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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的文学世界及其展开——以三三为例
来源:文艺报 | 宋宁刚  2025年05月26日08:07

三三是目前国内非常活跃也极具潜力的“90后”作家。她很早就开始小说创作,并表现出优异的写作天赋,大学毕业前即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离魂记》。这部小说集共收录作品十一篇,从各篇所写来看,作者非常自觉地从阅读和自身经历汲取资源,并进行富有创造性的转化。

所谓从阅读汲取资源,是指作者从中国古典故事、传奇中获得灵感,与小说集同名的《离魂记》,以及《枕中记》《田螺女》《宛在水中央》等篇,都以古典故事为题材,进行创造性的“重写”。这“重写”不是充满偶然性地任凭拿起哪个古典素材来就写,而是始终关切与自身相关的问题——对于当时正值青春的大学生三三来说,最切身的问题之一,就是青春恋情。所以,上述经她“重写”的几个古典故事,都与爱情有关。与此相关的,是她作为一个年轻作者,对新事物的关注多,在小说《七夜谈》中,就写到了机器人对人的控制乃至威胁。由此也可见,作者在对现实的关注中,投注着过去与未来两极的目光。这样,她的写作视野就是开阔的,幅度也是大的。

与之相应,在小说写法上,她没有像鲁迅、陈翔鹤、汪曾祺等前辈们那样,只单纯地还原一个古典情境,而是通过双线叙事,让小说始终在现在和过去、在作为叙述者的“我”和作为被叙述者的“古典人物”两个时空中展开,让小说叙事保持充分的张力。以小说《离魂记》为例,在第一节讲述了王宙和倩娘看到火烧云的那个黄昏之后,第二节立即跳跃到“现在”——叙事者的关注点,如前所论,则在于“爱”:“假如你看过陈玄佑的《离魂记》,一定觉得王宙和倩娘是对无比恩爱的夫妻,说不定你还拿这个例子去教育过很多人。假如你没看过《离魂记》,只看过上一段文字,一定也觉得王宙和倩娘是对无比恩爱的夫妻,因为王宙是何其努力地爱着倩娘。不过,这只是你的误会罢了,现实生活那么复杂,仅凭‘恩爱’一个词语怎么可能概括?”

三三的很多小说都自觉采用双线叙事,笔者对此有过专文论述,这里不再赘言。只是想提示,对于三三这样卓有天赋的“90后”作家,其写作也是建立在对中外小说的大量阅读、对小说技艺的自觉吸收之上的,他们的写作资源,从内容上来看,与自身的阅读和青春期的生命经验有关,从手法上来说,则有着堪称早慧的叙事自觉。他们的文学世界,也就从自身——包括自身的阅读以及由阅读而来的对文学的理解——打开。

从法学专业毕业后的三三,做过几年律师工作,又考取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研究生,并在读硕士期间,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小说集《俄罗斯套娃》。这部小说集共收入短篇小说十二篇,其中非常突出的一个题材,是对“我”,一个女中学生或一个在校大学生,与母亲之间紧张关系的书写(《疯鱼》《白日黑洞》《百合学家》等),其间也涉及对上海弄堂生活或多或少的书写(《疯鱼》《凤凰于飞》)。以此为中心,作者向外拓展,写一个女子大学毕业后的生活(《草履虫之汤》),写做律师的“我”在工作中遇到的“奇事”(《补天》),写青年人婚后的生活(《悲伤岛屿》),写中年人的同学聚会(《白塔》),也写后中年的女人的生活故事(《唯余荒野》)等。

硕士毕业后,三三成为全职作家,几乎同时出版《山顶上是海》和《晚春》两部小说集,共收录中短篇小说十五篇。从写作题材来看,《山顶上是海》中的《猎龙》《仇雠剑》延续着前两部小说集中部分的青春叙事,在奇幻故事中嵌套着大学生/青年写作者“我”的恋情故事。《山顶上是海》和《一个道德故事》等篇,则部分地延续《补天》《唯余荒野》等篇的叙事,书写成年人的家庭生活和职场生活。她的文学世界在沉着的写作中稳步拓展和推进。

小说集《晚春》中的诸篇,《即兴戏剧》以作者读研时的校园生活为背景(《开罗紫玫瑰》所写也与校园有关),《巴黎来客》则以作者的舅舅在巴黎留学的经历为原型,《黑暗中的龙马》可以部分看作是《一个道德故事》的“反面”——后者是以文学杂志编辑的视角展开叙事,前者则是以一个想要发表作品的作者的朋友角度展开叙事。《圆周定律》在相当程度上可以看作是《补天》的姊妹篇,所写都是作为律师的“我”在律师事务所的经历。《晚春》可以部分地看作是《唯余荒野》的另一个版本,《无双》则是它们的“升级版”。

三三近几年发表的小说,如《TRILL》延续《猎龙》式的故事和叙述,以“我”和男友打游戏为主要线索展开;《出鞘》以生活在上海的小女孩“我”为叙事视角,一半讲述“非虚构”的社会事件,一半将“我”舅舅与弄堂里另一个年轻女子的故事嵌套其中;《小楼昨夜又东风》《上海女郎(2003—)》写上海人的生活,既涉及一般白领的生活,如《小楼昨夜又东风》中作为中学老师的“我”,也涉及演艺界、艺术界的一些人。三三迄今的小说大都是以女性视角叙事,这对她来说有着天然的便利,在最近的小说(如《晚春》《小楼昨夜又东风》等)中,她有意从男性视角展开叙事,赋予小说一种不同的叙述口吻与气质。

回顾三三十几年的小说创作,能够清晰地看到,一方面,她怎样有效地以自身为写作源泉,不断开掘新的写作可能,其中既包括自己作为一个大学生、一个青春女孩的经验,读研究生的经验,做律师的经验,也包括自己的童年经验,与家人、亲戚、朋友的关系,以及自己所看到的、不同程度知晓的别人(“他者”)的故事——这里有“反求诸己”,也有不断向外的拓展。另一方面,她怎样在写法上逐渐找到自己的叙事方式,如上文提到的双线叙事、套嵌结构(用她的小说名字来说就是“套娃”结构),以及在两条叙事线索之间建立丰富的“映射”关系,使得小说在她手里被编织成高度艺术性的“织体”。

此外,持续的阅读对她的激发,不仅有像最早的小说集《离魂记》中对写作题材的发现,也有对自身经验与写作方式的重新激活与照亮,正如她在小说《出鞘》的创作谈中所说,“这几年,我对一种新的混合的文体非常感兴趣,它就是虚构的非虚构。塞巴尔德是这类作品的一个典型作者,比如说他的《奥斯特利茨》。前段时间,我读了另一个用这种手法写作的小说,是安德烈斯·巴尔瓦的《光明共和国》,这篇小说直接启发了《出鞘》”。可见,作者从阅读中获得的启发是多重的,既让她明白自身(包括她所生活的上海)的哪些经验可以被纳入小说中来,也让她看到可以如何有效组织这些经验,包括自身的个体经验,以及自身以外的社会事件及经验如何不再是“我”之外的“他者”,而是可以被纳入“我”的个体经验中来,成为叙事背景、叙事元素。

三三正是这样高效甚至精细地书写着属于自身的资源,并不断向外拓展、开发。青年作家最缺乏的是阅历和写作素材,那就从自己有限的经历开始写起,并不断向纵深挖掘,与此同时也以纵深的眼光打量周遭人的生活与经历。包括三三在内的出色的青年作家,正是在这样不断打开自己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自己的文学世界,并使之不断阔大,越来越具有成熟作家的气象。

(作者系西安财经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