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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径自走去
来源:文艺报 | 张炜  2025年05月26日09:07

简洁的语言

文学作品大把使用语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19世纪或稍晚一点的时候,可以非常奢侈地使用语言。那个时候,除了戏剧表演、杂技、音乐,娱乐的方式相对较少。读小说是消遣的重要方式,写作者也就可以放肆一点,动辄搬动大量的文字,虽然不够节制,读者尚可以忍受。

技术上,从读者和作者的关系来看,小说写作的方法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极大地改变了。电视的出现催生和加快了这种变化,特别是进入数字时代之后,读者的耐心已经被无穷无尽的信息推送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今的作者再像以前那样堆积文字,读者是不耐烦的。

现在的很大一部分读者并没有文学阅读的能力,他们虽然在读文学书,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读者。所以即便是写得很生动的小说,在一般的娱乐式翻阅的读者那里,也读不进去。让这些人读通俗演义还勉强,读雅文学,太难为他们了。通俗演义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它在质地上与曲艺是一样的,通常用于娱乐。

文学阅读是要充分享受语言的,要贴着文字走,这才能读出复杂的蕴藏,获得深度阅读快感。尽管如此,在这个时代,大多数读者已经没有耐心、没有时间,这就需要写作者在语言上极其节俭。现在看,即便是经过筛选、从国外引进的文学作品,它们也有一些常见的毛病,就是啰唆。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老书,还带有古典主义时期的书写习惯,在表达形式上已经过时了。

读许多小说,我们会发现,通常把一页压缩成一个自然段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因为根本用不着这么多话。压缩了以后,它将更生动、更含蓄,也更有力。

把一瓶好酒兑成一大缸,还能喝吗?高度酒需要达到50度以上。现在的写作,敷衍成篇的太多,一句可以说完,为什么要用两句?一小段可以说完,为什么要用一页?一个分句可以解决,非得演化成一个长长的复合句,甚至是一个自然段,完全没有必要。这是文学表述失败的重要原因。

写作者不知道凝练之后产生的效果——那将变得更加简洁难忘。所以,语言一定要冶炼。有人不愿意一句句冶炼,嫌麻烦,殊不知自己怕麻烦,就会给读者带来更大的麻烦。现在的读者是一点麻烦都不愿承受的。

文学写作就是一场冶炼,比纯度比硬度。要少用一些状语、形容词,多用名词和动词。写作者工作久了也会迟钝,忘记了文学属于时代。时代的文学,是指时代的高度和特质。数字时代首先是力戒啰唆,做到精要不繁。有人讲究写作中的“减法”,但这还不够,还要再狠一些,用“除法”。三下五除二,让其变得极其简练。

文学写作是复杂的,但简约是起码的要求。有时候需要多言,那是不得不多言。文学的简约有多种方法,最基本的途径就是压缩。不要幻想用一大堆文字写出所有的意蕴,不要追求语言的放射性和繁衍性。越是语言的天才越是言之有物,惜墨如金。老老实实做“减法”,然后再学会“除法”。没有凝练的功底,就没有现代写作。

有的作品几乎只用名词和动词,它们是语言的骨骼。平常讲的“骨感美”,就是有塑形,不臃肿。

感动的奥秘

写作者正在经受苦难的时期、压抑的时期,写出的作品往往有一种特别感人的力量。这时候的生命是沉重激越的,心绪绝少轻浮,需要倾诉,需要追询,需要记录和相告。他把不平和焦虑告诉外人,笔端流露真情。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为什么动人心弦?因为这是他在底层奋斗的岁月,记录的每一笔都带着拼争的情感,这是最有感染性的。

后来他的处境彻底改变了,成了富人,有了游艇,又盖豪宅“狼巢”,写出的文字就不像以前那样撼动人心了。

吉尔吉斯斯坦作家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早期的作品多好,像《一日长于百年》《查密莉雅》《红苹果》等。当他进入政界,当了总统委员会的委员、出任大使之后,作品的力量就减弱了。这是写作者的地位造成的,居于高处,蓄起的压抑之水已经流尽,不再有冲击的力量了。

如果一个作家挣脱困境和屈辱之后,仍然能够写出杰作,这才是最了不起的。这需要特别深刻的根性,再大的浮云之风都不能让他的生命之根拔脱。这样的人是极少的。

写作者在荣誉的强光照射下不会飘忽,知道它的转瞬即逝,完全不曾慌促。如果是这样安定和平静,说明了人的定力和深沉。

美国的索尔·贝娄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荣誉的水流并没有使其溃散,他还是一块自然的石头,还能写出《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拉维尔斯坦》,这都是杰作。拉美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是一样,他因《百年孤独》收获无数奖赏,之后还能把心收住,保持高度寂寞的心境,写出了令人陶醉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迷宫中的将军》,还有一些绝妙的短篇。这种人最令人钦佩,这才叫宠辱不惊。

人有了大灵魂,举止才像大象,有一副稳重的外表。小动物,比如黄鼬,只有机灵的蹿跳。精灵古怪也是可爱的,但不是大动物。大动物迈着自己的步伐,“香象渡河,截断众流”,直向着自己的目标;小生灵一入激流就给冲走了。大象不择水流,不看天光,径自走去。

何为杰出

我们总是期待和寻找“杰出”:杰出的作家和作品。因为稀少,所以格外宝贵和珍惜。可惜杰出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让人扫兴的作品总是太多了。我们常在怀抱希望的同时,感到阵阵失望。

可究竟什么才是“杰出”?作品和作家中的杰出者一定离我们很遥远,远到遥不可及吗?不,他们似乎又是很近的,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真的吗?我们认识他们吗?

让我们从漫长的文学史里发现一点奥秘,文学的奥秘。它是很复杂的,但好像又很简单。我们一路观察和追究下来,发现杰出的作家和作品,不过是“仁善”加“自由”而已,这两者相加的数值越大,就越是杰出。

人的仁善,不是指其生活中不会犯错、没有弱点,反倒有可能犯过极大的错误、有很大的缺憾。如托尔斯泰一生就犯过很多错误、一些令人遗憾的失误。但从他全部的行为来看,却是一个真正的仁者和善者。他很自由,什么潮流都限制不了他,非常自我。他沿着一个方向展开自己的想象和思索,其勇气和执着,非一般人可比。

“仁善”加“自由”得出的数值,是衡量杰出与否的量化指标。作品的审美价值表现在许多方面,题材的、文字的,写作者的心力、方向、生命感、深邃度、追求完美的欲望和持守、不可言喻的深爱和厌恶等等。如此一生,就是一个了不起的马拉松文学长跑者了。

“仁善”即认真生活,追求真实,体味他人苦难,对所有弱者包括动物悲悯关切。这种关切也许太累,但没有办法,就是这样的一种生命,不累就会轻薄和轻浮。再就是“自由”,获得真正的生命的自由是多么难。生活中的强迫,不断地违背个人意愿的事情太多了,有时连一些很细微的东西都要被干涉。为什么?不清楚。只是觉得别扭,觉得自尊被伤害了。无所不在的约束,无所不在的限制,无所不在的剥夺和侵犯,使人觉得处处生活在他人意志里。生活感受是这样,写作这种极其需要想象与个性的激情事业,又该怎么办?

艺术的潮流和其他事物一样,都有各种各样的影响和制约,要使自己能够保持自由的思想,激活想象力,让自己处于一条通衢大道畅奔和驰走,可真不容易。人的循规蹈矩会成为一种常态,模仿成为常态,而进入自我的空间,是最难的。

自由并不意味着违背公序良俗,所谓“天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指的就是良知的力量。这是一种更可靠的约束,它从来无碍于自由。在艺术创造方面解放自己,就要守住自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无所不在的可能性,不必一味模仿所谓的范本,不必跟从。尤其要警惕众人的口味,要对市场的诱惑抱有足够的警醒。

我们常常说要为“大众”写作,且不说这句话有无道理,只问一句“大众”在哪里?这里指一个月内获得的读者人数还是一年?或者几十年上百年?要知道在不同的时空,“大众”的数量是完全不同的。可能几个月或一年内获得的越多,就意味着几十年上百年获得的越少,这方面我们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在更长的时间里获得更多的读者人数,这就是时间的检验。原来真正的“大众”就是:时间。

“大众”是时间的代名词,而不是简单的人数叠加。为“大众”写作的说法很好,似乎也有高度;但这种高度,写作者心里要明白,它需要和时间等值,如果把人数和时间剥离了,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而很可能是庸俗社会学了。

剥夺写作自由和想象自由的,有许多因素,这诸多因素中有的我们熟悉,有的我们陌生。比如潮流的强大制约力就是隐而不察的,被潮流牵着鼻子走,自己还相当快乐和得意,这种情形比比皆是。还有功利的引诱,这也是伤害自由的。

如上说法,有人也许会质疑:一个写作者既“仁善”又“自由”,可就是没有才华,他会杰出吗?问得好。但这里完全可以断言:一个人获得“仁善”和“自由”的能力越强,就越有才华。这几乎没有什么例外。

文学作品的“普适性”

所谓文学作品的“普适性”,和作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强烈个性,不仅不是对立的关系,相反越是具有独特的个性,就越是具有“普适性”。安徒生的童话,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雪虎》,还有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让一代又一代不同族群的读者着迷,这正是它们的“普适性”。而这些作品以及它们的作者,恰恰是最有趣最有个性魅力的,正因为这种个性,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受到普遍欢迎。

没有个性的写作,千人一面,读者并不需要,也就谈不上什么“普适性”了。

杰作总是在时间里积累众多的读者,能够跨越时代和种族。这种强大的吸引力,一定源于不可重复的艺术个性,而艺术个性,又一定来自作者特异非凡的生命质地。写作者对世界的洞察力、看取事物的视角,都是属于独一份的。他们讲述的故事和人物、表达的见识,都让人耳目一新。他们笔下流出的一切,都因为新奇生动和格外深邃,让人过目不忘。他们写出了迷人的、不可取代的文字。可见作品的价值,首先是独特性,其次才是其他。

如果书中全是老旧的、似曾相识的人与事,诠释一般化的、多次言说的道理和常识,它们既无大错也无新意,又怎么会引起阅读的兴趣?这样的书看上去似乎有“普适性”,实际上看了等于没看。作者习惯性的思路让人昏昏欲睡,这哪里是什么“普适”,而是一种平庸。这是低劣的文学。

艺术创作的生命在于卓异的个人性,在于不可复制的唯一性。离开了这个基础和前提,其他即不成立。以平庸换取所谓的“普适性”,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讲的“普适性”,首先是文学的“普适性”。

这里还包含了价值观,它是所有杰出文学最不可缺的元素,也是一个基础。一部杰作不可能宣扬荒谬甚至是邪恶的思想观念,因为这样的立场一定会引起排斥和厌恶。杰作的美与善是统一的。恶与丑在艺术表达中尽管不必二元对立,但仍然是可以辨析的。含蓄的美和曲折的美,总还是美;而隐含的恶,也总是恶。

美善,利人,有益,对当下和未来的责任感,永远都是需要的。作品的忧愤和批判,也要建立在美善的基础上。

我们不能把正确的价值观狭隘化和地域化,更不能表面化。所谓的“主题”,在一部作品中不会像论说文那样裸露,甚至是难以概括的。读作品不能采用读论文的方法,不能在头脑中确立“三段论”的模式:通过什么、说明什么、结论是什么。这样的思维套路会完全毁掉阅读,审美的大门会在我们面前倏然关闭。

引导自由的想象

文学既然是语言艺术,就一定是通过语言实现的,通过语言的局部来完成它的全部。文学作品既不能通过声音,又不能通过其他去表达,所以最重要的依仗、唯一的依仗,就是语言。我们讲人物、思想、架构、布局、故事,都不能离开语言。

思想不是简单地议论和宣示出来的,而是从具体的描述中实现的,从词汇、分句,到复合句,到自然段,到细节,到通篇。可见一切都取决于语言。不能离开语言去找主题、思想、人物,它们从来不会游离在语言之外。

那些不理解文学的人,评价作品时常常把它当成一个拼盘:20%的思想,30%的人物,40%的结构,50%的故事,好像真有类似的比例构成似的。这是最大的误解。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浑然的生命。现在的文学批评和文学赏读经常犯的一个毛病,就是把不可量化的量化,把不可分开的分开,总是在“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的“三段论”方式上理解作品。这是难以进入文学阅读的。要明白,我们正在感受的是一个生命,而不是一台可以拆卸的机器。所以,当我们把它肢解了、剥离了,看起来条分缕析得很清楚了,这个生命也就死亡了,不动了,没有呼吸了。它被我们杀死了。

对一部文学作品,只有以生命的接近和感受的方式才可以。

如果我们问一位90岁的老大爷:您的主题思想是什么?他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生命的复杂,不会那么简单地罗列出来。一部作品就是一个生命,是完整的不可分离的生命。可以去思考它的倾向以及趣味,每个人会有自己的答案、自己的立场,加入个人的生命经验,以形成自己的印象或结论。人与人的看法可以是不同的,对文学作品尤其是这样。

我们不能把自己对作品的结论强加给其他人,也不能自以为巧妙地把它肢解,分列成一些条目,然后再灌输给他人。不能认为自己的论断一定是准确的。有些书籍后面附带了大量问答题,问得很具体,如“通过这句话说明了什么”之类,都大可以慎重的。轻易不要这样做,因为这会把文学阅读给带偏。

到大学里参加学术活动,有的学生说,试卷上有关于你作品的一道题,标准答案对吗?我只能说要考试就必须有答案。但说心里话,我对这个答案也有点陌生,不知该怎样回答。因为写作时,作者心里不会想得这么具体和清晰,因为一旦这么条理化,就不是写文学作品,而是写论文了。

文学作品很难有具体的“主题思想”。对于这些理性的归结,每个人都可以得出不同的答案,因为阅读感受是不一样的。文学是审美,是感受,僵硬的逻辑思维需要让开。在数字时代,无处不在的计算代替了感性、感悟,代替了审美,这不是好事。

人工智能

在高度数字化的今天,所谓的AI时代,人们开始尝试用人工智能来进行文学创作了。我们真的看到了AI绘画、AI写诗,甚至还出版了AI诗集。动漫制作借助电脑,取得了比手绘还好的效果,但日本的宫崎骏先生的作品主要还是手绘。

在有的人看来,AI是无所不能的,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创造出无与伦比的艺术,包括文学作品。

我倒没有这么乐观,相反,我认为人工智能可以干的事情越来越多,但唯有艺术,特别是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它是绝对干不好的。真实的情形是,似乎无所不能的AI,却只能止步于文学艺术。

它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能说水火不容,但真的不能相互取代。AI应用在艺术特别是文学创作上,常常会造成毁坏的后果。它好像可以进行“艺术创造”,但那只是表象,实质是智力游戏,是最大程度的模仿与组合,而不是源于生命的激情。

数字计算的能力无论多么强大,仍然依赖一种逻辑关系,依赖统计能力。文学艺术是心灵之业,具有生命爆发的不可预测性和非规律性。作家雨果说过,大于海洋的是天空,而大于天空的,是人的心灵。心灵是无限的,而数字计算能力是有限的。以有限替代无限,这怎么可能?

就因为用算法达成的艺术是一种新玩意儿,才格外令人好奇,忘记了艺术的标准和特质是什么。它其实是反艺术的,它的标准和高度是被扭曲和误解了的。无论是多么先进的高智能,也仍旧是一种机械的游戏。

只有个人的创造才称得上艺术,而语言艺术是诸多艺术形式中最高和最难的。无所不在的逻辑计算不可能完成语言艺术,语言艺术却能对冲和拆解机械游戏的弊端。

在一个无处不在的计算时代,文学想象是最为宝贵的。在我们已知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一样需要文学。文学的核心是诗,而诗,恰是这个计算的时代最为欠缺的。计算功能貌似灵智聪慧,无所不能,其实仍旧是一种机械化和模板化。要焕发生命的个性力量,突出其不可重复性,还需要以“诗”为核心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