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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窥见遗落在时间幕后的尘烟
来源:文艺报 | 胡学文  2025年05月20日22:50

第一次读《包法利夫人》,我20余岁,参加工作不久。师范期间,读了大量名著,所谓大量,只是相对自己的过去而言,其实没多少。而这个量里,又多是大部头。如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罪与罚》,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双城记》及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系列等。借一次书不容易,贪婪心理影响着个人的阅读习惯,篇幅不是太长的作品排在后面,因而晚读了数年,《包法利夫人》即是其一。彼时,我更看重小说的故事、人物、情节、语言,特别是人物,而对结构和叙述方式不是很在意。福楼拜被称为现代小说的鼻祖,是因为他在叙述上有着极大的开创性。这方面的论述很多,有评论家也有作家。我迷恋这部小说,最主要的不是福楼拜创造性的叙述,而是放不下爱玛这个人物。

说实话,当时的我并不喜欢爱玛,甚至有点鄙视,她总是让我想到村里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她太不安分,太过我行我素。她的结局,似乎也印证着传统的报应说。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却挥之不去,而且有着隐隐的心痛。再读,已过不惑,对叙述方式、叙述视角几近痴迷,当然也没有忽略人物。令我意外的是,爱玛的形象似乎有了变化,我不再讨厌,甚至对她还有相当的理解和同情。坦诚地说,我的宽容、包容是岁月的磨炼或馈赠,时间使个人的心理、想法、认知不同以往,但我同时也认为,爱玛确实在变,她可以随着时间生长。这个生长不是变老,而是应时就势,更有光彩,更为迷人。这是我对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看法:人物形象要有生长的能力,可以活在任何时代,可以和任何时代的读者对话。结构、叙述、语言、题材当然重要,写作者都在做着种种突破,这也是小说差异性或风格所在,但无论怎样标新立异,人物形象也是衡量小说的重要指标。塑造鲜活、立体、能呼吸、能生长的人物形象,也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

和以往的小说一样,《龙凤歌》写的仍是普通人物,其中的罗响身份虽然有点特殊,但我不认为他是浪尖舞者,而把他看作普通一员,因为这样的角色我自认把握得住。至少,他可以在小说里活着,且可以率性而为。

写作的意义,作家多有高论,表述或委婉或直接。对每个作家,在不同的年龄,其实追求也不尽相同。这个不同,既有思考表达的方向和内容上的差异,也受其他因素影响,比如体力的下降,这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一位作家曾对我讲,写作要抓紧,到老就写不动了。彼时我四十几岁,精力充沛,从未有累的感觉,所以只是笑笑。近些年,我也感觉到了。写长篇如同马拉松,极耗费体力。以数年写一部的节奏,其实写不了几部,而计划写的数量远大于能写的数量。这样就面临一个问题:先写哪部后写哪部。《龙凤歌》在计划中其实是排在后边的,不是不重要,恰恰是因为太重要,我想捂藏得久一些。但种植于心,时时生长,就这样跑到前边。

若言写作缘起,《龙凤歌》是为心为情而作,起码最初是这样。计划中的作品恐怕难以全部完成,像美国作家罗斯那样,一生写几十部长篇,还是很少的。那么,就应拣自己最乐写、最想写的先写出来。初始的意义,也是最恒定的意义。其它,就要读者去理解了。如果再明晰一点,那就是小说中的人物。我试图在他们身上注入生长的能力,当我拿不动笔的时候,当我想到计划中的作品不能全部写出的时候,不会有太多遗憾。至少,我为自己的内心、为自己的情感,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为大地上劳作和奔波的身影写了一部小说。他们在这个时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祈愿他们能够穿越时间,跨越空间,在我不可能知道的陌生地域,把不曾呈现的一面呈现出来。彼时,读者还愿意读,难以放下其中一个或数个人,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愿意搁在心里,并能从人物身上窥见遗落在时间幕后的尘烟,窥见尘烟里的渴望、失意、寂静和喧嚣,我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