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人民性”的传统与新变
中国社会主义文化的历史演进始终以“人民性”为精神主轴,在理论与实践的双向互动中构筑起独特的价值谱系。从延安文艺座谈会确立文艺“是为人民大众”的根本原则,到“双百”方针破除教条主义桎梏,从改革开放后“二为”方向的重构,直至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创作导向的体系化确立,我们始终将“人民性”置于核心场域,既铸就了中国社会主义文艺的精神底色与发展坐标,又在每个历史转折点上完成价值内核的迭代更新。当下,在全球化与数字文明的双重冲击下,“人民性”正被注入多维度的时代意蕴——既延续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创作传统,又拓展出全媒体时代的交互性审美范式。从人民文艺的传统,到新时代由互联网、新媒体技术等跨媒介、跨文化综合发展出的新大众文艺,更广泛的人民大众参与到文艺创作与传播的全过程中,激发着新的文艺生态产生。
一以贯之的文艺“人民性”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新文学为媒介,开启了“人”的觉醒之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下,左翼文艺思潮迅速形成思想洪流。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瞿秋白、鲁迅、茅盾、胡风、周扬、冯雪峰等作家、评论家围绕文艺大众化与民族形式等核心命题展开持续讨论。当时不仅系统译介马克思主义文论,更以方言创作、民间叙事等实践,在知识分子话语与大众审美之间架设沟通的桥梁。左翼文艺运动随着革命进程深入延安根据地,其理论架构在解放区特有的政治文化生态中实现创造性转化,并针对新问题、新现象、新趋势做出了调整与拓展。
1942年5月,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党的文艺工作者必须从根本上解决立场、态度问题。“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是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他认为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涉及文艺人民性的核心问题。由此,他鲜明地指出文艺的人民大众立场问题,阐明“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什么是人民大众呢?最广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这四种人,就是中华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毛泽东提出一定要在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进行社会实践的过程中,来解决文艺“为什么人”和“如何为”的问题。从此,解放区文艺与文化建设有了更加明确、具体的指导思想。
在“文艺为人民大众”这一方针指导下,知识分子深入人民生活、学习群众文艺,将中国传统民间艺术形式纳入到文艺创作之中。秧歌剧、信天游、剪纸等带着泥土气息的民间艺术,与原来的文人创作融合起来。文艺家们走出象牙塔,在田间地头收集创作素材,刻画群众火热的生活场景,并与人民自发性的文艺创作相呼应。延安时期,“人民文艺”观念的提出,“文艺为人民服务”方向的确立,直接引领并激发了人民文艺实践的蓬勃发展。
在抗日战争时期,“抗日救亡”成为最紧要的文艺主题。为了更好地向农民、工人等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宣传奋起抗战的重要性,各种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被灵活运用,传统民间艺术形式转化为革命宣传的利器。千千万万普通百姓进一步成为历史舞台和文艺舞台的主角。由此,新文学也进一步向人民文艺转变。
新中国成立之后,作家艺术家以多彩的笔墨记录人民当家作主的喜悦以及各条工作战线取得的成就。与此同时,各种民间文艺形式得以收集、整理,并在专业作家和普通大众的创作中得到重新激活。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浪潮为中国文艺界注入新生机。邓小平同志提出,“人民需要艺术,艺术更需要人民。自觉地在人民的生活中汲取题材、主题、情节、语言、诗情和画意,用人民创造历史的奋发精神来哺育自己”。文艺工作者们纷纷拿起笔,将冻僵的笔尖重新浸入生活的熔炉,书写着中国当代文学的新走向。这场始于1978年的文艺觉醒思潮,以“伤痕文学”揭开历史伤疤,借“反思文学”解剖时代阵痛,用“改革文学”记录转型魄力,在“寻根文学”的深掘中触碰民族文化基因,在“先锋文学”的叙事迷宫中探索人性深度……整个八十年代犹如沸腾的试验场。一大批作家艺术家在不同的尝试和探索中,找寻文艺记录时代现实、反映人民心声的新空间。各种文艺思潮相互激荡,共同推动“人民文艺”在时代的变革与发展中,不断吸取新鲜养分,拓展出新的表达体系。
新时代以来,习近平总书记从人民需要文艺、文艺需要人民、文艺要热爱人民、人民是文艺作品的评判者等角度,对文艺与人民的关系作了更全面的阐述,推动了社会主义人民文艺的新发展。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重要讲话中指出:“源于人民、为了人民、属于人民,是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立场,也是社会主义文艺繁荣发展的动力所在。广大文艺工作者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把人民满意不满意作为检验艺术的最高标准,创作更多满足人民文化需求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的优秀作品,让文艺的百花园永远为人民绽放。”新时代的文艺工作者为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更加多样化的文化需求,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实践中展开丰富的文艺创造,全面深刻地展现时代生活的巨变与人民精神与情感的革新。与此同时,在教育普及和技术赋能的背景下,人民大众广泛地参与到文艺创作与传播的进程之中,涌现出了蔚为大观的“新大众文艺”。这是文艺“人民性”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的新变。
文艺“人民性”的多维呈现
文艺的“人民性”似乎随着时代语境不断演变,但其中暗含着多个恒定的思考维度。新时代的创作者们,正是在这些恒定的维度上,结合新的现实语境,不断探索创作的广阔空间。
作家艺术家们聚焦于“写人民”,以人民为作品的主角。古典时代的叙事,多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神魔鬼怪、英雄侠客为主角。五四以来,作家艺术家将更多的视野转移到普通人的生活中来。新时代的作家艺术家进一步打破传统文艺的“精英叙事”,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为艺术表达的焦点,使得创作视角更加向平民化转向,以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照亮时代变革与现实生活。例如,2021年的电视剧《山海情》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海固的人民和干部们响应国家扶贫政策的号召,完成易地搬迁,在福建的对口帮扶下,通过辛勤劳动和不懈探索,将风沙走石的“干沙滩”建设成寸土寸金的“金沙滩”的故事。剧中马德福在漫天黄沙中带着大家架设扬水站、说服村民吊庄移民的身影,正是千千万万基层扶贫干部的缩影。2022年电视剧《人世间》的热播则展现了文学与影视的深层共振。该剧改编自梁晓声2019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同名小说。《人世间》的成功源于作者对工人日记、社区档案等真实素材的深度挖掘,以“个体经验”打捞“集体记忆”。作品讲述了平凡中国人的人间事,以周家三兄妹半个世纪的成长经历为线索,串联起北方城市的社区生活,展现了宏阔时代的波澜壮阔与人生的悲欢离合,塑造出生机勃勃的劳动者、建设者、改革者、创业者等人物群像。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人民写”,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成为创作的主体。如果我们追溯文学艺术的源头,它就来源于人民群众在日常生活和劳动中的感叹与记录。当先民在狩猎后围着火堆击节而歌,用粗糙的石刀在洞穴壁上刻画猎物的轮廓时,文学艺术便以最本真的形态诞生了。此后,各式各样的民歌、民间舞蹈与绘画等,绵延不断地发展开来。因此,“人民写”并不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情。现在,“新大众文艺”之所以构成一个显豁的现象,是因为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科技的赋能,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主动地加入创作的队伍,而且他们与专业作家艺术家之间的差距和界限不断消除。在文学界,最鲜明的体现是,来自各行各业的素人写作者不断涌现。“我手写我心”,基层劳动者以自己的真实生活为素材,从“被书写者”向“创作者”转变,同时借助短视频、直播等新媒介手段实现创新,将日常生活空间转化为文艺现场。外卖员王计兵的诗歌诞生于穿梭在大街小巷的间隙中,从《赶时间的人》在网络上爆火,到近日诗集《低处飞行》的出版,他已累计创作诗歌6000余首。在广东东莞,在宁夏西海固,一大批素人写作者以自己的经历为素材,用朴实的文字书写烟火人生,彰显文学的新活力。
人民是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无论是“写人民”,还是“人民写”,出来的作品最终都需要经过人民的评价和检验。一部好的文艺作品,往往能够获得当时广泛受众的喜爱,甚至获得不同时代接受者的推崇。在新的媒介语境下,很多作品诞生于网络平台,在众多读者的催更与交互之中完成,实现了“读者即编辑”的交互式创作。一些作品还被多番“二次创作”,在算法的推荐下成为热门的作品。这体现了当下文艺从单向传播到多维共创的全民化转移。当前的文艺创作,有两个显著的特征。一是注重传统文化的当代传承。比如,由北宋名画《千里江山图》,延伸出一大批的小说、诗歌、舞剧等作品。这些作品的文化内核均来源于东方美学悠然山水的传统之美,由传统画卷生长出来的壮丽山河的意象,深植于人民的审美传统之中。二是借助科技、媒介,让文艺更加可触可感,更加融入人们的生活。《黑神话:悟空》采用虚幻引擎5技术,结合中国传统榫卯结构的数字化建模,打造出云雾缭绕的花果山、神秘诡谲的地府等场景,将东方水墨的美学融入游戏沉浸式体验,进而推动了古建筑原型地的文旅热潮。《哪吒之魔童闹海》通过AI动作捕捉技术,将敦煌壁画动态渲染与角色动作结合,使传统艺术焕发新生。还有很多的文艺展陈,凭借新媒介、高科技的多元形式,打通声光舞美,甚至触觉体验,使大众身临其境,处于动态的文化之美当中。借助传统的艺术元素、崭新的媒介手段,创作者们积极探索表达现实核心议题的新路径。这些新的探索,让文艺以更加多样的形式与人们的生活贴得更近了。
总之,推动新时代文艺高质量发展,“人民”是起点,也是归处。新的人民文艺正以新的媒介、新的姿态、新的形式记录属于这个时代的现实图景,释放出独特的光芒。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