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三十年:起源问题、发展阶段与动力机制
摘 要: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是近年来学界热议的话题。不同的研究立场使得“网文出海”的起源歧路纷呈,进而导致整个海外传播史出现史实不清、定位失准、范畴不明等问题。“网生”起源说是一种目前中国网络文学较为恰切的传播起源判定,以此重新定位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历史,具体可分为北美萌蘖期、回流发展期、亚太传播期、全球传播期四大阶段。在这一历史进程背后,“技术—文化”驱动机制及“IP+粉丝”经济链嵌合机制合力推动了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演进。
关键词: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网文出海;起源说;发展阶段;动力机制
近年来,“网文出海”热风渐起。网络文学从版权输出到海外平台搭建,再到海外原创业务开拓及IP海外运营,历经多轮“出海”迭代后收获了全球读者的好评。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关涉到中国文化“走出去”与国家形象建构的顶层战略,不仅获得了政府相关机构与主流媒体的力推,而且在学界也掀起了研究热潮。随着文化强国建设的深入推进,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目标已由“走出去”向“走进去”进阶,“网文出海”的效能成为社会各界的关注重点。如果仅以单一的事件、案例、网站作为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评判依据,难免陷入片叶障目、过度褒贬之虞。但就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是,学界对“网文出海”的史料与史实并未进行系统梳理,在传播历史界定不明的情况下急于做出定性和定论,就容易导致研究出现内容偏狭化和评价预设主观化等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学界有必要回溯中国网络文学的起源,重新梳理其海外传播史,进而探寻传播历史背后的深层动力机制。
1. 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起源问题
研究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历史为何要讨论起源问题?因为它不仅决定了网络文学内容形态、传播路径、传播模式的最初样态,关乎“网文出海”的史料发掘与考证,而且能揭示网络文学在全球如何从“荒野草根”发展为“世界文化奇观”的演变规律。目前,学界、业界对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史认知不一,其关键问题来自起源的判定分歧。归纳来看,主要有几派观点:一是作品起源说,主张将1991年少君发表的《奋斗与平等》看作起点,或将2001年中国玄幻文学协会向海外推广宝剑锋的《魔法骑士英雄传说》等小说作为起点;二是版权出售起源说,将2004年起点中文网向全球出售网络小说版权视作传播开端;三是平台起源说,其中包括将《华夏文摘》(1991年)、ACT(1992—1993年)、Wuxiaworld(2014年)等平台作为起始标志的不同观点。这3类起源说分别从作品、产业、组织平台等角度判定,不同的观念偏向使得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史歧路纷呈,进而使“网文出海”研究的定位不清、范畴不明。究其根源,研究主要存在下述问题。
问题之一,什么样的文学是网络文学?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判定标准不一致。许多研究者包括少君本人都将《奋斗与平等》看作是中国最早的网络文学作品,不过也有学者提出该作品转摘自其他杂志,对这类非网络原创作品归属网络文学的观点存疑。既然如此,网络原创能否作为网络文学的必要条件?要解决这个问题须回到对网络文学的界定。目前,网络文学的概念有广义层、中观层和狭义层。其中,广义层涵盖印刷文学网络版、网络原创文学和网上的文学信息;中观层指网络首发的原创文学;狭义层指采用多媒体、超链接等数字技术制作的文学作品。对于具体使用何种层面的概念,学界尚未形成共识。实际上,在网络文学诞生初期,印刷文学网络版、网上的文学信息、超文本文学、多媒体文学与网络原创文学之间具有内生关联。早期大量的印刷文学上网,为网络原创文学提供了丰沛养料。纷至沓来的文学信息为网络原创文学的创生营造了良好的氛围,超文本与多媒体技术让网络文学与图画、声音、影像等兼容的新艺术形态成为可能。因此,在界定网络文学时,如果以单一标准或流行范式来框定网络文学,不仅会造成史料疏漏,也缩小了网络文学的发展空间。
问题之二,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起源界定存在国别归属难题。以往,通过作家国籍判定文学的国别归属是最简便的方式,但网络文学的起源之作无法以作家国籍来一以概之。少君发表《奋斗与平等》时在德州大学留学,后来留美发展又成为了美籍华人,这就涉及作家前后活动的切割问题。而且,网络文学的国别归属还与其是否反映该国独有的文化与精神有关。大部分中国留学生出国前基本完成了基础教育经历,中国文化已渗透其认知思维和精神世界,其行为方式、生活习惯也具备中国特点。文学要实现身份建构与身份认同的核心是文化,文学作品需依靠思想、历史、传统、习俗、语言等文化来确证身份。尤其是网络ID以“去地域化”符号模糊了作家的地域归属,这一变化使得本土文化成为网络文学突显自身异质性的最佳渠道。如果研究者仍套用印刷文学的方法进行地理勘定,难免会出现削足适履的状况。
问题之三,持论者对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界定存在认识误区。目前学界主要有两类观点较有争议:一是将海外读者的文化归属等同于地理归属。作品起源说的读者来自海外华文圈,而平台起源说的读者为外国读者。以读者群在华文圈而判定其没有实现海外传播,不仅不符合传播界定,而且将具备汉语阅读能力和喜爱中国文化的外国读者排除在外。因此,地理位置应作为判定“网文出海”的客观依据。加之,近年中国留学生中的Z世代读者越来越多,他们将读网文的习惯带到异国,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力。二是对“网文出海”的判定存在经济效益论的窄化误区,即以海外版权交易作为传播考量条件。网络文学不仅是文化产品,更是文学作品。它之所以能成为出海的一支劲旅,是因为它提供了超越物质世界的精神自由与审美体验。网络文学一旦失去文学价值,其本体性将不复存在,经济价值也将荡然无存。
既然作品起源说、版权出售起源说和平台起源说都或多或少存在问题,那么哪里才是“网文出海”的起源呢?起源判定是关涉史料、史证、史识、史观的综合性问题。单个作品或平台搭建只能作为“网文出海”个案,无法揭示网络文学在全球文化中的独特性。从媒介生态学视角考察网络文学的传播链,可发现网络文学的发展与其海外传播史相伴而生,文化和情感一直是“网文出海”的内核。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留学生的文学作品在北美触网而生,小说、诗歌、散文、杂文等文类的涌现带动全球中文电子刊物与网络论坛的兴起,形成一定规模的海外读者群,可称为“网生”起源说。不过,判断“网生”起源说是否成立还需解决以下关键问题:为何起源地不是中国而是北美?以中国留学生为主体的网络创作是否属于中国网络文学?“网生”起源说有何超越其他学说的独特性?
一是起源地的问题。由于中国加入国际互联网的时间是1994年,大部分研究认为其起源应在1994年后的中国地区。然而这种思维惯式却忽略了创作主体的地域流动性。中国留学生在北美创作的网络文学属于“借船出海”。其一,从技术基础来看,当时北美已有中国留学生研发汉字读写程序“下里巴人”、汉字“HZ码”、ZWDOS汉字操作系统。海外游子的“抽屉文学”终于在满是英文的世界里找到了出口,这也为他们带来了互阅作品的心灵慰藉,是早期网络文学“以我手写我心”特质形成的一大缘由。其二,从组织群体来看,网络文学最早的组织“中国电脑新闻网络”(China News Digest,CND)是中国留学生于1989年3月6日在北美创建。它由“新闻文摘”“中国学生电讯”“中国新闻组”等组织改动合并而成,主要向用户发送中国新闻与资讯(英文版)。经营2年后,CND读者达1万多人,遍布20多个国家和地区。其三,从阵地来看,中国留学生活跃于《华夏文摘》、“中文诗歌网”、ACT等多个有影响力的电子刊物和网络论坛。CND于1991年4月5日成立全球第一家中文电子周刊《华夏文摘》。由于创刊期网络原创作品匮乏,其作品多转摘而来,不过这并不代表它没有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同年,王笑飞创办通讯式网刊“中文诗歌网”,定期向网络会员发布中文诗歌与诗词作品,截至1991年年底会员已达200多人。1992年,CND第二任总编魏亚桂创建ACT论坛。1993年,万维网免费开放后,ACT论坛用户数量直线上升,形成网络群聚效应。其四,从读者需求来看,中国留学生在海外思乡心切,迫切希望获知祖国的消息,对中文电子读物的需求度高。以《华夏文摘》为例,1991—1994年,刊物创建初期的用户基数与当年海外留学人员基本保持高度吻合,这说明《华夏文摘》在中国海外留学人员中的订阅需求量高。基于上述四方面,中国网络文学在北美获得了有利的创生和传播条件。
二是主体问题。以中国留学生为主体的网络创作是否属于中国网络文学?其一,要考虑中国留学生的文学作品是否具有“中国性”。回顾电子期刊时代的网络文学特质,乡愁情结十分鲜明。中国自古以来有乡愁的书写传统。不同的是,中国留学生身处异国他乡,这种距离感让他们的乡愁表达弱化了对乡土的反思与批判力度,提升了依恋和思念浓度。《华夏文摘》编辑姚明辉在1991年12月20日编辑完一期稿件后感慨:“圣诞、元旦对我们这些身在异域的学子来说,可能只是日历向前机械的翻动。此时,你或许也和我一样,望着窗外的璀璨灯火,想着的却是爆竹声声的除夕之夜和那热气腾腾的饺子、汤团。”这种带有中国年味的乡情,经由团年食物和场景触发的民族记忆形成一种普遍的情感结构和情感模式。中国留学生的文化归属是中国文化,强烈的异域文化冲突让他们想要建立一片心灵的自留地。正如《华夏文摘》的编辑谢天蔚所言:“在美国这样的社会里,时间就是金钱,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傻子’愿意花那么多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呢?不是好玩,只是感到亲切,感到这是我们自己的杂志。特别是在这异国的土地上,用我们自己的母语来抒发自己的思乡之情特别亲切……有了这样一个园地,心声可以得到表达,还能不亲切吗?我在编辑第100期的时候流过泪。”这种对于故乡与祖国的高度情感认同,无疑具有鲜明的中国性。其二,要考虑中国留学生的创作是否具有网络性。与华文文学不同,中国留学生的创作并非散点和个例式的呈现,具有网络社群性、流动性和涌现性,反映了网络文学创生的情感需求。而且,国内早期文学网站、论坛的兴起,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海外的中文电子期刊和网络论坛模式。当1994年中国加入国际互联网后,海外网络社群逐渐迁移、回流,ACT的衰落也即证了这一点。朱威廉1994年从北美回到中国创业,1997年创建榕树下文学网站,后来又成为盛大集团副总裁,如今依旧活跃在网络行业。榕树下作为我国较早一批规模较大的原创文学网站,不仅培养了国内第一代网络作家,而且在大陆首推博客文学样式,其上很多代表作品及平台本身的历次变革都具有典型意义。从这些渊源可见,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离不开早期中文电子期刊和网络论坛的助力。
三是“网生”起源说的独特性问题。“网生”起源说不仅占据海外传播的时间高位,避免了以单部作品“论英雄”的局限,而且暗合读者需求逻辑,具备海外平台自发性建构条件。它将网络文学与其所处生态看作整体运转的系统,系统中的要素相互影响,并且能形成流动和循环。在这一过程中,“网生”的独特之处在于涌现性。网络文学自诞生之初就在作品数量、品类上达到一定规模,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英国、德国、瑞典、荷兰、新加坡、日本等国家传播,形成《华夏文摘》、ACT等多元化平台,并且拥有相当高的热度,是技术、文化、组织、制度等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这无疑是“网生”之力证。在“网生”的基础上,网络文学在传播过程中又形成了自组织性、协同进化性、周期性演变等特征。正是因为“网生”起源说从全局出发,以动态生成与媒介生态来定位网络文学的发生与传播,才能揭示出网络文学的生命演化规律。
2.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发展阶段
以“网生”起源说为基础的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史实际上将文学传播与环境传播结合,以生态系统思维阐释网络文学的传播演变。由此,网络文学成为一个在环境中不断运动变化的生命体,其传播历程具体可分为四大阶段。
第一阶段是北美萌蘖期(1991—1996年)。中国网络文学的诞生与传播地在美国。1991年4月5日,全球首家中文网络周刊《华夏文摘》在美国创刊。4月16日,张郎郎在该刊发表的《不愿做儿皇帝》被认为是首个中国网络文学原创杂文。4月26日,阿贵对北岛的诗歌进行解读,在该刊发表中国第1篇中文网络原创 评论《文如其人》。1992年5月1日,图雅在该刊发表的《祝愿——致友人》被认为是目前最早的网络原创诗歌。北美地区成为中国网络文学的集中孕育与扩散基地,涌现出《华夏文摘》、ACT、《枫华园》《新语丝》《橄榄树》《花招》等站点。在这些平台上创作的网络作家多为高校知识分子和白领阶层,基本在国内完成了基础教育和大学教育,中国文化与历史传统根植于他们的思想,他们在海外文化的冲突与隔膜中倍感孤独,迫切需要在网络空间建立文化身份来实现精神归乡,作品内容多以怀旧思乡与家国书写、文化冲突与异域经历为主。少君的《人生自白》、图雅的《小野太郎的月光》、阎真的《白雪红尘》(国内版为《曾在天涯》)、散宜生的《乍吐集》等作品的传播较广。少君曾说:“中文电脑网络杂志已成为传播华文文学创作的最佳途径,其影响力远远超过报纸和文学杂志的作用,成为海外华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阶层汲取中华文化的主要渠道。”
第二阶段是回流发展期(1997—2007年)。这一时期,港台地区涌现出香港小说网、小说村、台湾鲜网、小说频道、冒险者天堂、炽天使书城等新建的文学网站,许多传统的出版社、报刊杂志如新月家族、禾马文化、飞象印象等也开始创建网络站点。痞子蔡、黄易、倪匡、莫仁、罗森、手枪、原振侠、亦舒、席绢、古灵等人的作品火爆网络。其中,台湾作家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将纯爱与痴情融于“痞”气之中,在BBS上一炮而红,成为中国第一部具有现象级影响力的网络小说。香港作家黄易的作品将科幻融于武侠之中,“借武道以窥天道”,对内地的网络玄幻小说创作产生重大影响。与此同时,内地(大陆)的起点中文网、幻剑书盟、红袖添香、榕树下、逐浪网、晋江文学城等大型文学网站纷纷建立,流量较高的文学网站达300多家。《诛仙》《小兵传奇》《异人傲世录》《异侠》《赫氏门徒》等作品传入港台地区并大受欢迎。其中,《诛仙》将西方神魔、游戏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通过亦正亦邪的人物形象消解传统武侠小说中二元对立的价值观,在当时引领了网络仙侠小说风潮。而此时的北美网络文学发展在此分流之下明显马力不足,转为以兴趣圈与交流组群为主的散点式分布。
第三阶段是亚太传播期(2008—2013年)。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日趋成熟,并逐步形成了市场化的生产机制。网络小说从线下出版跨越到影视、游戏、动漫领域,掀起一股改编热潮。这一时期,亚太地区一些国家受中国网络文学影响,网络文学翻译网站和原创平台兴盛。俄罗斯的翻译平台Rulate,泰国的Ookbee电子书城,韩国的Paran小说网、Daum门户网,日本的成为小说家吧、青空文库、电击文库、魔法岛屿等较有知名度。而国内大型文学网站在这一阶段也开始向亚太市场发力,阅文集团的前身盛大文学集团在日本、韩国、泰国、越南等国开拓出版业务,并在新加坡建立版权分销站点,仅2012年,其版权输出收益就超过100万美元;晋江文学城与20余家出版机构达成合作,海外版权签署量达到每个工作日1本的速度。网络文学在亚太地区销售火爆,单以越南对中国网络文学的出版情况为例,在2009—2013年越南引进的中国图书中,网络文学作品超7成。《何以笙箫默》《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网文改编影视作品加快了中国网络文学在东南亚地区的传播速度,“玛丽苏”“白莲花”“大女主”等人设受到当地读者热捧。东南亚的网文市场以女性用户为主导,尤其是18~30岁的年轻女性居多。这些女性读者的教育水平和付费意愿较高,对历史、言情、悬疑、同人、校园、豪门等题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日均阅读时长和互动频率高。
第四阶段是全球传播期(2014至今)。2014年,中国网络小说翻译网站Wuxiaworld的建立标志着中国网络文学迎来了海外民间团体的翻译传播热潮,同期涌现出Gravity Tales、Novel Updates、Volare Novels、Good Reads等100余家网络文学传播站点,自发形成20余个活跃的翻译组。紧接着,阅文集团、中文在线、掌阅科技等国内网文企业着手建立海外网文平台。据统计,目前中国网络文学出海作品规模达69.58万部,翻译语种达20多种。单以阅文集团旗下海外门户起点国际为例,截至2024年11月底,该平台累计海外访问用户近3亿人,阅读量达1 000万次以上的作品数量同比增长73%。2022年,《大国重工》《复兴之路》等16部网络文学作品入藏大英图书馆,2024年,《诡秘之主》《全职高手》《庆余年》等10部中国网络文学作品再次入藏大英图书馆,网络文学越来越受到海外读者的认可。随着AI翻译技术的不断升级,更多优秀的网络文学作品得以快速进入海外市场,提升了“网文出海”规模。据悉,多语种数字内容运营平台that’s books将出海重心放到阿拉伯和拉美地区,其阿拉伯语App下载量超640万次,西语App下载量超52万次。起点国际已上线约6 000部中国网文的翻译作品,2024年新增出海AI翻译作品超2 000部,同比增长20倍。推文科技研发AI翻译系统,将网文作品通过AI一键分发到50多家海外数字出版机构。随着“网文出海”作品越来越多,头部网文企业开始尝试视听化赛道,引领“C Drama”(中国电视剧)火遍海外。网文影视剧和微短剧是视听化出海的重要形式,它们不仅提升了中国文化的国际影响力,还促进了海外不同圈层受众的交流。《陈情令》《微微一笑很倾城》《庆余年》《墨雨云间》《与凤行》等网文改编影视剧掀起海外收视热潮。与此同时,网文企业开展多领域国际合作,进行内容培育和IP开发,共建网络文学全球产业链。国内网文企业推出的Reelshort、ShortMax、DramaBox等微短剧平台成功进军海外市场,将微短剧模式移植到海外,取得了良好的市场反馈。阅文集团与瑞士国家旅游局、新加坡旅游局合作,将优质网文IP推向国际市场,推动了中国文化的全球传播。这种跨界合作不仅提升了IP的国际知名度,也为全球IP产业链建设提供了新的动力。
3.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动力机制
回溯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历史,从早期在英文网络运行系统中“借船出海”,到如今几乎成为与好莱坞电影、韩国电视剧、日本动漫比肩的“世界文化奇观”,可发现中国网络文学的崛起背后有一套动力机制不断发挥作用。
3.1 回流放射型传播路径下的“技术—文化”驱动机制
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在北美,之后回流到中国本土,再到周边的亚洲国家和地区,最后辐射世界各地。在这一回流放射型传播路径之下,网络文学形成了“技术—文化”驱动机制。技术基础决定了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在北美,文化根源促使其回流本土,技术的升级迭代与文化辐射力又将其从中国扩散到亚洲再推及世界。
北美是全球计算机与互联网的诞生地,中国网络文学之所以在北美诞生,是由于这里最早建成了汉字读写、转换、存储与传输的技术驱动链条。从1946年电子数值积分计算机(ENIAC)的研制到1969年阿帕网(Arpanet)投入运行,再到1983年阿帕网剥离军网MILNET转为因特网(Internet),电子计算机科学与网络信息技术成为中国网络文学在北美创生与传播的先导因素。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尽管美国已建成通用网络,但计算机DOS系统与UNIX网络运行系统均无法支持中文传输,因此中国网络文学想要在英文网络世界里诞生,需攻克机上汉字读写、编码、传输、转码等一系列难题,人才、技术、平台缺一不可。1988年,严永欣研发汉字读写程序“下里巴人”,解决了汉字的输入与显示问题。1989年,黎广祥、魏亚桂、李枫峰设计了汉字编码“HZ码”,同年魏亚桂又研发ZWDOS汉字操作系统,解决了汉字在英文网络系统中的编码与解码、存储与传输问题。1991年,倪鸿波开发汉字处理软件“南极星”,解决了英语与中文的内码转换等问题。在早期中文信息处理尚不完善的时代,这些技术的贡献加速了中文在计算机和互联网中的应用与传播。而严永欣、魏亚桂、倪鸿波等核心技术开发人员均是《华夏文摘》的技术咨询专家,他们将自己的研发成果第一时间投入应用,不仅为1991年《华夏文摘》的创生奠定了基础,而且将技术与文学资源免费向大众开放,这种网络共享模式吸引了最早一批海外华文网络文学创作与阅读群体。1992年,中文网络交流论坛ACT诞生,魏亚桂又是该组织创始人。可见,技术人员对于早期网络文学的诞生与发展起到了关键作用。同年,微软研发的Windows视窗系统使得汉字可以在英文网络系统中直接输入与显示,这极大地提高了汉语输入的便利性。1993年,万维网的免费公用带火了ACT。据方舟子回忆:“当时的读者保持在5万多(人),繁体字的读者数保持在2万(人)……几乎有一半的大陆留学生在阅读ACT,不读的人大都也知道”。此后,网络文学在北美的热度回流到中国,其技术性决定要素是1994年中国加入互联网。由于当时中国使用电脑的人并不多,信息技术与网络基础设备对于中国是稀缺资源,因此网络文学的回流热度在中国加入互联网几年后才得以显现。据《华夏文摘》读者直订数据显示,1994年4月(《华夏文摘》创刊月)中国大陆地区的直订户数仅9户,而到了1996年12月已有437户。可见,中国网络文学在北美兴起后回流本土,技术驱动机制发挥着关键作用。随着数字媒介技术及AI翻译技术的发展,当前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已囊括在线阅读、实体出版、有声阅读、影视/动漫/游戏改编、舞台剧、主题公园、衍生产品制作等多个领域,在不同媒介演绎方式与跨媒介互动之下掀起了一场无国界的全民阅读狂欢浪潮。
当技术传输条件成熟以后,中国网络文学迅速崛起,将北美时期的思国怀乡与现实关照转为更加开放多元的中华文化特质。中国网络文学以中国为圆心向亚洲乃至世界的传播之路,实际上是中华文化圈向世界文化圈辐射的过程。一方面,诸子百家的思想学说、仁义礼智信的处事原则、中国的文学经典、历史神话与传说、艺术瑰宝、武侠文化、美食文化等对海外读者的吸引度很高。譬如,《昆山玉之前传》将隋唐年间的珠宝工艺通过女性创业奋斗故事呈现,其中金银宝瓶、冷暖玉棋子等技艺巧夺天工,生动展现了古代中国珠宝行业文化的博大精深,同时,女性勇敢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也引发海外共鸣。海外读者对玄幻小说中的“道”“三界”“六道轮回”“阴阳”“五行”“气”“武功”等文化知识讨论热烈,更有甚者以“道友”称呼。一些海外读者受中国网络文学的文化熏陶,在文学网站上创作了许多中国风格的网络小说。据起点国际数据显示,旗下共有海外本土作家44.9万人,创作海外原创作品达68万部,“洋作家写网文”也成为“网文出海”的新潮流。
另一方面,当最初具有纯文学气质的网络文学演变为一种“新民间文学”后,其现实生活性、大众文化性、自由性的特质获得了更多读者的关注。从读者接受度来看,中国港澳台地区与内地(大陆)本就同根同源;其次是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越南、柬埔寨、印尼、日本、韩国等周边国家和地区,其在历史上和中国交流频繁,受到儒家文化、宫廷文化、地方宗教文化等多重文化的影响,在生活习俗、婚恋观念、集体意识、价值主张、文化传统等方面都较为相近。例如越南、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仙侠小说、宫廷复仇文、霸总文、青春小说等较为青睐,《仙侠奇缘之花千骨》《琅琊榜》《许你万丈光芒好》《微微一笑很倾城》等小说在东南亚国家和地区十分畅销。再把目光从周边国家投向更远处,可发现世界各地的华人聚集区越来越多,非华人地区对中国的社会变革、生活变迁与文化潮流等方面也开始抱有浓厚的兴趣。网络文学以中国故事的鲜活度、创新性和共通感赢得了海外受众的喜爱。
3.2 “内容—版权—模式”传播演进下的“IP+粉丝”经济链嵌合机制
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发展阵营中,为何诞生时长较短的网络文学能够实现“全球圈粉”?这 是由于中国网络文学经历了从内容到版权再到模式的传播演进,形成了一种变革性的传播力量。1991—2003年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内容出海”期。这一阶段秉持以作品为中心的思维模式,人们将网络文学视作单纯的文学作品进行传播。直到2003年,起点中文网试行VIP付费阅读制获得成功,网络文学迎来了行业发展的转折点。文学制度的更替意味着传播方式的改变,商业资本的大规模投注激活了网络文学的市场潜能。2004—2013年,网络文学进入“版权出海”期。2004年,起点中文网开始向全球售卖网络小说版权,这标志着“网文出海”思维从作品定位走向产品定位,经营方式开始转变。此后,《鬼吹灯》《诛仙》《盗墓笔记》等作品翻译成越南语、韩语、英语等多国语种发售,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影响力日益增长。自2014年以来,中国网络文学进入“模式出海”期。海外自发成立翻译站点与字幕组,翻译中国的网络文学作品。Wuxiaworld等翻译网站的建立标志着网络文学海外翻译作品迎来增长爆发期。起点国际不仅将中国网络文学的付费模式传到海外,而且还开通海外原创业务,通过签约国外作者扩大内容资源、增加收益,《最终愿望系统》(西班牙)、《第一秘境供应商》(新加坡)、《天才娇妻是巨星》(加拿大)等作品摘得起点国际征文大赛(Webnovel Spirity Awards,WSA)年度网络文学海外原创作品奖项。与此同时,中国网络文学的传播样式不再局限于内容传播,而是向影视、动漫、游戏等衍生业态扩展。这意味着中国网络文学将在世界范围内实现“文—艺—娱—产”联动,多点触达、全球互通的网络文学生态系统逐渐形成。
在“内容—版权—模式”的传播演进背后,中国网络文学形成了一套“IP+粉丝”经济链嵌合机制。互联网的出现不仅让地球成为“地球村”,也让人类“重归部落化”。中国网络文学的类型精细化划分方式将数以亿计的读者一一圈定,成为部落化的读者群,并由此衍生出粉丝经济。中国网络文学的粉丝经济主要是围绕粉丝喜爱、崇拜的作家、“爱豆”、网文IP及其衍生品而形成。粉丝们除了支付阅读费用以外,还会额外自愿“打赏”网络作家。在起点中文网的粉丝打赏排行榜中,总榜排名第一的粉丝“烟灰黯然跌落”已累计打赏约259.6万元(人民币,下同),排名第2的“壶中日月,袖里乾坤”已累计打赏约241.9万元,排名第3的“Fning”已累计打赏约171.8万元。这种“有爱经济学”式的粉丝文化也传到了海外。据中国作协的网文出海调研数据显示,网络文学出海市场规模增速翻倍,2019年为4.6亿元,2020年达11.3亿元,2021年超30亿元。在海外的网络文学站点,内容付费是主流模式,粉丝以订阅、买会员、打赏、捐助或众筹方式进行付费阅读。实际上,以Wuxiaworld为代表的海外民间翻译站点的兴起及其读者捐助、预读付费等译介收益模式的形成,皆源于网络文学的粉丝文化驱动力。据《2021年中国网络文学出海报告》数据显示,有83.4%的读者每天阅读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且时间达0.5年以上,阅读数量超过10本的达63.9%,每次阅读时长大于2小时的用户达59.9%,在留言区评论的网民达54.9%,分享小说给朋友的达42.2%。《诡秘之主》《天道图书馆》《逆天邪神》《全职高手》等10余部网络小说在海外各大站点的点击率颇高,可见中国网络文学在海外读者圈“吸粉”能力惊人。
与此同时,一批网络文学精品力作以IP泛娱乐互动扩大粉丝传播力。《庆余年》成为Disney+有史以来播出热度最高的中国大陆剧。《墨雨云间》在Netflix、Disney+、Viki、AsianN、Apple TV等数十家海外平台上线,海外播放量近2亿次,曝光量近4亿次。这些作品不仅迅速吸引海外观众的注意力,还能以更易理解的方式增强海外观众的文化认同。《斗罗大陆》《美食供应商》《妖神记》《吞噬星空》等网文改编漫画取得海外人气、口碑双丰收。九州文化推出的Short TV、99 TV海外影视平台积累了超300万名全球用户。其中,Short TV在美国进入Top 20娱乐榜,并登顶菲律宾等国家或地区的娱乐榜。九州文化通过精准获客、精细运营,让高品质短剧更贴近海外当地文化。目前,网络文学IP泛娱乐出海模式主要可归纳为3种。
一是海外发行与销售播映权。网文企业及相关影视公司将中国网络文学作品的播映权分销给各国电视台及YouTube、Netflix等国际网络影视平台。阅文IP改编动画作品在YouTube频道日均上线1集,年浏览量超过2.7亿次。
二是自建海外平台播映。腾讯视频、爱奇艺、优酷、芒果TV等公司推出国际版、海外版平台,建立了网络文学剧集、动漫、电影等一体网文影视海外传播体系。
三是IP生态出海,即海外制作公司或电视台、平台购买网络文学IP版权,进行本土化改编与翻拍。IP改编游戏如《斗破苍穹:怒火云岚》在东南亚上线后吸引了大量玩家;天津琅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与阅文、晋江等网文平台合作,制作了200多部广播剧,其中播放 量 最高的系列作品达1亿次;阅文集团与瑞士国家旅游局开展合作,《全职高手》主角叶修将担任2025年“瑞士旅游探路员”;法国知名插画师安托万·卡比诺(Antoine Corbineau)将《庆余年》里的范闲、《全职高手》里的叶修等角色融入法国地标,进行卡牌等多元化IP衍生开发。中国网络文学在IP泛娱乐互动和跨媒介传播下进一步拓展粉丝市场,建立了集文字、影视、动漫、游戏等多媒体、跨媒体互动的IP经济链,粉丝在跨文化交流中全球化、全时段参与,形成别具一格的“出海”机制。
当然,网络文学在海外市场规模翻倍增长的同时,须警惕“出海”机制带来的“核心刚性”对文学创作生产力的制约。网络文学之所以受海外欢迎,除了网文企业建立的“IP+粉丝”经济链嵌合机制外,其核心吸引力还在于网络文学的作品立意和文化精神。一般来说,网络文学的故事主角有强烈的自我觉醒意识,人生理想与奋斗目标明确,他们最终或能成就一番事业,或可改变困境,或实现自我拯救。这类故事符合快节奏下的海外受众需求,说明网络文学已具备全球文化共通性的优势,不过也存在以“豪门”“霸总”“千金”等噱头博流量的问题。从“网文出海”的经验来看,如何汇通古今中西,将网络文学的爽感叙事转化为生命价值与精神书写,是“网文出海”未来需要继续深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