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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不舍昼夜》:哲学思辨、多维审视与精神原乡
来源:“作家”微信公众号 | 王秀琴  2025年05月30日16:08

怎么说呢,王十月五年多孕育出的长篇小说《不舍昼夜》确实不俗。它质地坚硬,内核铿锵,语言冼练,意象丰腴,通过从现实到超现实到魔幻的写法运用,通过既纵横激宕又交叠闭环的时空转换,对现实生活、内心世界、世俗欲望、成长之痛、精神领域、灵魂宇宙以及时代症候等诸多方面,进行多维审视,追忆精神原乡,从而完成颇为深刻且难能可贵的人生价值与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辨和灵魂追问。

从小生活在湖北乡下一个叫烟村的王端午小男孩,从出生时间推算约在上世纪70年代初,家贫,姐妹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样的条件下,孩子们一出生便深感空间逼仄,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做风云激荡的弄潮儿,以“烟村十三妖”之一的四姐为代表的女孩子,很容易为新潮盅惑而被传统与风起云涌看不清是非来路的漩涡淹死,但她以飞蛾扑火般对自由的向往和追索,给弟弟王端午留下了一生的精神烙印;以王端午为代表的男孩子,则选择结伴先上县城再到沿海大城市打拼,总而言之是逃离故乡谋生打工。那时正逢改革开放初期,一切的项目大干快上,北上广热气腾腾,像年轻人的血液一样,昼夜奔鸣不息,满眼所见皆工业兴起、制造遍地、肆意扩张,它们像巨大黑洞,吸引了无数像王端午一样的年轻人逃离土地、试图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命运的劳动力,他们无疑成为第一代打工者,他们既是跟风者也是先驱者和见证者,同时成为无数推动中国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取得时代性极大成果的无名英雄。此时他们创下的是“制造经济”。这一群体从数量上构成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纺锤型形状。两头尖者,有不乏一夜暴富逐渐成为大老板者比如黄盼弟,也有不明不白神秘失踪者比如宋小雨,中间粗者更多是由这家工厂出那家工厂进、一辈子是打工仔拥挤充塞,王端午既非前者,亦非后者,机缘巧合,用打工挣来的一桶金开了家书店,此时他实现的是“实体经济”下的财富自由和人身自由,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儿,成了家,落了户,混迹成为名副其实的广州人,结果身体却意外垮掉,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最后感到婚姻索然无味,年轻时有意无意犯下的过错,催逼得他不得不放下婚姻枷锁,舍离小我得大我和无我,决定徒步回故乡,不期然疫情遇堵,路遇“穷游世界”的主播小黑,王端午自作聪明,以“流浪大师”身份玩票了一把前所未有的“流量经济”或曰“虚拟经济”“数字经济”,却不想遭遇网暴,牵连到一直深爱的前妻作家冯素素。纵观之,王端午一生得失相当、成败无以评说。但,在那个创造神话的时代,像王瑞午这样的出生与经历,是具有典型和代表性的,是组成那个时代浪潮下大江大河无数朵浪花中的一朵,看似平凡,实则独特,彰显着一定意义上的普世价值。从文学史反观而言,也预示着当下活跃于文坛较有成就的70后,已进入知天命之年,他们开始回望成长之路,梳理一路走来的经历,收获由经历回馈文学形成的财富,其中份量较足影响较大的有魏微的《烟霞里》,还有王十月的这部《不舍昼夜》。

我们无意于为《不舍昼夜》添加任何标签,但它的叙事无疑极尽现实主义到超现实主义到魔幻现实主义,满眼所见皆人的成长之迹、成长之痛、时代之症与反观之思。值得我们反复考量的是王端午每个成长阶段通过阅读“中外名著映射出来的精神层阶与灵魂骨节+点缀一只鸟雀精灵(或物是)”,对现实形成投影与映射的笔断意连般的剪辑捕捉,是否具有人类自身成长与成熟、人格消瘦与丰满、思想孤独与思索的普遍性与独特性?比如,在他很小但已记事的童年时代,国家领导人逝世,弟弟死于破伤风,家国内外充满极度的寒冷、孤独与恐惧,此时的王端午爱上了带有寒鸦意象特征的卡夫卡。这为整个文本定下了忘我成长、精神孤旅、上下求索的格调;比如,当他整理四姐遗物时,翻到了薄薄一册《卡门》,慨叹“四姐就是那永远追求自由的卡门”,“而此时窗外有只绿背山雀在‘子子黑子子黑’地叫着”;比如,十五岁孤独的乡下少年王端午,进了一回县城,因为想遵从自己的内心活法,想过一种区别于父母有意义的人生,从而开始阅读四姐留下来的《飘》《简*爱》《嘉丽妹妹》《安娜*卡列尼娜》,更主要的是他自己发现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被其中一句话“我虽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深深触动,忍痛狂割随风飘荡的芦苇成为他“仪式庄严的成人礼”,他“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冲着凛冽的江风发出饿狼一样的号叫,然后四仰八叉倒在长满枯草的荒原上,”这与他后来呼吁“抛弃伪人性、唤醒土狼性”从而痴迷黑塞的《荒原狼》相呼应,他遇到通过割芦苇供两个儿子成为博士、并对他说“你不比我的两个孩子笨,就是书读少了”的邻家大叔与他后来开成广州最大的纯文学书店西西弗斯进而大量展开阅读形成相互映照。人一生能记住的话没几句,往往是被戳痛心窝子的那句,由此想到我自己,初三时一位化学老师说,你们,尤其是女娃娃,如果不好好学习,下来以后必然会成为围着孩子男人和锅台转的“三转”女人;比如,他抗拒父辈为他安排的生活,开始读萨特《存在与虚无》,劳动、思考、反思生活的本质、活着的意义、存在的价值、对抗的后果以及如何冲破现实的迷茫;比如,王端午进入县城纺纱厂,开始读柏拉图的《理想国》,看电影《旺角卡门》,加入县城读书会,遇到老曾老沈等一班文化人,听人朗诵海子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勒庞的《乌合之众》、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等诗,听他们讲经济学、社会当下和各种主义,得到现实与理想、性灵与文学的启蒙,自己也分享《存在与虚无》,开始构建他别一种理想型的人生图景;比如,他加入县城而又告别县城,“就像埋葬青春一样和阅读告别,和虚无缥缈的理想告别,和他的加缪与萨特告别”;比如,他多次回故乡,在故乡休整,然后从故乡出发,告别故乡,就像武功高手蜻蜓点水般的水上漂,故乡就是他起跳而跃的那个点。随着王十月扎实而灵动的笔触,让我们充分领略到了八九十年代县城琳琅满目的人间风物,吸人眼球的摇曳风情,朴素安宁的人情世故,和充满烟火气息的社会生活大画卷……所有这些,都是吸引无数走出故乡而又多少年渴盼回故乡的王端午的无数理由和明亮因子,同时完成了从农村到县城,从家庭到社会,从他我到自我,从自我至本我的形而上与形而下并行不悖的哲学逻辑闭环。

当他再次抱着鲤鱼跃龙门的碎碎念,在父亲的目光中踏出故乡,一头扎进广州这个大都市,以现实主义近乎荒诞的笔触和视角,呈现了具有那个时代性特色的风物:倒票黄牛,被卖猪仔,拉客小仔,收容所,治安队,暂住证,夜总会,边境证,高价旅店,深圳特区,关内关外,宝安城区,吹牛兄弟,郁金香工艺品厂,作福作威死缠活倒为难人的家乡村主任……这些具有工业化、商业化、市场化、资本化鲜明时代特色的人、物、事,和他遇到的日后与他既形成对比又分身显形的李中标与刘祖之,以及他不断“给自己命运加班”的初恋宋小雨,与充斥着快节奏、人浮躁、大泡沫汇成的江流与“技能成为人囚笼”的时代相遇。此时的王端午既眼花缭乱般无所适从,又亦步亦趋般照章全收,他感到茫然孤独空虚,只有读《卡夫卡传》才能找回一丁点儿自己,虽然他并不能完全读懂它,陪伴他的是真人宋小雨与亦真亦幻的梦境。这段打工经历,有不少作家充分地表现过它,比如风靡一时的《外来妹》,莫华杰的《春潮》,以及王十月的成名作《无碑》及《国家订单》等。正如“没有在暗夜里哭泣过就不配谈人生”一样,如果没有亲身“北上做北漂南下做打工仔”的经历,就无资格写改革开放浪潮,南方作家在这一点上比内陆作家要敏感优越要得天独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十月是对无数打工者的再次致敬,是对他们打工人生与时代症候相互碰撞的叙述延续与梳理反思。既然是浪上之浪,势必要凝重深刻、磅礴大气,无疑成为主观要求与客观必然。使人欣慰的是,王十月不仅没让人失望,反而使人惊艳叫人拍案叫绝。用他的话说,他像西西弗斯一样,咬紧牙关,顺着斜坡往上推着块石头,不断往上举,现实主义是他的垫脚石,荒诞主义是他的扩充器,魔幻现实主义是他的闪亮一刀。初恋宋小雨断线了,附体弟弟又出现了,命运将他踩倒在地并碾得粉碎,入关前的王端午成了一名靠行窃食物翻垃圾箱死颇赖脸活着却不忘光顾书店的混混、疯子和流浪者。如果说,他成为这个样子,自然有时代的原因和特殊的背景,有客观的成份,此时他的精神是站立着的,他的灵魂是纯净的,那么当他抢劫李文艳的钱包、身份证和学位证,从而摇身一变成为企业高管,人模狗样混迹于世时,他的精神与肉体开始断裂,他的灵魂与肉体猛然分离,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性人或双重性格者,他人前光鲜亮丽,背后自嘲自污,是自己给了自己最狠最猛的一刀。此时现实继续推进,荒诞每时每刻伴随,自我救赎成为底色。这也是令该部小说《不舍昼夜》跃上更高哲学层次与艺术境界的一个重要节点。对创作深怀野心的王十月并未当止,我们甚至能听到他嘎嘎作响的后牙槽紧咬声,身份的错位,行为的怪诞,内心的不安,良知的未泯,暗藏的秘密,自觉的自虐,设法的逃避,勇敢的面对,真实的虚伪和虚假的真实,一起折磨、考验、摧残、揭露、包围、成就同时作用着王端午。此时,作家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群魔》《死屋手记》,甚至卡夫卡的《城堡》和马克思的《资本论》等这些更宏伟更宽阔更厚重的艺术世界来映射王端午的内心世界,让他选择开书店做纯文学和读书推广,努力让其精神变得宽裕走向平和,得以配得上所承受的苦难。同时借用作家冯素素这个角色的制衡与反制衡,揭露与反揭露,包容与反包容,正常与反正常,楔入与反楔入,一举在第五章末他选择徒步苦修,到第六章《或许,他想成为一匹荒原狼》初,稍稍跨过整个文本黄金分割点的位置处,王十月以超容量、巨篇幅、不分段、大整章(P407-427)、长达三四万字的内心独白、心理纠葛、情绪缠绕、情节聚焦、二性对抗、自我冲撞、人物闪忽等手法,来释放整个文本形成的情感渲泄:成为一匹荒原狼,吞噬自我,毁灭自我,解放自我,放下自我,放过自我,重塑自我,超越自我,同时使整个文本跃上又一个明亮亮新崭崭的新高地。更让我们眼前一亮的是,王十月这个集写实、超写实与魔幻现实主义为一体的高端写手、伟大的西西弗斯,不仅将石头推上山顶,而且喘着粗气、双肩推靠,努力不让它滚落下来,既功败垂成又砸死自己,刹那之间,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攀高者与其叙述,形成无比悲壮且灿烂眩目的势能与风景,完成集全身之力哲学思辨与多维审视的伟大壮举。

在书写精神原乡上,王十月用心可谓独特,他不遗余力从故乡出走,携带70、80后绝大多数对农村对故乡葆有回乡的原始冲动与激情回归,“走得越远越好”,脚步是那么坚决,意志是那么坚定,而一旦他们自己有事(比如回乡盖个章)或受到挫折(为解除病痛他徒步从广州回湖北)或老人有事(比如父亲病逝),他们自然而然表现出对故乡强烈的追怀与不竭的惦念,当他们找下对象时,也要带准媳妇回乡,大有告慰祖宗先人、父母亲人之意,表现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朴素的家庭伦理与基本道德。而他们的下一代则不尽然,比如王端午的儿子王快乐,他们则几乎没有精神原乡,他们站在父母的肩膀上,大部分生长在大城市,高中或大学就被送往国外留学,他们看似走得远,而实则无根无魂,像王快乐在爷爷死后,一来因为疫情所致,二来因为路途遥远,三来他本身也未必心心念念,作为唯一孙子的他并未在场,正如小说P284所言“王端有些伤感地想,到他们的下一代,对故乡是不会有感情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故乡。这是其一。其二,从姓名符号上来说,王端午曾改名李文艳、王端,最后又做回了王端午;其三,小时候的他以为弟弟是他害死的,因为心里有鬼,所以弟弟的魂魄一直附着在他身上,潜藏在他意念深处,随时跑出来作怪,迫使他形成第二重性格(人格),尤其是在第一、三章与第六章中,小说注重对“我”内心世界的挖掘,势必绕不开潜藏在“我”内心深处弟弟所代表的第二重性人格,其实是自我内心世界炼狱般的挣扎与罪愆,这种文本呈现的方式与情节行进的伦理,很大程度上是精神分裂法与意识流的分支写法,是哲学思辨的基石与前提,最后在生死关头弟弟从“我”身上分离,终于路归路桥归桥,各自做回自己,王端午心魂归一。文本如此处理,为读者留下了较为开阔的艺术想象空间,同时也拓展和增加了小说艺术张力。

作品能走多远,赖于思想有多深刻。而文学的深刻多见于哲学表达。当一个意气奋发执意走出山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病魔缠身试图楔入当下时代不被割韭菜但恰恰被网络所伤的流浪汉,经历了那么多人事,像千刀万剐,像万箭穿心,无疑遍体鳞伤,生死意念无孔不入,他还是他吗?他能回得去吗?他将何去何从?他完成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了吗?作者或许要呈现给我们的是:“不舍昼夜、永不停歇,时间之浪像长江之水滚滚向前”,这个原本属于时间的伦理秩序,也定属于人类社会本身的生生不息,只要是生活在其间的人们,只要是有点良知与反思精神的知识分子,他们依然还会像王十月一样,呕心沥血,拼尽所学,揪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挣脱地球的引力,继续反诘与追问“我非我时谁是我,我是我时我是谁”的永恒命题。《不舍昼夜》这部长篇小说,无疑会成为文坛现象级路碑式作品,而为世人所关注,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