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打在棉花上》:我对小说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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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小说里所描述的,《拳头打在棉花上》这个故事,它最初掉进我脑子里的,只是一封如同天外来客般的鬼使神差的信,它跟父辈们一段久远的记忆有关,偶尔提起也是讳莫如深又语焉不详。
那封信挥之不去,我似乎跟它相见恨晚。渐渐地我开始目睹它从杭州的一个邮筒出发,经过一双邮递员的手,到达邮局后跟那个年代里雪片一样的信件堆积在一块。那时候它身边的信封五花八门,有着不同的颜色和尺寸,却又贴着大同小异的邮票。后来它被分拣,由一辆颠簸的卡车送到清泰门附近的杭州火车站。绿皮火车哐当一声启动,许多个小时后它来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另外一个邮局,迎接它的是小县城身穿制服的另外一个邮递员,说着另外一种方言。邮政绿的脚踏车响起清脆的铃声,它最后离开县城抵达一个名为利群乡的农村,从一捆信件中抽出时,掉落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宅子门前:青砖灰瓦,门口一棵碧绿的青枣,斑驳的墙体上,可能还涂刷着一两行红色的标语。
然而没有人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信封,当它最终被一双滚烫的手拆开,现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它让一起扑朔迷离的人命案陡然拐弯走入另外一个方向,于是那座宅子一瞬间惊涛骇浪,里头所有人的命运被改写。
写小说的人是一个奇怪的物种,有时候你喂给他一粒种子,隔夜他就能在嘴角长出一朵花。他们在添油加醋的臆想中进进出出,看上去心事重重,又好像十分忙碌,实际上却永远是两手空空。
那封信后来在我脑子中安家落户,我因为时常探访它,于是隔了几天又遇见写信人的母亲。我感觉她是一位头发银白又面容干净的老太太,在那个年代邋里邋遢的农村,甚至可以用优雅来形容。比如讲她认识很多字,脸上缺乏必要的风霜与褶皱,同时也看不见内心的忧愁。她拆开信件后会眯起眼睛戴上一副老花镜,朗读起来一字不漏,声音十分好听,就好像是在自己跟自己聊天。
然而仅仅有母亲是不够的,我知道接下去要讲的是一个无比悲伤的故事,悲伤到令人反复心痛,所以我调动起能与众多读者共通的情感,于是眼里很快出现了当事人的儿子,也就是老太太的孙子。我认为必须让这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亲眼目睹这场变故,不然他在小说里就没有出现的理由。可能还需要更加狠一点,要让这个混沌少年时的男孩,跟他奶奶一起,无知无畏亲手来推动事件的发展。但是所谓的生活,所谓的人生,实在是凶险又阴狠,只听见嗖的一声,真实的世界给了他们祖孙两代一个血淋淋的回旋镖。
想到这里我猛然怔了一下,把自己给吓住了。我一下子对这故事肃然起敬,心想天呐,怎么会是这样?随即就看见了男孩的泪水,也听见男孩的哭声,就在那片遥远又辽阔的天空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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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嘻嘻哈哈跟我讲,赵晖你写小说是不是就像织毛衣?我惊讶于他的比喻竟然如此传神,朋友显然掌握了小说创作的一切玄机。
大致的故事架构完成,我是在2023年的年初开始织毛衣,那段时间我织得马不停蹄气喘吁吁,有时也为自己的心灵手巧洋洋得意。小说的第一稿有五万字,投稿到《收获》杂志时,副主编谢锦老师很快给了我两点意见:东西有点意思。但是后面部分有问题,需要改。
我跟谢老师素不相识,她讲试试看吧,看看能不能改得出来。
谢老师的意思是毛衣的下摆被我织错了,根本不是这样的织法。
后来我捧着这件毛衣左看右瞧,一次次拆了又改,改了又拆。然而我是那样的愚笨,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一年半时间,总共经历了五六七八次改稿,结果都是不尽人意,几乎是不得要领。
多亏了谢老师,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不厌其烦,想要拉我一把,这个小说很可能就折戟沉沙,也或者站在读者面前成了另外一种体型:挺着个大肚腩,后半部分冗长又繁琐,看着让人头晕。
在此之前,我的小说写作一直围绕着谍战题材,固有的经验告诉我:故事需要开枝散叶层层推进,每一层都要写足,写满,十八般武器摆在一旁,随时都要抽出一根。但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显然超出我的认知,谢老师一再督促:留白,留白。可以不说的就一定不写。结尾戛然而止。煽情就是败笔。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单线条的故事当它抵达“桐庐富春江”以及“入狱”环节时,已经攀升到势能的高点,也就是戏剧张力的峰值。作为一部中篇,我必须学会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如果试图再开一席,哼哧哼哧继续讲述着“救赎”与“幕后真相的控诉”,这样的苦心经营并不能在读者眼里讨好,最终反而自我损耗了原本就嶙峋的势能。
就这样,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我在屡战屡败后最终决定开始大幅度删减。我将原先五万字的文本砍掉了差不多两万,于是小说才有了现在的肌肉感,以及看似还不错的马甲线。当初肯定有不舍,思路上也一时走不通,但现在看来,之前落下去的每一刀都是对的。就像谢老师最后跟我讲的,狠心砍掉的故事,或许应该属于另外一部小说。
的确,谢老师是在从头到尾证明给我看,其实这件毛衣并不需要修长到腿部的下摆。而我也就此明白,自己跟小说之间其实还很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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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那么难写,但总归还是要继续往下写。容易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最好的阅读应该是一气呵成的,为了留住读者,自己以后必须更加学会将心比心,大致知道读者的注意力是在哪里。不然只能看见他们抛弃我的背影。
《拳头打在棉花上》是我跳出谍战题材后的第一个故事,但愿读者能认可。我还会在不同的领域继续尝试,比如说女主题材,也包括女性口吻的第一人称讲述,希望能借此对写小说和讲故事这门技艺了解更多。当然我会一直保留故事中的悬疑,以及极端状态下各式各样的人心,同时也相对侧重南方小县城:那种潮湿与闷热,河岸上数不清的杨柳与香樟,以及埋伏在叶片中蓄谋已久的蝉声……因为感觉在这方面略微有点信心。
遇见《收获》是我的幸运,再次感谢朴素又真诚的编辑团队诸位老师!没有你们,这次的《拳头》不可能捏得这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