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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鹤雪:标签系统与网络文学的“爽体意识”
来源:《中国图书评论》 | 冯鹤雪  2025年05月23日09:04

【导读】网络文学的标签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分类细致程度上,都是以往任何文学形式所无法比拟的。之所以会形成前所未有的景观,不仅是资本机制与数字算法的推动,更有“爽”之特定文化逻辑的潜在驱动。标签不再是对作品类型、题材的简单划分,而是以对爽点的标识为目的组建的关于如何言说压抑性生命经验的符号系统。它关乎一套爽感客体化机制和如何抵达“爽”的知识结构,并进一步关联爽感在网络文学当中的生成方式。围绕着标签开展的写作和阅读实践,正从根本上改变网络文学的符号技法和叙事形式,网络文学对“爽”的书写不再是故事内容层面的呈现,而上升为一种崭新的文体意识,这是对当下社会匮乏性现实机制的寓言性指涉。

【关键词】网络文学  网站标签  类型  文体意识

通过标签对小说内容进行划分,是走向市场的文学必不可少的一种分类方式。早在通俗文学领域,标签便已初具规模;在网络文学这里,作品对它的依附性更加明显,任何一部作品想要把自己推销出去,都需要借助标签来对其进行标识,以使读者用最短的时间以最直接的方式了解作品的相关属性。对各大商业性网站而言,标签系统成为分流读者群体、获取读者阅读偏好、精准捕捉目标客户的关键手段,网站的大数据算法也使标签系统具有自生产性,数量前所未有地扩增。相应地,通过标签寻找作品、了解作品进而享受作品,已成为重要的阅读行为。可以说,网络文学语境中的标签已具备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性质和功能,它不再是作品之下的注脚,而已然成为一个独立的文化现象。

针对标签现象,学界通常从以下角度进行理解:作为一种分类方式,它一方面被放在通俗文学范畴中讨论作品的类型和读者审美[1],一方面被视为资本机制和消费主义的结果[2]。作为全新的媒介技术,它意味着大数据算法对作品筛选规则的重建[3];作为文本形态的表征,在“数据库写作”理论的启发下,它指向后现代宏大叙事的消解。[4]然而,标签与网络文学的爽感书写之间的关联路径尚未得到重视,相应地,它所提示的网络文学相比于传统文学在存在形态、文本构成机制方面的根本差别没有得到充分发现。标签之所以会在网络文学领域形成壮丽景观,一方面由于它所书写的崭新经验需要命名,读者对“爽”的追求呼唤导引,另一方面则因为网络文学的文本组织规则和存在方式较之传统文学发生了根本变化。标签不再简单地作为分类名称发生在作品之后,而内化为网络文学先在的文体意识和符号原则,并标记它与现实独特的关联方式。本文通过分析标签的性质和运作机制,试图发现它与爽感的联结路径以及网络文学独特的文本形态。

01

“类型”的多重语义:讨论“标签”的视野

标签与商业性文学网站几乎同时诞生,早在2001年“幻剑书盟”网站创建之时,它便是对规模庞大的书籍进行分类的主要手段。“标签”其实是“类型”的子概念,当下各大网站通常将类型作为作品的一级分类系统,将标签作为类型之下的二级细分标识。为更清晰地发现标签这一文学现象所提出的新问题,有必要将其放在“类型”的概念史中予以考察。

“类型”是文艺理论史上一个历史悠久且争议不断的概念,通用的英文词是源自法语的genre,意为“体裁”,但英语学界对此远没有达成一致,还有kind,category,sort,class,specie,type,form,style等词与之对应,足见其复杂和混乱程度。[5]总体来看,类型概念的含义和功能可归纳为三个层面:其一为文学作品的分类方式,从亚里士多德根据“摹仿所用的媒介”“所取的对象”“所采的方式”对诸体裁进行区分[6];到16世纪菲利普·锡德尼(Philip Sidney)将诗歌分为英雄、抒情、悲剧、喜剧、讽刺、抑扬格、挽歌和田园诗8种类型[7];再到资本主义市场化时代为迎合大众口味而为小说划分的千姿百态的类型,历代众家对这一概念各执一词。[8]其二,它有文学技法的指向,竹内敏雄将类型视为在众多个体中提炼的“共同的根本形式”[9]。其三,类型中蕴含话语权力,让-玛丽·谢弗发现浪漫主义运动时期的类型概念具有反叛古典主义艺术权力宰制的力量,通过打破既有成规,每一个类型的发明同时也是一种文化政治行动。[10]Miriam J.Johnson通过考察小说在数字媒介的创作与传播方式,将类型小说(genre fiction)视为改变传统书籍市场权力关系的新型权力话语。[11]

综观“类型”概念演变的大致谱系,不难发现这个过程存在如下变化和问题:

其一,作为分类属性的类型概念具有悖论性。它带有对明确性边界和清晰标准的执着追求,却在实际发展中凸显对这种明晰性的拒斥。韦勒克和沃伦试图找到“不可再分的”“终极的”类型,但同时他们发现,现代类型理论更热衷于寻找种类间共通的特性、共有的文学技巧和文学效用。[12]由此可见,当我们试图向这个概念谋求分类方法时,势必会遭遇使这一类型成为该类型而非其他类型的内在技术手段,而类社会关注型边界的设立也无法规避技法的重叠,由此导致类型的大融合。

其二,类型是一个被社会文化语境建构的概念,其语义也被社会文化消解或创生。总体来看,其适用范围出现窄化和下沉趋势:从最初的兼顾“体裁”和“题材”,亦即形式和内容[13],逐渐收窄至内容维度;从正典文学领域缩窄为通俗文学领域;从对史诗、戏剧、抒情诗等诸体裁的讨论,缩减为专门针对“小说”体裁的讨论。这个变化与资本主义市场的崭新现实和消费主义的崭新观念密切相关。在市民阶层崛起的历史时期,内容细分的通俗性和趣味性取代了形式考究的精英性和审美性,类型被当作凸显资本增殖与权力下移的概念予以简便赋意。相应地,概念中故事分类的含义便遮盖了文学技法和成规的含义。

其三,类型不仅是分类标准和技术手段,更带有历史目的性和文化政治功能。杰姆逊指出类型分野背后的历史动因,即“生产方式及其文化表现形式的根本不连续性”[14]。让-玛丽·谢弗发现,古典主义时期的类型拥有固定的创作惯例和评价标准,也就是对权力阶层规范性意志的执行。[15]Ingrid Nelson和Shannon Gayk的研究指出,对类型这一概念而言,更重要的是惯例和成规得以形成的“生活世界”(lifeworld)和生命经验,类型由此是特定时期的历史目的在文学形式上的呈现方式。[16]

可见,类型是众多话语交织而成的语义群落,并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主导性内涵。网络文学中的标签或类型,其实是市场主义、通俗主义和数字算法时代类型语义极致缩窄后的面貌[17],学界目前对它的讨论也受特定文化话语结构的遮蔽。辨析这一概念语义的复杂演变,可帮助我们为标签现象找到合理的讨论方位和思路:一方面,标签携带着网络文学独有的新特点,但它也从未完全摆脱传统类型语义的规约;另一方面,标签虽然是通俗文学领域的旧现象,但它又以新的表现形式激活了已有的全部语义,并提出既有理论所无力解释的新问题。

网络文学标签在传统类型的基础上标识得更加微观、琐碎甚至边界混乱,不仅注明作品的趣味性,更注明趣味性的达成方式和趣味的崭新样态。相比于类型,标签更紧密地关联作品的创作模式,以及之所以会诞生这种故事的社会想象力。在这里,标签已不再单独指向分类方式或文学技术,而越来越呈现出将类型概念史上的全部语义集于一身的多异性面孔,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要重新发现标签当中被掩藏的文学成规、文化政治属性与崭新的社会现实经验书写等多重语义的争斗,进而发现全新语义的创生过程。

在此视角下,网络文学标签直接指向“爽”这一文学新现象,它固然是一种分类方式,同时又因为“爽”的错综复杂而内在地是对清晰分类的违背,导致指涉范围的重叠和名词的疯狂衍生。在对爽点进行细分的过程中,一套关于怎样才能让人“爽”、如何将“爽”组织进故事当中的符号机制蕴含其间。它是平台资本机制和读者消费市场对接的必然结果,更是特定时期的社会政治矛盾以及整个社会的潜在愿望的独特表达形式。总而言之,标签景观指向网络文学文体形式的崭新历史目的。

02

作为分类方式的标签:细分市场背后的爽感地图

直观来看,标签是商业性网站以书库形式呈现作品的一种必备分类工具,它将作品的看点直接呈现出来供读者挑选。这意味着网络文学不再通过抽象的艺术水准征服读者,而以确定性故事模式的变现能力为第一追求。标签所规划的与其说是作品内容,不如说是作品背后的细分市场。事实上,这一现象早在改革开放初期文学市场出现之时就已存在,在传统文学的阵营中分化出一批专门走向市场的作品,是为被严肃文学边缘化的通俗文学。

通俗文学类型小说的标签基本以故事的题材命名,如恐怖、言情、武侠、侦探、科幻等,为后来的网络文学标签提供了基本框架。邵燕君因此将后者视为前者的延续,将其一并视为一套以满足读者欲望为目的且可被复制的成规。在这个基础上,网络文学新类型的诞生就被理解成读者的欲望细分与新欲望的形成。[18]然而标签在这两个领域的文化逻辑已悄然转变,关键问题不再是让读者上瘾,而是让读者上瘾的方式发生了根本变迁。这其中牵动的是网络文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形式目的,一种特定时期的生活经验和社会政治矛盾正通过它寻求言说方式,网络文学由此探索出独特的经验表达机制。

标签的设置因网站风格而不同,但总体来看,它深入作品微观的构成要素。比如晋江文学城的“萌娃”和“失忆”,一个是人物形象,一个是情节遭遇,单独来看根本无法确定这是一个什么类型的故事。在这里,是类型故事之下的细微要素,而不是类型本身得到了强调。[19]这里存在一个有趣的矛盾:标签以分类清晰的面目呈现自身,但并非以分类清晰的逻辑繁衍。晋江文学城将全部标签分为结构特点、风格、金手指、背景、人设、剧情、经典衍生、二次元、轻小说等9个板块,但其中不乏重叠部分,如“风格”板块中的“脑洞”“虐文”“热血”“反套路”,无法与“剧情”板块完全划分开来,带有“剧情”色彩的“布衣生活”却被归置在“人设”里。起点中文网将边界不明的“思路清奇”和“脑洞大”设置为两个独立的标签,“谨慎”这类细微、抽象到几乎无法成为单独标签的语词也出现在标签库中。不难发现,有资格成为标签的要素均能有效迎合读者所认同的“爽点”,一边是不惜造成分类的重复也要为相似的所指创造全新的能指,一边是将哪怕不具备独立条件的要素强行升格为标签。在这里,“爽”成为网络文学标签系统生产扩张的支配性逻辑。

在商业手段背后,“爽”的社会文化逻辑充当驱动读者买账的隐秘动力,网络小说必须清晰地告知读者爽点在何处,才有资格获取商业价值,这正体现当下社会竭力追求爽的精神症候。网络文学的“爽”不同于通俗文学的“趣味”或“快感”,它是由当下社会现实所生产的崭新文化现象,后者追求的是欲望的满足,前者则是对根本没有改变可能性的被压抑、被折辱的瞬间的重返,从中得到的不是欲望满足的快乐(pleasure),而是与无意识和平相处的“享乐”(jouissance),在调动象征资源对卑弱无力的现实实施想象性掌控的过程中,摆脱被现实驱逐的、不可能实现的欲望所带来的焦虑。简言之,通俗文学为我们呈现了欲望在想象中实现的可能性,网络文学则在想象性实现的表象背后,透露社会现实矛盾之不可解决的沉痛秘密。现实矛盾越是坚硬,越是爽得酣畅淋漓。[20]

标签是确保读者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精准地找到自己想要的“爽”的通关地图,同时也是对身体中尚处潜伏状态的“爽”也就是痛苦经验的发掘和拯救。标签凸显网络文学对爽感经验的反应速度以及对爽感明晰化、确定化的强烈诉求,这也正是来自实在界无可名状、晦暗不明的痛楚在象征界寻找妥善安置的诉求。吉云飞发现了类型系统中阶层分层的政治属性,各大网站数百个类型的庞大阵容,能够满足诸多阶层群体的诸种愿望,这种分层正是“爽”的前提。[21]由此可见,标签关联着“爽”的社会政治层面的意义,即对普通人被压抑的生命经验的表达.

市场规律的激励和网站的设计只能让标签系统得以成立,但它能变得如此重要且富有生产力,则是特定的社会历史力量运作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标签便不仅是通向“爽”的地图,更是网络文学通达创生“爽”的特定社会现实矛盾的独特方式。通过对“爽”的疯狂言说来指认造就对“爽”的执着渴求这一精神症候的压抑性结构,这正是网络文学的文体政治。

标签不仅是对爽感的认同,更是对制造爽感的技术的觉察。它是一部作品的“主人能指”(the master signifier),为作品中其他符号规定意义指向,每个标签虽然可以编织无数个故事,却有一致的想象模式。这也就意味着这一主人能指乃是一种潜在的知识,是作者和读者达成的共识,亦即实现相应爽感所必须采用的文学技法。标签提示着网络文学正将“爽”内化为自觉的文体意识,并形成较为固定的知识结构。

03

结构化的标签:爽感客体化机制

如果我们将拉康的著名句式挪用到网络文学与标签的关系上,可以这样来表述:在一部网络小说诞生之前,它的标签就已经存在了。读者常常按照标签锁定、排除作品,作者也往往按照热门标签或自己擅长写的标签去创作作品。标签越来越呈现出它的先在性,甚至说,标签更深一步地关联一部作品的情节安排和叙事模式,关乎一部作品的“爽”如何生成。

标签当中存在大量有关“爽”的技法的语词。比如“系统流”是指通过游戏系统的方式推进故事情节,主角按照系统的要求做任务,也经常得到系统的助力;“诸天流”是指主角在电影、电视剧、小说等作品描述的不同时空往来穿梭;“凡人流”则将主角设定为平凡小人物,通过不懈努力获得惊人成就。不难发现,这些标签的背后其实是网络小说的潜在“套路”,在人物身份、行动空间、故事走向等诸多维度为故事设置规则,通过规则的共识性为世界设定的幻想性注入真实感,直接影响读者对故事的认同。例如,读者很少对完全脱离现实的主角光环和金手指提出质疑,但会因世界设定、系统规则的缺陷而高喊不真实。一个故事被张贴这个标签而不是其他,意味着这个故事遵守了这个标签的叙事规则而得到承认。不同的标签指向了严格区分的规则,即便是“快穿”与“无限流”这两个均涉及主角不断穿越的高度相似的标签,区分都是很严明的:“快穿”更换的是不同的“世界”,“无限流”则始终在同一个世界更换“副本”,即规则和任务。此外,标签还涉及情节的组织方式,“重生”文通常以逆袭反转为情节架构,主角死后重生,原本遭受凌辱和剥夺,现在却痛快复仇,这种架构决定了情节何时生变,何时反转,何时高潮。又如“快穿”文中主角在多个世界穿梭的基础设定,决定了它的情节是重复性的结构。

依此来看,标签系统是一种内在化的写作规范,是一种在文本组织方式和符号机制层面成体系、标准严苛的“知识”,这一点是网络文学与严肃文学、通俗文学截然不同的新现实。严肃文学拒绝成规定式,以故事的独特性、创新性为上品;通俗文学虽有成规,但止步于对类型的塑造,并未精细至文本的组织原则;网络文学却围绕作为文本组织核心的诸爽点,形成了一套严格细密的知识体系。写作培训班所教授的、人工智能写作软件所提供的,通常是相应标签故事的基本脉络、人物设定,这些都是这个标签的基础知识,也是千姿百态的故事得以衍生的基本结构。不妨说,这一结构已然成为网络小说的一个客体化的现实机制,网络小说文本的组织过程,正是根据一个结构客体去挑选内容的过程。有研究用东浩纪的“萌要素”来解释网络文学的独特叙事机制[22],这固然可以发现网络文学由科学主义视角下情节自然发展的宏大故事逻辑,向“要素取代情节”的拼贴逻辑的转变,却忽略了叙事形式的整体变革背后的文化政治意义。

弗洛伊德对自己的“植物学论著的梦”[23]的解读颠覆了由“梦的显意”深入至“梦的隐意”的阐释思路,强调梦的结构以及各要素在结构中的位置和功能。梦的显意中出现的前日经历,被视为由梦按照欲望满足的原则“挑选”出来执行相应功能的“材料”。如果这个材料在前一天的实际生活中没有出现或者以另一种形式出现,那么还会有其他符合这个结构性功能的材料被挑选出来,原本毫不相干的材料之间的联系也是被回溯性地构建起来的。这就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梦的结构先于内容而存在,关键不在于将梦解读为某种欲望的满足,而在于要看到欲望客体的先在性,以及它将零散内容编织进客观结构的转义能力。

网络小说与梦的表意机制极其相似,可以将标签所牵涉的客观知识视为当下社会集体欲望的结构。它的存在形式其实是特定历史时期的“抽象性压抑”[24]与个体在现实生活中所体验的艰难与痛苦的形式投射在文本中的结果。换句话说,当下社会政治经济的总体矛盾,构成了网络文学欲望结构的“想象力环境”。于是,穿越诸位面的自由和掌握成功秘诀的全能感,便可理解成被禁锢在有限的社会空间里、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掌控力的卑弱感的反向表达;小人物复仇、逆袭的快乐,正是对阶层律法之坚固性的觉察;对纯粹爱情的疯狂追求以及将其赋予拯救世界之神圣地位的狂想,正是用情感规则取代冰冷的丛林规则的尝试。在这个意义上,标签背后的写作成规就成为对底层众生被压抑的微小经验进行拯救的符号机制。它尊重的是痛点的爆发逻辑,而不是生活故事的摹仿逻辑,自然不存在传统现实主义的宏大故事。网络文学由此成为从“爽”出发、被“爽”挑选并按照“爽”的发作的模块化形态进行拼接的文学形式。

04

文体化的标签:网络文学的爽体意识

标签引领读者准确地找到作品中的“爽”,同时也内在勾连“爽”在作品中的呈现方式。“爽”不仅是读者的主观感受以及作品的写作目的,更是文本的客观现实和写作机制。在以标签这一“主人能指”为核心规范建立表意文本的过程中,标签所关涉的已不再是常规意义上的类型题材,而更深一步地关联文体或叙事形式,这让网络文学的书写逻辑与既有一切文学形式相比发生了根本转变。

首先,是故事情节的模块化。传统文学的情节依照事件本身的线性逻辑展开,起承转合遵循事态发展的自然规律,但网络文学的情节衍生则取消了事件逻辑,由标签所标识的爽感中心点和相应的高潮拼接而成,形成后浪推前浪的文本景观。例如天蚕土豆的《武动乾坤》的整体情节就是主人公林动遭受挫折—发现秘宝—练功进化的重复性前进的结构。为了实现爽感,网络文学总是通过“设定”来干扰故事主线。不二可乐的《末日:我打造无限列车》标签为“现代诡秘”“系统流”“种田”“末世”“克苏鲁”“机甲”“轻松”“脑洞大”。主人公林现希望建设一列坚固无比的火车以实现末世逃亡计划,然而末世图景中根本没有电力和燃料,按照现实的逻辑是无法开动火车的。作品则设定林现拥有“机械之心”这一异能,可以凭精力和意念来驱动火车,并且丝毫没有引起读者对真实感的质疑,而吞噬电器设备获取能量、途中救人增加团队力量这些行动要素和人物要素,则被编织进主人公按照系统要求闯关升级的行动序列中。

其次,是人物形象的角色化。在网络文学当中,我们很难找到像包法利夫人、聂赫留朵夫、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丰满复杂的、作为客观艺术臻品的人物形象。传统文学注重人物性格的养成过程,将其作为审美对象细细雕琢;网络文学为了实现爽感标签化的目的,塑造人物的方式更偏向于主观化而非客观呈现,人物更像是在一套故事设定中游历的“角色”,带有很强的设定性。这种角色化的人物特别适合作为收集爽感的容器,读者与人物的关系就仿佛玩家与游戏角色的关系,将自身代入角色化的人物中,去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网络文学能带给人以前所未有的“贴身感”,并且它的“爽”能将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调动起来。它正是由包裹着我们肉身的经验碎片组建起来的文学形式,生活在最底层的小人物的感触是它的第一视角。

此外,还有故事背景的世界化。标签隐含着一套独特的知识体系,网络文学热衷于为故事的背景、环境设立规则。传统文学中人物的活动空间多为现实生活,文学书写正是对现实生活逻辑与秩序的回应。但网络文学无视现实秩序,一定要为故事创造一个现实思维所无法理解的“世界”及其运转体系。这种空间转移是网络文学独有的现实移置,在不受束缚的空间能实现不受束缚的爽,书写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从另一种角度接近现实的策略。

在这个意义上,标签所标识的“爽”便不仅仅是内容上的快感,而渗透进网络文学的文体形式之中。它正在从情节发展、人物塑造、故事背景诸方面全方位地替换传统文学的叙事语法,使文本成为由各自为营的“爽”汇聚而成的有机组成物。

网络文学由诸爽点各自衍生故事群落,随之串联成有机整体的标签化写作,与人工智能的写作逻辑高度契合。当下,如何运用人工智能进行文学创作成为前沿探索命题,并已实现百万字长篇小说的初步成果。在人工智能写作中,自然语言对大型语言模型的训练和处理是最为关键的一环,也就是人如何向AI发布恰当指令并引导它创作出符合我们预期的文字,于是“提示词叙事学”成为人工智能写作的根本特征,即提炼小说的人物特征、冲突设置、故事发展等基本叙事结构,作为操控AI创作的核心依据。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对小说的创作方式和想象方式发生了历史性反转,不再由“神思”和主体对世界的理性认识构建一个完整精巧的故事,而是要素和结构先行,拼凑出多核心的模块组合。网文写作的“标签”和人工智能写作的“提示词”异曲同工,在大型语言模型技术出现之前,网络文学在自身的创作经验中已经摸索出预见性的叙事模式,并在当下与技术完美对接。学者王峰提到:“已经有不少人尝试利用大型语言模型来进行小说创作。我的网络写手学生也告诉我,他们使用分段提示词投入大模型来提供灵感,然后进行大量的修改,成稿之后再交给网站编辑。这已经是默认的网络小说流水线。”[25]

数字时代围绕“标签”或“提示词”进行写作的模块化叙事方式,正在更新人们对小说和叙事的观念。这种叙事方式不仅是技术的现实条件决定的,更内在地与当下社会的经验政治学相契合。标签和提示词的模块形态,正是随时绽放和熄灭的鲜活肉身经验的存在形态。当下人们对叙事的核心诉求,不是传统文学叙事所宣扬的科学主义的全知幻觉和揭露现实真理的理性宏愿,而是让身体中最熟悉也最易被抹除的微小情感和感觉,得以被逐个承认并安放,这种诉求恰恰与人工智能的写作伦理相得益彰。在这个意义上,标签现象所提示的,不仅是文体意识的裂变,更是在人机交互写作的技术背景下,小说和叙事本身构成性知识的重组。

本文注释

[1]常方舟.网络文学类型化问题研究[J].上海文化,2018(6):47-58,124,126.

[2]王小英,祝东.论文学网站对网络文学的制约性影响[J].云南社会科学,2010(1):151-155.

[3]许苗苗.“网文”诞生:数据的权力与突围[J].探索与争鸣,2021(10):169-176,180-181.

[4]王玉玊.文学“世界”与基于数码人工环境的文学叙事[J].网络文学研究,2023(2):22-33.

[5]韦勒克(R.Wellek)、沃伦(A.Warren)的《文学理论》和韦斯坦因的《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都专门对不同的术语进行了区分。前者称,“我们可以把‘类型’(types)用作最大的范畴,把‘类型’(genres)用作种类(species),如悲剧、喜剧以及颂诗等等。”([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349.)后者则称:“‘种类’(kind)只在说明主要的类别(戏剧、史诗、小说、抒情诗)时使用,而‘体裁’(genre)、‘形式’(form)或‘类型’(type)则用于文学的其他类型。”([美]乌尔利希·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M].刘象愚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310.)

[6][希]亚理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3.

[7][英]锡德尼.为诗辩护[M].钱学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8]“类型”概念完全是舶来品,源于日语对英文type一词的翻译(刘正埮,高名凯等.汉语外来词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205.)中国古代文论中与之相似的概念是“类”“目”“部”“体”等。《昭明文选》将诗类分22子目,既有形式层面的杂歌、杂诗、乐府,也有内容层面的游仙诗、哀伤诗、劝励诗、咏史诗等。《文体明辨》中,诗以形式分为古歌谣辞、杂言古诗、近体歌行、排律诗、绝句诗等25种。(参考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9][日]竹内敏雄.艺术理论[M].卞崇道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81.

[10][法]让-玛丽·谢弗.文学类型与文本类型性[A].王晓路译.[美]拉尔夫·科恩.文学理论的未来[M].程锡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414.

[11]Miriam J.Johnson,Digitally-Social Genre Fiction:Citizen Authors and the Changing Power Dynamics of Writing in Digital,Social Spaces.Textual Practice,2020:34(3):399-417.

[12][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230-232.

[13]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开篇便奠定了讨论类型的基本框架:符号层面的文学技法,以及它所创造的形式层面的文学体裁。韦勒克、沃伦将文学类型视为对文学作品的分类编组,并指出“类型”必须同时考虑“外在形式”(如特殊的格律或结构等)和“内在形式”(如态度、情调、目的以及较为粗糙的题材和读者观众范围等)的双重标准。([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228-229.)

[14]转引自Ingrid Nelson,Shannon Gayk.Introduction:Genre as Form-of-Life.Exemplaria,2015(27):1-2,3-17.

[15][法]让-玛丽·谢弗.文学类型与文本类型性[A].王晓路译.[美]拉尔夫·科恩.文学理论的未来[M].程锡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413.

[16]Ingrid Nelson,Shannon Gayk.Introduction:Genre as Form-of-Life.Exemplaria,2015(27):1-2,3-17.

[17]这一点网络文学类型自身的变迁过程就可以证明。网络文学平台网站的分类经历了由文学四分法向类型标签化过渡的过程。原创文学网站最初采用过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的现代文学四分法,慢慢地,小说成为最受欢迎和最具活力的文体形式。

[18]邵燕君.传统文学生产机制的危机和新型机制的生成[J].文艺争鸣,2009(12):12-22.

[19]对小说进行不厌其烦的分类并非在网络文学领域首次发生,晚清至五四时期的报刊亦将小说区分为数量繁多的类型。于润琦曾统计,清末民初小说有“政治小说、军事小说、教育小说、纪实小说、社会小说、言情小说、警世小说、笑话小说、侦探小说、武侠小说、爱国小说、伦理小说、科学小说、家庭小说、法律小说、广告小说、商业小说、历史小说、迷信小说、虚无党小说、拆门党小说等二百多种门类”。(于润琦.我国清末民初的短篇小说[A].于润琦.清末民初小说书系[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针对言情小说,《月月小说》再分出侠情小说、奇情小说、苦情小说、痴情小说;而到了1914年《礼拜六》杂志创刊,又弄出哀情小说、怨情小说、艳情小说、忏情小说、惨情小说、灾情小说、丑情小说、喜情小说和滑稽言情小说,等等。(参考常方舟.网络文学类型化问题研究[J].上海文化,2018(6):47-58,124,126.)但无论多么细致,分类着眼点均停留在位于作品外部的类别层面,而不像网络文学深入到作品内部的组成要素,这意味着二者分类逻辑有着根本不同。

[20]周志强.“处在痛苦中的享乐”——网络文学中作为“圣状”的爽感[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22(3):82-91.

[21]吉云飞.“爽”及其完成:网络类型小说的存在方式[J].中国文学批评,2024(2):127-134,191.

[22]王玉玊.萌要素与数据库写作——网络文艺的“二次元”化[J].文化研究,2020(1):70-86.

[23][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164-172.

[24]周志强.抽象性压抑与文化研究的中国问题[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8(2):5-9,157,2.

[25]王峰.提示词工程:智能长篇小说的核心驱力[J].南方文坛,2025(1):6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