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在有限中建构“无限”
在年轻作家中,我觉得周宏翔的写作是极有特点的那个,我看重他所呈现的文学传承性,更看重他的异质性,他的“不同”让自己面目清晰——而这,也是诸多作家一生的追求,而且可能是“求而不得”的追求,他们可能有勇气和毅力摆脱一个小困囿,但又进入一个大困囿中,就像一些人标榜的所谓“个性”不过是流行思想中的大共性一样。此处以《角色》为例,分析下周宏翔作品几方面的特点:
短篇篇幅,含量巨大:周宏翔的小说往往有一种浑阔感,既体现在故事的丰富和繁杂上,也体现于内容的张力。阅读他的短篇,我时常会有“如果交给我来写,一定要把它变成一个长篇”的念头。时下的青年写作,更多地会在情绪、情感上着力,集中于“杯水微澜”而努力将生活的戏做足,相比之下,周宏翔作品便显得独特,让人能够轻易辨识。
有多声部感的“复调”:周宏翔的短篇小说往往有一个不算阔大的切口,而一进入其中,便会感觉到多重的故事交织,多次的路转峰回,以及耐人寻味的多重负载……多声部、多向度、多重走向,作为个人标识之一,也体现于这篇《角色》中。
故事的悬疑性:他特别善于在短小篇幅内编织极有隐秘性和悬疑性的支点,有趣的是,这些隐秘性和悬疑性的支点大部分是未被明确解开的,可能到结尾仍是谜题,周宏翔有意地调动我们“健全的大脑和敏锐的知觉”来参与他所未完成的部分,有意地让我们猜测、猜想和帮助他完成设计——这也是我一直觉得他的短篇有长篇的厚重和“近似”含量的原因之一。
“枯山水”的笔墨方式:周宏翔的短篇小说有意在有限中建构“无限”,在一个核舟上雕出有景深的楼台和众声的喧哗,让更多的人和物参与到这个故事中,自然就得精于取舍,抓住要点,只显露整个冰山露出水面的七分之一。尽管采取的是“枯山水”的笔墨方式,尽管塞压了那么多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但其中依然留有呼吸的气孔和具有绵密感的细节之处,这尤为难得。
戏剧人物和戏剧人生:演员和他们所携带的寓意,在周宏翔的小说中往往是有光的、有趣的以及有深层意味的添加,也是他小说步步楼台中的重要一环。
回到这篇《角色》,它丰富,曲折,故事的叠加也显得千回百折,不断地向宽阔处、险绝处和攀高处延伸,几乎将故事的多重性做到极致,更让我佩服的一点是,这些故事的精心环扣做得恰当,既有不同向度的拉扯,又有暗中的合力,既把故事可能的意味引向多重,又能使它们在多个点上汇成合流。
蒋红红在杜义强那里的扮演是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她叫“米兰”;作为演员的蒋红红在剧院里的经历又是另一个故事,她处在角色中,又被多次地挤出角色;高天宝的故事是以片段性、间接性来呈现的,是以蒋红红的眼“看见”或“看不见”,在小说中却占有较多的戏份,因为他与蒋红红的情愫是小说着力书写的部分;还有杜义强的故事,他的创业、成功和事故,以及与“米兰”的感情……而杜义强家的私人厨师丛小野,则携带了另一重的故事向度,当然玲姐也携带着属于她自己的戏份。而整篇小说以蒋红红为主轴,故事的交织、断开和重叠也都以她的视角来呈现、来完成,她和她的故事,让那些交插的线头有了依存,有了围绕感。
“角色”,在故事之外,或者说是在故事背后,周宏翔为我们指认的是人在生活和生命中的角色扮演议题,是我们的本真、周旋与妥协,是我们“个人面目”和面目后面的深豁隐藏,是我们种种欲念的达至和无法达至……这些极有哲思性的大议题,被巧妙地以故事为包裹,引发种种思忖。
蒋红红在杜义强那里扮演成“米兰”,以一个已经在一起十七年的、略有模糊性的情人身份进入到“另一种生活”,这一扮演是“彻底放弃自我,以剧中人角色替换全部”的方式,是身份和角色感全然地压制住本我,“我”成为某种身份象征和角色象征的一部分……那“我”将在这种完全地失掉自我的角色扮演中得到什么?“我”的这种放弃能让本我得到什么,从而使“我”能够全然地放弃?蒋红红这一角色具有显然的牺牲性,周宏翔借其呈现了牺牲背后的价码考量:物质获得,角色的身份赋予所带来的,以及在这个“扮演”中演技感所带来的,等等等等。在这一“彻底放弃”的扮演行为之外,还以蒋红红前史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另一种扮演可能,是以貌似的“有限度”放弃为基础的:在戏剧扮演和戏剧呈现中,蒋红红必须在“那场演出”中完全地进入角色,在那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同样是“非我”,是剧情所塑的剧中人,但一旦离开了演出,她将会恢复为蒋红红,一个具有“小红人”光环的演员和“我”的自身……且慢,小说中曾提及,“当时在剧院,蒋红红已是小红人,在外,心高气傲,仗着美色当大姐大,有不少小弟。渝中一小片,酒吧处处有蒋红红身影……”如果我猜度得没错,作品其实提示我们离开舞台的蒋红红依然有她的表演性,她依然是在表演着、扮演着她希望呈现的角色,已经卸装的蒋红红将自我的人生已然当成另一个舞台。
小说中还有一句让人回味的话,“这些事没传到高天宝耳中,高天宝还当她是黄毛丫头。”——那么,在高天宝那里,他所见的蒋红红是不是本色的、本我的,是否属于放弃了表演性的那个?还是说,她在高天宝面前进行的是另一场演出,进入了另一幕规定剧情?若是如此,蒋红红(或者更拓展一点,我们)哪一时刻不是角色,不是在扮演呢?在这样的扮演中,应该如何计算自我的得与失?
刀,在高天宝那里同样具有扮演性和角色感,它的在与不在都是隐喻:刀在,高天宝的角色里就自然加入了侠义、江湖浪子、以武犯禁和以暴制暴的成分,“刀客”的角色与刀工了得的厨师身份构成了张力关系;刀不在,高天宝的角色中就自然地减少了冲撞的力量,侠客理想和以武犯禁的力量,它意味着某种的丧失,也意味着某种成熟……刀为高天宝的角色感注入了太多的复杂性,也或多或少地影响着高天宝和蒋红红二人的关系。在蒋红红的生命中,高天宝属于那种有勾连性的角色,他让蒋红红在一些时刻获得“显形”,让她被角色遮蔽的另一面得以彰显和坦露。那,高天宝一直是本色的吗?他背在身上的刀,是他本色的延伸还是角色扮演的某种无意识外显?他对刀的曾经在意,以及说“刀有一半他的灵魂”这句话时,是不是同样在无意识中,让刀“转换”了本我,错认了那个其实具有表演性的自我呢?高天宝对于蒋红红的情感是自我和本我的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消失,一次次地走出蒋红红的视野和生活?
杜义强自然对蒋红红的扮演心知肚明,然而,他并不点破,而是配合性地扮演了杜义强,扮演了杜义强和“米兰”之间的可能关系。这个可能关系中包含着想象、理想状态、欲望和其他诸多元素,而这里的每一个词都可看作是“角色”。
还有玲姐的扮演,丛小野的扮演……如果说,扮演早已无所不在,那所谓的自我和本我是否也是扮演中的一个部分,或者说,扮演过程中的优劣以及是否高超也都折射和反映着“稀薄的自我”?我们反复强调、试图确认的自我、本我,是否本不存在,或者说种种角色扮演就是自我和本我的呈现,那些面具一经戴上就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拓展着自我和本我的整体面目?
我承认,在被周宏翔的故事所吸引的同时,《角色》也引发诸多思考,以及由此而来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