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案与命运的阴差阳错——关于《拳头打在棉花上》
阅读赵晖中篇小说《拳头打在棉花上》(载《收获》2025年第3期),油然而生的,便是对罪案与命运阴差阳错的无限感慨。小说之所以会被命名为“拳头打在棉花上”,与文本中奶奶击打父亲的这样一个细节紧密相关:“奶奶哭成一个泪人,两只手勉强握紧,攥起来的拳头一次次捶打在我父亲身上。她仿佛用上所有的力量,但是每一次拳头落在父亲肩膀上时,最终都是软绵绵的,像是打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好端端的,奶奶为什么要去击打自己的儿子?既然是击打,最终的效果却又为什么会是“软绵绵的,像是打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这一切疑问的答案,全都潜藏于《拳头打在棉花上》这一小说文本之中。
作品不仅采用了第一人称的限制性叙述方式,而且叙述者还被专门设定为罪案发生时年龄还“满打满算不到十岁”的一个名叫林琥珀的乡村少年。之所以要这么设定,作家的本意便是要借用他那种少年无知的懵懂状态。最初的罪案,是利群村一个女知青的蹊跷死亡。具体时间是1975年10月17日的晚上,几乎全村所有人全都涌到紧邻的大塘村去看电影,独居一屋的女知青李淑莲,却在第二天被意外发现猝死在床上。经过公社主任刘青松联手县公安局刑侦科长毛华兵的一番积极努力,犯罪嫌疑人被锁定为一直暗恋着李淑莲的生产队长吴成禄。后来查证的结果是,手上保管着李淑莲房间锁匙的吴成禄,是那天晚上曾经出现在李淑莲房间的唯一一人。也因此,虽然吴成禄肆口否认自己的强奸致死罪行(这里另外一个可供参证的前提,是“因为那天李淑莲身上正好来血了”),但因为有上级部门的一再催促,刘青松与毛华兵他们便不仅最终认定吴成禄为犯罪嫌疑人,而且还要立即执行死刑。
事情的转机与一封神秘的信件有关。那是一封被邮递员毛三卡不慎遗落在林琥珀家门口的信件。发现收信人竟然是已经去世的李淑莲之后,毛三卡一时间陷入到了一筹莫展的状态之中,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样去处理这封信。一番争执后,到最后还是不仅识文断字,而且心存良善的奶奶一锤定音:“‘还是交给公安局比较好,’奶奶说,‘毕竟这是李淑莲的遗物,办案的警察应该会处理。’”然而,当时尚被蒙在鼓里的奶奶,根本就不可能预料到,正是自己的这一番善心,最终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牢狱之中。只有当林琥珀他们把这封信送到刑场上的毛华兵手里的时候,一切方才彻底真相大白。却原来,罪案的真凶并不是那个倒霉的吴成禄。李淑莲的真实死因,是吃打胎药流产时不幸中毒身亡:“李淑莲就是死于有毒的打胎药。因为打胎心切,李淑莲铤而走险,一次性服下打胎药,以致中毒身亡。”由此而生出的疑问便是,李淑莲明明还是未嫁之人,怎么会有孕在身?到底是谁致使她有孕在身的?依据信封上的邮戳,刘青松与毛华兵他们不仅很快做出判断,而且判断也很快得到证实。那个致使李淑莲怀孕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林琥珀的父亲林垦,那个省城农学院的教师。那一年的五六月份,林垦回到老家利群公社,参加当地的兴修水库工程。其间,不仅与李淑莲结识,而且还在6月19日和28日两个晚上,利用给她辅导文化知识的机会,先后两次与她发生关系。没想到,仅仅是到了9月8日的时候,李淑莲就在信里告诉他,自己已经有孕在身。获知消息后的林垦,在杭州某江湖郎中那里搜寻到打胎药后,迅速将打胎药寄给李淑莲。这样一来,一个不可避免的悲剧结果,就是李淑莲私自打胎时的不幸身亡。原本以为吴成禄是罪魁祸首,没想到,罪案的始作俑者却是林垦,如此这般,自然称得上是罪案与命运的阴差阳错。与命运的这种悖谬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奶奶对儿子的那一番既爱又恨还怜的复杂感情。此前我们已经专门提到的“拳头打在棉花上”的细节,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奶奶的这种复杂感情。文贵情真,无论是父亲入狱后奶奶关于儿子回家的幻觉生成,抑或还是她最后的因思子甚切而不幸走失,那一片真情的确称得上是撼人心魄。
但在充分肯定作品思想艺术成功处的同时,有两点质疑却也不能有所表达。其一,根据文本的叙述,父亲林垦早在结识李淑莲并与她两情相悦之前,就已经与母亲离异,处于单身一人的状态。不仅如此,虽然档案中的相关表述是“林垦借机对其实施奸污”,但倘若我们联系他们俩曾经不仅有过长时间的信件来往,而且李淑莲还想听从林垦的建议私自流产打胎,联系小说结尾处他专门跑到李淑莲的坟前去烧纸纪念,实际的情形就是他们俩之间其实完全称得上是两情相悦。既然两情相悦,而且林垦也已经是离异后的单身一人,那他们为什么不考虑结婚后干脆走到一起,而非得要铤而走险地采用私自打胎的方式呢?其二,同样是依照文本的叙述,父亲和母亲早在去年也即1974年的5月就已经离婚。然而,这么重大的事情,身为母亲的奶奶却毫不知情。如此一种设计,并不合乎常情常理。再有就是,林琥珀与母亲他们母子间的关系问题。一处是,在意外获知父母已经离异情况时林琥珀的那一番失态表现。先是“父亲的话再次让我猝不及防,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然后是“我哭得几乎没有了力气,拽住父亲衣角一次次问他:爸爸,爸爸,妈妈哪里去了?”由以上细节,我们即不难断定,林琥珀与母亲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但到了小说行将结束,父亲入狱,奶奶失踪后,情况却变成了“母亲后来找过我两次,想要带我去杭州。我坐在屋里一句话也没说,反反复复看着奶奶之前在县城凤凰照相馆拍的照片。毛三卡和刘菊花走过来劝我,我站起来走开。”等到“母亲走的时候,我没去送她,她一个人在公路边等车。”如此一种前后截然相反的情感描写,细细琢磨,得出的结论,同样是不合乎常情常理。以上两方面的疑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便写在这里,就教于包括作家赵晖在内的各位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