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后的拉丁舞——王安忆《儿女风云录》
舞者,巫也。
王安忆最新小说《儿女风云录》写上海交谊舞厅里一个舞师的故事。主人翁小瑟原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的上海富家子弟,宁波背景,面相深邃俊美,常被误认为混血儿。小瑟有舞蹈天赋,六十年代初获得北上接受正规芭蕾训练的机会,但之后不了了之。六七十年代的社会变化,小瑟不能身免,但凭借舞艺也在文工单位得过且过。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西式交际舞在上海卷土重来。小瑟摇身一变,成为舞厅里教舞、伴舞的舞师,人人追捧的拉丁舞王。热潮退去后,他移居美国十八年。再度回到上海重操旧业时,小瑟年华已逝,成了“老法师”。
乍看之下,这是个典型大时代与小人物的故事。小瑟的大半生,从“新中国”到“新时期”“新时代”,重要历史事件无一不与,他的几段情史及家史也道尽人世沧桑。上海是一切悲欢聚散的辐辏点,这些元素大可敷衍成一个“荡气回肠”的叙事,一个新世纪版的《长恨歌》,影视界对这本小说应该有兴趣,但王安忆志不在此。《儿女风云录》内容丰富,但全书仅十五万字,有些章节几乎是全景式一扫而过(如小瑟的美国经验),要让读者意犹未尽;有些部分却又深入事物肌理(如上海舞厅文化),绵密浓郁。但一放一收之间,暗藏了她创作的态度。
小瑟少年家道中落,习舞不成又遭逢时变,兜兜转转,最后一事无成。这些经验于他虽然切身,却又仿佛不那么相关。他恋爱结婚,生子成家,之后妻离子散,孑然一身。然而“他意识不到自己的寂寞,其实是金粉世界的局外人”。正如小说结尾所谓:“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旧,一类新!”小瑟夹处其间,既不新,也不旧,既随波逐流,也顺势而为。他在台上回旋起落,在台下依然兀自本能般的舞动,周围的亲人、爱侣退场、上场,舞伴一个换了一个,举手投足,道是有情却无情。王安忆笔下讲,“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浮泛中度过,浮泛的幸和不幸,浮泛的情和无情,浮泛的爱欲和禁欲”。
王安忆以工笔描写一个没有深度的人物,张力自在其中。作为历史的“中间物”,小瑟透明无感,却折射出周遭变幻的光谱。这里的关键词是“浮·世”:人浮于世的浮,浮游群落的浮。海上潮起潮落,所有的人都载沉载浮。
这使《儿女风云录》与王安忆三十年前的《长恨歌》以及金宇澄的《繁花》(2012)有了区隔。《长恨歌》里,上海弄堂女儿王琦瑶也许是小瑟的前身,不同的是,尽管资质平平,王琦瑶却能投身世间的嗔痴怨怒,终以身殉,书名“长恨”,可见一斑。《繁花》以乱针绣笔法写三个青年的生活及情感历险,极尽繁复之能事,作者借此为上海打造出一部情感教育史。或悲哀,或颓靡,一座城市成了有情的机体。
《儿女风云录》中,王安忆几乎是以人类学的眼光看待笔下角色。“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小瑟也许寂寞,但并不孤单。王安忆兴味十足地写小瑟生命的一切——他非中非西的面貌、阴错阳差的情爱、无可如何的家庭与事业。她明白,唯有小瑟这类人物的“陪衬”,上海的个性——不论是张扬的还是保守的——才显得分外鲜明。他从来是个“托”,最后的转折看似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王安忆考证“浮·世”的渊源,俨然重新打造一个唯物,不,格物的世界。她对上海的舞厅文化有无限兴趣,有用无用的知识,主观客观的视角,重三叠四,犹如全息考古。不仅如此,从上海出发,她的小说人物与北美和缅北,苏联和罗宋,埃塞俄比亚和越南,香港沙田马场和北京舞蹈学院……简直与全世界都勾连上了。由中国到世界,原来上海也是“中间物”。
王安忆对“小说格物”有自知之明:“语言这件事很奇怪,在某种程度上帮助我们思考。没有语言我们的思考是不能推进的。中国人讲格物致知,用词语来格物。”[1]词语带来机锋,给王安忆的叙事增添了独特的知识论层面的内容。她以最精致的写实主义笔法层层推进,从空心人小瑟看出世态炎凉的底色,从“压成考古层”的瓦砾堆中发现“云母片似的,星星点点,就是它,草根格物的间隙里,称得上贵胄时光”。
但王安忆格物,要穷什么“理”?她有意让小说成为形而上学的剧场,演绎世界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这就来到小说第六章。小瑟被分配到苏北一个矿区城市歌舞团,而且有了段情爱。这章重点在于小瑟遇见了爱慕对象的奶奶。这位老太太出身并不简单,在历史交错的当口,她明白“从人从己从天下,常数都抵不了变数”,因此能因势利导,化险为夷。老太太好谈鬼怪玄狐,却不迷信。她直言上海不过就是“‘康白度’的天下”。面对上海来客,她道年轻时“可没少去过,吃喝玩乐,知道最好哪一口?魔术,大变活人,分明是个假,却做成真!”老太太看出小瑟的恋情,直言:“情,是冤的变相!”“冤是别人强加,情是自投罗网!”
这一夜,小瑟与老太太的对话犹如醍醐灌顶,甚至让我们想到《老残游记》里,申子平夜访桃花山与玙姑对谈天理和人欲的场景。小瑟仰望星空,星星稠密闪烁,如有天机泄露,不禁失神。但下一刻他“回到原型”,相顾所爱,“还是他和她”。天地苍苍茫茫,露水和因缘,泥土与你我……
现在知道,虚空也是物质的,全然不同的一种。他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都市里全是现实人生,就是老太太说的唯物主义,到了这里,却蹈入另一种形式的物质生活,无法命名,但铁定存在,星空就是证明。昼伏夜出,明暗相济,说它虚空是因为分不出你我他,所以用“混沌”这个词。
识者曾提到王安忆作品从唯物走向格物的倾向,从《天香》《考工记》到《一把刀,千个字》,她“格”刺绣、屋宇、烹调,而《匿名》甚至直面人之为人的存在义与虚构义的异同。究其极,她摸索事物表象下那粗粝的不可测的“原型”,一种她名为“混沌”的东西,她为之着迷,为之困惑,也有了借书写一窥“天机”的冲动。
循着王安忆现阶段的风格看《儿女风云录》,又能“格”出什么?方法之一是探究老法师出入其间的舞厅。上海交际舞是舶来品,早在1843年就由洋人引进。二十世纪初礼查饭店首开“交际茶舞”之风。二十年代后舞厅接踵开张,黑猫舞厅、仙乐斯、百乐门争奇斗艳。1933年,上海舞厅已经多达三十九家。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等名作即写于此时。
1949年后上海近百家舞厅关闭。男女授受不亲,倒是集体舞取而代之,集合成千上万老少“蓬擦擦”。这正是小说中小瑟的成长和转型阶段。1984年营业性舞厅复业,小瑟凭着一身舞艺,应时当令,下海成为舞蹈老师。与此同时,集体舞转型成为广场舞,流行至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交际舞在上海成了气候,精益求精,滋生进阶的国标舞、华尔兹、探戈、伦巴等舞种纷纷成为各路好手的竞技对象。小瑟来到全盛时期。和他搭档的旧识阿陆头原是底层市井女儿,兀自历劫归来,两人联手,竟然所向无敌。拉丁舞的节奏紧凑中有旖旎,热情中有疏离,异国情调加解放精神,男女授受可亲。借此,王安忆写尽一个时代的感觉结构。
到了新世纪,小瑟远行归来,重新入舞厅及广场,成了老法师。少年子弟江湖老,终有了时不我与的感觉。但老法师一词别有弦外之音。他的一个亮相就启动了一个异度空间,一个“独立的时辰”,神秘有如幽灵。和老法师跳舞——
……疾骤切换的明暗里,人脱开形骸,余下一列光谱。一刹那,回到形骸里,再一转瞬,又没了,有点诡异呢?然而,倘若掀起一角窗幔,透进亮,一切回复原形,他是他,她是她,众人是众人。无奈遮蔽得严实,那鬼魅剧越演越烈,进到异度空间,仿佛回不来了。正神魂游离,舞曲终止,老法师将舞伴送到原位,石化的旁观者动起来。
这是王安忆向老法师——还有他舞动的上海——致敬的时刻了。在那一刻,老法师有如起乩,带着舞动的观众一起入魅,神游物外,“仿佛回不来了”。舞者,巫也。王安忆想象亘古太初,召唤神人与共的境界。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格物主义者王安忆幽幽告诉我们,一曲舞罢,老法师被打回“原型”,他只是个失灵的灵媒,是个“中间物”。他的家世和长相、身份和时代、感情和行动,从来就是一出错位、误认的悲喜剧。但也正是在这些错位的裂缝里,王安忆发现着、铭刻着人与物、物与物、万事与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混沌”的真相——或没有真相。小说最后的急转直下,老法师买空卖空,仿佛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宿命。
《儿女风云录》作为书名,可能要让部分读者不解。小说中的“儿女”是千万人家的旷男怨女,所谓的“风云”不过是过眼云烟吧!王安忆或要不以为然。对她而言,一个时代男男女女的虚妄与拼搏、踌躇两难与孤注一掷,何尝不埋藏天道世道的秘辛?将相本无种,儿女恁多情,历史纵是轰轰烈烈,浮世之中原来无物。在这一点上,《儿女风云录》呼应了王安忆被忽视多年的中篇小说《遍地枭雄》的意旨。也许还提醒我们时代的错位、因果的颠倒、因之而起的啼笑与因缘,也许正是历史之为混沌的本质?
注释:
[1]张怡微:《教授王安忆是叙述令生活变得有趣》,《新民晚报》2021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