量产生,只是被擦去了。留下的都是傻梦。”因为经常被梦境所困扰,所以,“袁嘉楠又去图书馆翻看关于梦的书,疑惑没得到很好解释。”“反倒是梦给了他启示(暂且称那是一个梦)。”为了及时地记录那些稍纵即逝的梦境,“他把纸和笔放在台灯边,醒来开始迅速记录。不管他记多久,多么用心地记。等他穿上跑鞋出门时,那些纸上的字,没一个辨得清。原来他记录,也是梦的一个部分。那么,他脚踏实地跑步,也许也是一场梦,或者是梦的组成部分。”梦,到底是梦?抑或非梦?事实上,只有在读完全篇之后,我们方才能够意识到,梦境叙事,乃是《平静动物园》最主要的一种叙事手段。
其二,是袁嘉楠看似一直在坚持的跑步行动。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看,他热衷于跑步,与少年时女伴肖雪那一句“必须练长跑”紧密相关。“她说必须练长跑。我不问原因,一起跑。她说不能被人知道,我们约在湖边跑。”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沿湖长跑的肖雪,马尾辫上还系着一个黄色发圈。袁嘉楠不仅一直坚持沿着珍珠湖长跑,而且还总是能够在湖的西岸看到有一个扎着明黄色防汗带的紫衣女人如影随形地陪着自己跑步,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肇始于肖雪的那句““必须练长跑”。
其三,是袁嘉楠以“我“的口吻对少年时期遥远往事的不断回溯,以及由回溯而最终激发出的一次杀人罪案。比如,女伴肖雪清秀相貌的清晰记忆:“低头,是一片白色肌肤。抬头,是红唇白齿和水漾双眸。”比如,肖雪弹琵琶的情形:“隐隐地,琵琶曲声传来。母亲在白炽灯下织补衣袜,叹气说,肖雪在练琵琶,她要在赶到她爸喝酒回来前练完琴。”这其中,最令袁嘉楠难以忘怀的,是那位据说练过硬气功的凶悍父亲对肖雪的各种虐待。比如,“厉声喝斥、木尺敲桌、玻璃粉碎,排山倒海般袭来,撞碎美好幻想。”比如,“每隔几天,这个梦都要重复一下。细节每次不同:母亲在烧菜、洗菜,或者在晾衣服、打毛线等,父亲手拿筷子、鞋拔、老头乐等等。他总是找得到窥探的口子:天窗、门缝、壁洞等。唯一不变的是女孩。女孩穿白色棉袄、黑裤子,马尾辫扎一根黄色发筋。”再比如,肖雪被迫从三层洋房跌落:“刚才那道白影从三层洋房顶呼啸而落,在眼前掠过时,我正在滚一个大雪球。白影落地发出沉闷声响,我从雪球后探出头看。原来血不是鲜红的,要不是雪的映衬,偏向黑色。”同样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因为袁嘉楠对当年肖雪的意外死亡难以释怀,他才会在很多年后用一块特意挑选的红砖头对那个曾经凶悍的老头大打出手:“迟到三十多年的砖头终于进入运行轨道,砖头上的雪掉落,露出枯黄青苔,再不使用,将与旧街区一样被破拆、粉碎。”从因果逻辑的角度来看,在现实生活中屡遭失败的袁嘉楠,之所以能够有如此这般壮举,与他自尊心的备受打击紧密相关。“可周晓莹手叉胸口,微微抬头高傲看我的样子;设计院里大家窃窃私语、冷眼锚定我的样子,激起我更深怒火。老头也毁了我一生。”
行文至此,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以上种种都是真实的吗?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最不能忽视的,是最后一个双数板块的最后两个自然段。一段是:“他在马路上晃悠。大家都活着几套人生。他只有残酷的一套。听说珍珠湖改造好了,他想去湖边跑步。又一想,跑步得早起,还影响猫头鹰作息的周晓莹。算了吧,还是画画安慰人心:单位一种,家里一种。”另一段是:“小视频推送一条消息:今天早上铁线弄被铲平,新的粉墙黛瓦住宅,很快将与市民们见面。”由此我们即不难推断,文本中无论是袁嘉楠对肖雪父亲的奋起反击,抑或是看似日复一日的跑步行为,实际上全都出自一贯自卑弱势的袁嘉楠的一种主观性的幻想。正因为它不真实,所以作家才会采取梦境的方式对此加以呈现。九九归一,借助于一种意识流梦境叙事方式,王啸峰所成功揭示出的,正是“我”也即袁嘉楠这样一位现实生活中屡遭失败的知识分子,在梦境中也即臆想状态下的异常强大。袁嘉楠在梦境中表现得愈是强大,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怯懦与卑微就愈是突出。从根本上说,王啸峰《平静动物园》的成功,正取决于作家对如此一种艺术辩证法的精准理解与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