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裂缝处生出新的光——评陈修歌《猫咪万年》
“外婆在海里畅游,妈妈在陆地上奔跑,我才能在天空中飞翔。”最近一部刷爆朋友圈的热播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重磅来袭,也收获了豆瓣9.6分的超高口碑。这部电视剧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济州岛为背景,展现了三代女性在半个多世纪中的人生遭际和命运沉浮。在剧中,我们看到了女性在经历压抑、痛苦时的不屈和抗争,也见证了以爱为名的托举和“惺惺相惜”的女性力量。新世纪以来,女性话题一直在社交媒体上保持着超高的热度,无论是为无数大山女孩喊出“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的张桂梅校长,抑或是说出“我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的农村妇女刘小样,她们在成长的道路上都曾历经挫折与迷茫,也用觉醒和智慧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生命之光。
本期推出的95后作家陈修歌的短篇小说《猫咪万年》,也勾勒出一幅当代年轻女性在情感废墟上进行自我重塑的生动图景。主人公“我”是一个刚刚和男友分手的女孩,正在饱受失恋的痛苦。为了抱团取暖前往闺蜜丹丹的住所。丹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因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在爱情观上非常潇洒随意,仿佛陷入一个魔咒,需要不停地向各种男人索取爱,才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而主人公“我”相貌并不出众,在经历挣扎和纠结后,“我”通过为猫咪制作寿衣供养自己和家人,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从表面上来看,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失恋女孩为猫咪制作寿衣的非常规职业选择,实则探讨了女性面对情感创伤时的自我救赎之道。通过女孩、女孩母亲以及闺蜜丹丹这三个人物的生命轨迹,作品展现了一个关于女性情感迷茫与自我救赎的多重叙事。
主人公为猫咪制作寿衣的职业设定堪称神来之笔,这也是作家的巧思所在。大师丰子恺在其著作《猫的可爱是群众意见》中写道:“猫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爱的动物。”在当下高压力的工作环境与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下,人们常常感到焦虑和孤独,而猫咪则使得人们在忙碌与压力交织的生活中获得心灵的慰藉,正所谓“世界破破烂烂,猫咪缝缝补补”。在小说中很多人通过网络向主人公定制猫咪寿衣,这反映出人类与猫咪之间已经建立起深厚的情感链接,他们愿意为这份特殊的情感支付代价;当主人公为不同品种的猫咪设计符合它们个性的寿衣时,她实际上也是在为那些无法被量化的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提供鲜明的佐证。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简单、纯粹,那么宠物则是人们心目中柔软且安全的避风港,主人公每天所面对的不仅是简单的猫咪寿衣订单,更是这订单背后猫咪主人的孤独与悲伤。
这份孤独与悲伤不仅是属于猫咪主人的,同样也属于主人公和闺蜜丹丹。原生家庭的不幸、个体与家庭的疏离是两人共同的生存体验,而闺蜜丹丹的个人选择也提供了一种应对情感创伤的范式。丹丹在父母双双出轨、离异的阴影下不断恋爱,靠着各色男友过日子,作者精心设置的这一角色绝非简单的道德反面教材,其背后蕴含着较为复杂的社会心理机制。家庭系统理论认为“家庭具有系统性特征,每个家庭成员都是生活在这个系统中,家庭成员的心理问题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而且与整个家庭有关,与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方式、互动模式、角色地位、家庭的规则、结构等都有着重要的关系”。这说明父母的婚姻冲突会影响着子女的心理适应。丹丹不断更换伴侣的行为,表面上看是对孤独生活的逃避,实则是在缺失父母之爱时转而寻求其他亲密关系的过度补偿。
丹丹与女主人公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不断进入亲密关系,一个从亲密关系中短暂退出;一个通过他人来定义自我,而一个则从手艺中寻找自我。“看看吧。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一门手艺。”手艺在小说中被赋予了拯救主人公于水火中的现实功能,当女主人公一针一线为猫咪制作寿衣时,实际上也是在缝补自己支离破碎的情感世界。小说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它没有将女主人公的自我疗愈寄予“治愈一段感情最好的良药是投入下一段感情”的套路化设定中,而是将重点聚焦在女主人公如何通过与猫咪主人的互动,通过手艺的劳动,一针一线重建自我的价值感。“选布料,剪裁,缝制,熨烫。一件猫咪寿衣的制作时长不会超过半天,何况我最近状态奇好,一坐在缝纫机前就物我两忘。”这些柔软的布料、独到的剪裁、精心的缝制、细心的熨烫,无不反映着一个受伤灵魂坚定且执着的自我修复过程,而这种“物我两忘”的心灵体验,也成为女主人公抵制情感创伤和身心焦虑的屏障,为猫咪制作寿衣不仅供养了她和家人的物质生活,更是实现了其精神上的成长。
小说中的两个女孩犹如一对发人深省的镜像,映照出年轻一代精神情感的迷失与变形。而主人公母亲的角色则为小说提供了代际视角的深度,作为一个离婚女性,她不富裕,也不完美,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言语中充满着对破坏家庭的女人和前夫的怨恨。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却对失恋的女儿说出了“女人该为自己而活”的现代箴言,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自欺欺人似的口号,而是从他人给予的累累伤痕中生长出来的一种生命自觉,简单的几个字里,包含着她被压抑的愤怒,以及想要追求新生的勇气,从某种程度上她的言说既是对涉世未深的女儿的一种教导,同时也是对自我的疗愈。的确,每个生命,都有权成为自己的主角,每个女性,都能迎来属于自己的绽放。
法国作家法图·迪奥梅曾说:“写作无法止息任何波涛,却能挥动船桨划出一条航线。”的确,文学是虚构的,生活却是现实的,而且这现实往往还很粗粝,尤其对女性而言。在综艺栏目《十三邀》中,主持人在采访被誉为“中国当代植物画第一人”曾孝濂时也顺便采访了其夫人张赞英,不料这位头发花白且凌乱的老人一声叹息道:“如果有来生,我绝对要走自己的路,我只要一个工作就好了。”简短的一句话道尽了多少女性被束缚的一生。同为女性,也许是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陈修歌的小说中多是以女性为叙事主体,《木本茴香》中是关于母女两代人的爱情悲剧;而在《鬣狗与桃花》里,有关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情感体验仍在继续,小说聚焦的仍旧是失败的婚姻,只不过这一次对女性的打击更为彻底。一如陈修歌在一篇创作谈中说道:“我渴望写出自己在经历创伤后救赎自己的可能性,主人公会有无数个难挨时刻,好像是我。故事是虚构的,但我的情感是真实的,希望这些真实情感能引发一些共鸣。”当下,女性成长是一个大的时代命题,女性也越来越被鼓励追求经济、情感、思想的多重独立,这不仅是时代的进步,同时也是属于女性自我的觉醒。但如何在破碎的环境中形成正确的自我认知,如何在人生的困境中重建失序的自我价值,这无疑仍然困扰着不少女性,而《猫咪万年》的文学意义就在于它告诉我们:救赎可能来自一只可爱的猫咪、一个特殊的职业、一句母亲的忠言,也许这种力量不那么强大,但它却是一束光,给予处于夹缝中的人们以新生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