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澎:近期小说的“内向型写作”
近期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一股在疏阔历史与近旁生活、事件书写与心灵考古间架设桥梁的潮流。在辩证视角的讲述中,我们再度聆听人类心灵与时代、世界碰触时的回声。安勇《八卦形状的林荫路》便抓取到了用心灵之眼观测现实的瞬间,故事讲述一个消沉的中年女作家受邀参加作家活动,在留意到酒店寻常的装潢后,编织故事的欲望便无法按捺。她将擦肩过客作为故事元件,虚构情感故事,也让丈夫和自己亲身出演。模糊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后,女作家的心潮淋漓奔泻。奇情故事的结局是由于她的精心“布局”,无辜卷入的丈夫被意外炸死,她惊悸醒来。可见,即使是在短暂逃逸的幻想中,现实中难以名状的恐惧仍然如影随形。离家仅几百米的酒店,却分割出如同“异托邦”的空间,让中年女作家将常规性的生活从己身剥离,把对身边事物的掌控力与失却的虚构冲动一并唤回。作品呈示中年困境与生命委顿状态,又在结尾表明,只要心灵对现实的超逸时刻始终存在,她的作品就将保持再度获得新生的潜能。班宇的《清水心跳》和哲贵的《微不足道的一切》也有类似的妙笔,作者巧妙地截取了纷乱日常中一个凝固的剖面,在周边人无法觉察的寻常沉默中,人物经历了内心世界的巨大断裂与复原,真正深刻的心灵史正诞生于其间。
小说的叙事动力往往来自于人物体内的心灵暗伤,有些创伤体验在受伤那刻被永久封存,因为对事件的回忆意味着反刍痛苦;而有些匮乏从童年时便形成,这类创痛无法得到疗愈甚至难以定名,被内蕴在解谜的行为中,显现出种种或偏执或狂热的表征。人物面对着莫名的缺失,难与人言,对暗伤的执念和寻求补偿的冲动只在心灵的隐微处留下刻痕。双雪涛在《巴黎朋友》中写到的人物各有隐伤,李默设法寻找李璐的行动贯穿文本,二人的线上交流让前者得见命定之爱的光晕,而对后者是自我实现的确证。屏幕两边母子身份的揭秘让他们的匮乏与寻求疗愈的努力注定“错配”,间隔时空的会面让深埋的心灵疮疤再度抽痛。韩东在《春梦解析》中刻意模糊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让朱尔在梦中反复修正对过往事件的记忆,经历对自我创伤的反复审视,却仍在结尾面临自我欺骗的最终失败,暗示出心灵暗伤的不可摆脱与个体始终挣扎的精神困境。
青年作家林檎近作《徙木史》与《夜巡》通过“边缘角色”切入心灵史的书写,或借植物视角展现非常规叙事,或着眼于所谓的边缘人虚构“夜巡权”建立的地下王国,从而规避宏大叙事对个体经验的可能遮蔽,也通过对城市空间与个体命运的剖面观察,构建出关涉生存意义的现代性寓言。林檎延续了其“同名异人”的人物命名手法,有意消解人物的独特性,暗示个体在历史进程中难以摆脱的同质化命运。用作收束的开放式结局和脉脉的抒情性语言没能冲淡叙事的残酷,反而让个体的命运始终悬置在未完成时。可见,心灵隐疾的成因,也可能来自个体与时代发生关联的方式:对外部世界的变化没有把握,欠缺介入现实的勇气,内外交通的桥梁无法建立,反而使得修复心灵的契机一再错失。
创伤在此,救赎亦在此。张天翼《白雪》在袒露受难的女性身体的同时,倾倒出历史层累而成的女性总体的心灵经验。这篇是童话系列的收官之作,以母亲为女儿讲述睡前童话起笔,故事陡转直下,母亲编织的柔软絮语遭遇现实反差。被囚的白雪发声器官犹在,被噤声的身体和激烈搏动的心脏勾连,身体经验也在此刻与心灵直接等同,和盘托出迫压女性的结构性暴力。白雪孕期的呓语是童话原文的拼贴,让童话意象变作更为锐利的锥刺,穿过白雪的血肉向更深处追问。从心灵的考古中生长出批判的锋芒,让现实中失声的“白雪”们拥有迟来的自我讲述机会。
“空心人”以躯壳之形维持生命体征,生存与心灵的割裂日深。表现心灵向来被认作文学的自留地,而文学也内蕴了不断跨越疆界的冲动。“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探索心灵隐秘和观照流动的外部世界,成就了日常褶皱中的心灵考古。“内向型写作”的创作方式、艺术特色与思想观念,以及其内蕴的藏匿美学更为切近当代读者的情感结构与接受习惯,或可视为一种近期的创作趋向。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