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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江波:在时代裂谷中寻找心灵的栖居地
来源:“野草”微信公众号 | 董江波  2025年05月30日16:05

在茫茫太行山某处褶皱深处的某个晨昏时分,当康鼎钧那只布满沟壑的大手在油灯前摇晃时,明灭不定的光晕将康家三代人的命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康鼎钧的谨慎、胆小、极富同情心,让其远走天涯、本想在大时代变革中成就一番事业的心思,全部落了空。他的归家,其实就是一事无成,从最初的起点又回到了现在的起点。而现在这个起点,显然也是他为了在大时代的风起云涌面前的保命保家之举。

山西籍作家王秀琴用晋中平原特有的粗粝语言,在她的中篇小说《长物志》中雕刻出一部关于精神传承的史诗。这部中篇小说以明代画家沈周传世画作《烟江叠嶂图》为经,以晋商后裔康家祖孙三代人的命运为纬,在二十世纪中国剧烈震荡的历史天幕下,编织出一幅既苍凉又温润的心灵图谱。

一、破碎的镜面:两代出走者的精神困局

康鼎钧的归来裹挟着晋中平原初春的料峭寒风。这个在革命洪流中仓皇折返的出走者,携带着沈周真迹与满身创伤,在康家老宅犹如投下了一枚惊雷。他执意将祖产散与村人的举动,犹如将祖辈经营的商业版图重新解构,在物质层面上完成了对晋商传统的彻底背叛。但那只始终悬在《烟江叠嶂图》上方的手,却在无意间泄露了更深层的秘密——这个被时代巨轮碾碎的理想主义者和性情主义者,正在用文人的方式重构自己的精神家园。

祖父康维文留在敦煌黄沙中的足迹,与康鼎钧革命路上的颠沛形成了镜像般的互文。前者作为最后一批走西口的商人,将晋商的务实精神消融在丝绸之路的驼铃里;后者则在阶级斗争的硝烟中,用对大地主牛栓兰的隐秘同情,暴露出了传统士绅乡绅精神在新时代的尴尬处境。这种双重背叛构成了令人窒息的悖论:当康鼎钧试图以均分祖宅的方式斩断物质羁绊时,却将更沉重的精神枷锁套在了儿子康斯坦的脖颈上。康家的祖孙三代,都未能幸免这外在不同、内里却相似的精神困局。

王秀琴在这部中篇小说《长物志》中反复描写的“灯苗”意象,恰似康家这些出走者摇曳不定的精神火种。那盏康鼎钧大手扇得几乎熄灭的油灯,在“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瞬间,将晋中平原上这位汉子特有的执拗与脆弱双重性格暴露无遗。

这种极其山西化叙述语言风格的话语,极具心灵震慑力的“晋语系”描写,在王秀琴的作品中,尤如点点星光,让人眼前一亮,“康鼎钧伸展一只大手,扇过来扇过去,灯苗晃来晃去,几次差点熄灭,最后还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这样的语句,毫无疑问,那是相当地揪住了读者的心灵。

这种充满张力的细节描写,让《长物志》的文本始终在崩塌与重建的临界点徘徊,正如老戴乞丐的施舍既拯救了康鼎钧的肉身,又将其推入了更深的精神困境。在大时代的变迁面前,无论你是被动等待,还是主动迎合,其实,都是悲剧收尾的结束,只是,这悲的程度,深与浅罢了。

二、水墨的救赎:艺术对抗现实的三种姿态

沈周的传世画作《烟江叠嶂图》在文本中化作流动的传承基因密码。康斯坦三岁临摹《芥子园画传》时沾染的墨香,十二岁凝视真迹时眼底泛起的波光,最终在由其创办的“康氏草堂”的匾额上凝结成文化传承的晶莹琥珀。这幅明代画卷不再是简单的艺术符号,而成为了对抗时间暴力的武器——当康鼎钧的革命理想在历史夹缝中粉碎时,当康维文的商队被漫天的黄沙吞噬时,唯有烟江叠嶂的氤氲之气,仍在康家三代人的血脉中流转。这或许是独属于士绅乡绅这个阶层内心的一隅不变的“心田”。

于是,面对坐吃山空的康家,康斯坦决定出去闯荡。当年,他父亲康鼎钧背着那幅真迹回来;今天,他要背着那幅自己临摹的“假画”出去。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极了沈周本人。

多年后归家,在画的世界里,康斯坦成了一个行家。“别人摸不住的门道,康斯坦第一个就摸到了。别人下不到的那份功夫,康斯坦第一个就下到了。”康氏草堂”一时间名声大噪。

又过了些年,康斯坦心中又有了一个结:他在找寻大地主牛栓兰的后人。康斯坦心里清楚,父亲欠下的这笔心债,他得还。

债未还,康家堡却凋敝了。“看着越来越空落的康家堡,康斯坦一户一户买下来,修葺整理,他要把这里变成一座书画博物馆,给逝去的先祖父辈,给远在异国他乡留学多年的儿孙,给四处散落的康家堡村民,留条回家的路。”

康斯坦会等会寻,但或许,这辈子,也没有结果。但是,这世事,又有多少,能够有结果呢?或许,这是独属于康家,或者不如说是那个曾经的乡绅士绅阶层的执著。

在《长物志》里,作家王秀琴用“醋香”与“墨香”的缠绕,构建出了独特的文本和故事审美空间。康鼎钧的妻子丁细细酿造的陈醋在瓮中默默发酵,恰似儿子康斯坦藏在柴房里的临摹画卷,都在等待某个苏醒的契机。这种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努力,在康鼎钧每年肃穆进行的“喊春”仪式的描写中达到了高潮:童男童女的稚嫩嗓音穿透料峭春寒,既是对农耕文明的诗意致敬,也是对抗历史虚无主义的隐秘仪式。当村人只看到丰收的表象时,康家人守护的却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真”。

艺术救赎的三重境界在《长物志》文本中渐次展开:康鼎钧将画作视为精神避难所,康斯坦用临摹完成文化转译,双胞胎康吐故、康纳新则通过现代教育实现了最终的“基因突变”。这种代际演变暗合着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艰难历程,当康斯坦最终背着赝品画作出走时,沈周笔下的烟江叠嶂已不再是具体的山水,而是彻底升华为流动的精神原乡。

三、未完成的返乡:文化根脉的当代困境

康斯坦重建康家堡的壮举,在当下文学语境中呈现出了复杂的文化症候。他将祖宅甚至整个康家堡改建成“书画博物馆”的执念,既是对“耕读传家”古训的当代诠释,也是新世纪全球化浪潮中的文化自卫。但是,“买下整个村落并改建”的豪情壮举背后,那两个在异国他乡求学的“双胞胎”身影,却暗示着更深层的断裂——当物质载体被精心修复时,精神血脉的延续依然悬而未决。他们,会回归本来的家园吗?

父亲康鼎钧说,人可以住下房,但不能长下心。流程规整的翻修下房,让整个院子的男女老少,都非常佩服康家。这样的礼节和周道,一般人家,连想都想不到。就连普遍的吸烟,到了康鼎钧这儿,都成了气派的享受。时间长了,村里人开始尊称康鼎钧为康先生。

儿子康斯坦这时,却有些迷茫。对一个农人来讲,或许,最好的时光,就是甩开膀子,最有力气的十几年,这十几年一过,人生的辉煌,也就定格了。或许,这还算不上辉煌,只能算是一个再普遍不过的农人的一生罢了。

就在这种田收获的岁月间,米米和康斯坦的双胞胎儿子康吐故、康纳新降生了,他们也在日常的农村生活中,长到了12岁,这一年,康斯坦已经32岁了。这时节,村人们却也陆续腾出了康家老宅,把房子还给了康家。老宅腾下了,一时间显得沉寂而空旷。

康斯坦的梦想,就落在了两个儿子康吐故、康纳新身上,在春种秋收的一年又一年当中,他的梦想,也随风去了。可这风,也带来了收获,两个儿子,一个考上了清华,另一个考上了北大。

三代人的梦想,在此刻,得到了释放。可这释放,到底是梦想的本真,还是逆之顺之后的必然结果,康家人解答不了,时代,也解答不了。或许,这才是生活和梦想的本真。

小说结尾处康斯坦对大地主牛栓兰后人的寻找,构成了意味深长的叙事留白。这种代际之间的精神还债,暴露出了士绅乡绅这一阶层在二十世纪历史长河当中的道德和心灵黑洞。康鼎钧当年对大地主的暧昧同情,在康斯坦这里化作具体的“救赎”和“补偿”行动,但“或许这辈子也没有结果”的喟叹,却道出了历史债务难以清偿的永恒困境。这种未完成的精神和物质返乡,在康家堡越来越空的屋檐下,显影为文化根脉的当代焦虑。

这时,康斯坦终于明白了父亲让他看那幅画最初的用意:眼前这些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人,“他们都是他心里的一幅画,更是画上的人物。他看到了每个人的心和心理。那些心都赤裸裸血淋淋跳跃在他眼前,那些心理都是深不见底的井。”突然,他有点儿喜欢上了看那幅画。在父亲的带领下,康斯坦开始了艰苦的与众不同的做农活儿时光,而回到家里,他就盯着沈周的那幅《烟江叠嶂图》看,康斯坦觉得自己眼里心里脑里,全是那幅画,好像它已住在他心里。确实,沈周的《烟江叠嶂图》,最终永久地住进了康斯坦心里。

山西籍作家王秀琴用“山西醋”般醇厚又酸涩的笔调,在《长物志》中康家三代人的命运折叠中,藏进了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当康斯坦终于看懂《烟江叠嶂图》中的“光”时,那既是艺术觉醒的顿悟时刻;当康斯坦感觉自己的眼睛,像一把刀子,能够解剖面前的画时,那就是埋藏在他灵魂深处的文化基因的复苏瞬间。在这个意义上,《长物志》不再只是关于某个家族的兴衰史,而是成为了测量传统文化现代转型的“精神温度计”。那些在时代裂谷中不断坠落又不断攀援的灵魂,最终在墨香与醋香的交织中,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栖居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