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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调和立体——论张楚长篇小说《云落》
来源:《长江丛刊》 | 徐燕琦  2025年05月20日07:38

张楚于《云落》塑造了云落的县城全景图,在县城的较大空间下,书写小而精的地点空间。县城处于城市与乡村的间离地带,其建筑或娱乐都处于向城市过渡的状态,地域窄仄,生活于其间的人物也处于挣扎生长的中间地带。多主体的叙事成就了云落的县城史与风物志,形形色色的人拼凑出云落全景图。人物命运的每一个转折点都是云落经济变迁或者文化风暴的具体展示,而云落亦为故事人物提供了生存、生长的空间,承载着一群人的情感与情绪,从而实现了地方叙事与小人物书写的互文。

一、叙事:穿插的多主体层次

《云落》书写多主体叙事里的时间与空间,以万樱为主视角,穿插多位主角的视角,建构起不同的人物形象以及地方面貌,人与物成为极为重要的两大主体。张楚以章节为单位,几乎每一章节都进行叙事视角的转变,亦存在一些章节书写云落人的群像,他用复调式的叙事结构,将人物的生活全面展示,使小说呈现出饱满且充盈的内容与情感表征。同时,对于云落风、景、物等的书写可谓细致,在事无巨细里呈现微小的宇宙,展示微观层次的磅礴,并为宏观书写埋下伏笔,使一切的展开舒适而自然。正如张楚在创作谈中所写:“事无巨细是一种庞大,庞大也是一种事无巨细,我希望微观与宏观能够在小说中合二为一,云落也不只是云落。”①

(一)多声部:为小人物立传

人事层面,作者为小人物立传,对于各人物都进行了自幼至长大的全面介绍,多样的叙事技巧为人物塑造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意。万樱、罗小军、天青三者,与云落形成了三种典型的相对关系:万樱体现云落日常及其人性的温暖与大爱,罗小军个人命运映射云落的经济发展,天青则属于外来的知识分子的视角。对于万樱,作者打造中年的万樱,并以回忆的形式构成少年的万樱。对于罗小军,张楚讲述其家庭发展、事业亲友,儿时暗恋塑造了万樱的少年时代。对于天青,他的到来打开了云落通往外界的大门。这三者之外的其他人物,张楚亦用丰富的笔触书写得尽量完整。张楚以“工作史”来介绍常云泽的青年时代,“史”的思维一直贯穿,用万樱的回忆点明来素芸儿时主持的经历,用简短几十字勾勒蒋明芳的打工史,戏份不多的“睁眼瞎”也有自己独特的文学生命力。张楚在其创作论中谈到云落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以其对于人性的理解,人性圆润而多面,在这种包容的创作态度下,人物被多维地展示。作者熟练运用第三视角,多种表达手法使长篇显得新颖而不落俗套,多主体叙事下,灵活的叙事方式成全了不同人物的命运。

(二)多主体:书写地方风物

人事之外,张楚塑造了细致入微的物,形成了典型的云落风物志,在诸多细节可见云落的风俗民情,最突出的便是食物书写,从个人到群体,都离不开食物。精妙的食物叙事,首先抓住了人类生产生活最基本的活动,来展示民风图景;其次,食物是小农经济中乡村人善用的交换物品,代表人际来往与情感走动。张楚对于食物的描写下了大功夫,从食材到烹饪过程,各个方面都达成了声音与味道的圆满调和。首先是食品的全面性,张楚刻画了饮食综合图,并着意书写食材的获得途径与烹饪手段;其次是食品的特定性,各时节有其对应的食材,食材的时节性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文本中,食品是连接人物关系、治愈心灵创伤的重要载体与表现,情节中一旦有重大事件发生,饮食便成了人物的下一步动作。在向城市化不完全的过渡状态里,食物仍具有轻盈的、朴素的、安慰人的力量,颇显乐观与温情。

饭量大是万樱重要的特征,食物是勾连她人际关系的重要组件。万樱与常云泽的交际过程中,常云泽用从新疆带来的食物填满万樱家的冰箱,在万樱怀孕的“秘密”被“睁眼瞎”发现后,食物成了二人隐秘的交换物。文本几次写到群体性的集合,都以聚餐为由,以“欢宴”②“喜宴”③为题,用一张餐桌将人汇聚,食物中凝结着无比珍贵、厚重的情感。对于罗小军,作者写其食与色:玉蝉、野兔,青蚕等等——每种各有时节的食物反映云落地理及气候;又分别与不同的人吃玉蝉、野兔、青蚕,反映其与不同人的家庭或社会关系,食物隐喻应酬、交际的隐形规则。另一层面,食物书写推动情节,它丰富人物性格,且梳理人物之间的关系,展现云落人淳朴的生活及生命体验。衣食住行是人类生活的必需,而“食”当是其中最基本的需求,朴素的民风中,互相赠送食物成为情感的最大载体,驴肉馆等饮食场所也成为生发情感、情节、关系的微小却典型的地标。

二、人物:处于时空动线之中

万樱家、来素芸的窗帘店、老太太的院子、郝先生的按摩院、常献凯的驴肉馆,是故事发生的重要地点,也是万樱具体行为的依托,具体的空间动线建构的完成,使人的行动被塑造得更有生命力。第二章“春醒”,张楚通过雨水、春分、清明的时节顺序,以风、鸟、花等为主体,塑造出春天的云落空间;再立于一天的小型时间线,写万樱在地点之间穿梭的人物动线,刻画出万樱生活动向,其人际、社会关系便跃然纸上。张楚用流畅的镜头顺叙万樱的行动轨迹,在其每天到达的场所,勾画她的日常,这是第一层时间;万樱到达每个地点便触发其熟识的人,进而延伸对于二人关系的回忆性展示,这是第二层时间。云落整体而抽象的作为县城的空间,人物生活、工作的具体的小地点,以年或季节为标志的长段时间和人物所体验的一天之内的短暂时刻,张楚细致地塑造了诸多层次的时间与空间。宏观的空间与较长时间段的时间塑造出整体性的云落时空,精确的小地点和精准的短暂时刻营造了具体性的云落——饱满而富有层次。

(一)焦点辐射式的人事

全书的人际关系形成焦点辐射的态势,万樱为最大焦点,罗小军等又分属小焦点去辐射其他关系网。通过万樱,一定程度上的小型人群聚集便形成,各有特点的一群人共同补充云落的整体特征。费孝通在其《乡土中国》中论述血缘是乡村聚集的纽带,李汉宗论证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地缘和业缘④逐渐成为人们聚集的关键因素,“传统乡土社会,人们以血缘关系为轴心、以家族或宗族的形式聚集扎根在边界清晰的地域范围内,形成村落共同体。现代城市社会,人们以职业为轴心,以个人或核心家庭的形式居住在散落分布的各种住宅小区中,形成散户社区”⑤。在此,我们引用其论述的“业缘”较为狭义的定义,即人因为职业等集聚,聚焦人的关系以及情感上的联系。云落作为县城处于乡村与城市的间离地带,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扩张,个体经济不断发展,常献凯、来素芸等人都经营着自己的小店,万樱在他们店内工作。由于万樱处于人物关系网的核心,除却儿时的友谊或同学关系,成年后的这群人也因万樱的日常工作被串联起来,一定程度上是由于“业缘”而联构。此外,罗小军与万永胜的关系也只是罗父与万永胜朋辈情谊的延续,更多是被共同的经济事业联结。这种以万樱为主要焦点,罗小军等为次要焦点的人际网,便构成了县城血缘、工作、人情等多种因素影响下简单而素朴的人类空间。

(二)多个层次的空间

云落虽小,但并不是封闭的孤岛,天青的到来,以外来者的角度使读者产生了走向云落且被云落接纳的阅读感受;罗小军的故事线里,经济活动均表明云落处于城镇化的进程中。天青和罗小军两条故事线象征着云落从空间和时间两个层面向外界打开,又与万樱所处的安详的时空同时存在。在宏观空间,云落既存在农耕文明遗留下来的以万樱为代表的某些稳定、温暖的内质,又与罗小军参与经济的事业趋向类似,这是其走向工业文明的窗口。天青的回归则又给云落提供了第三视角,从儿时出走到长大回归到再出走,天青一直在审视云落,这无疑也提供了读者对于《云落》阅读接受的多层次空间。

作品开篇,张楚分别以天青、万樱和罗小军的视角书写:天青用外来者的视角,以城市中归来的知识分子为视点观察云落,从而得出对于“县城”的整体印象,此处,云落像郭姐眼中的他者,它处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间离状态;万樱从未离开云落,其视角下的云落,呈现出朴实、细腻的形象空间与民风民情,其忙碌的行动勾刻出饱满的小人物生活图景;对于罗小军的视角,张楚另辟蹊径,以食物为线索,展示罗小军的食与色,通过食物勾勒其社交动态,也利用食物隐喻县城的处事规则,而这种处事规则展示出云落的内里。除却宏观的云落县城以及驴肉馆、理发店、窗帘店等小型地点,对于各个人物生活史的全面性展示,对于人物心理状态的丰富诠释,以及对于人物情绪情感的真诚袒露,也进一步构成了微型但也深刻、宁静的云落。

三、结构:出走与回归之间

“出走”以及“知识分子还乡”是文学创作的经典母题,“逃离”是重要因素,它多在乡土小说中被不断应用于讨论人物离乡与返乡。张楚《云落》以县城为书写主体,县城处于中间地带,既有乡村自给自足的部分特征,又有向工业文明跨进的典型性,其人物也不断地出走又回归,反映不同代际人生活的变化,也体现云落于多个代际中的经济等多方面变化。出走和回归反映人物与云落县城的两种空间相对关系,一则为地理空间,二则为心理与情感空间。地理空间上,人物向往云落以外,则存在人在云落之外与人在云落之中的两种相对位置关系,情绪空间上,人物产生逃离与回归的不同情绪,云落或属于人物精神归宿的原乡,或是记忆中迷茫挣扎的隐秘地带。

(一)出走与回归的结构

张楚于文本中不断设置青年人的“出走—回归”,代际上,一代代青年出走又回归,个体上,在青年与云落的空间关系之中,青年人实现了心理上的成长与自我建构。与万樱同一代的罗小军,少年时执着于世界各地地图,构成心理上的向外走,“只是后来墙上挂的地图从世界地图到中国地图、兰若市地图,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云落县交通地图”⑥,渴望世界的愿望未竟。常云泽因工作去新疆跑货车,新疆的景、物、情都与云落不同,常云泽意识到世界的辽远与美妙,“他琢磨着,兴许不是这世界变大了,而是他长大了,不是云落变小了,而是他的胸脯宽了”⑦。在外界与云落的对比中,常云泽找到了自我。但这份自我被父亲召回,常云泽回归了云落。天青作为知识分子的外来者出场,最后却发现其是年少从云落出走又返乡。常云泽离世,天青得知自己也非亲生,再度出走,在万樱写给罗小军的信里,展示了他再度回归。也许在短暂返回云落的时候,天青便已在时间的进程中释怀,“他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漫步在云落?每条街,每棵树,每个路人,都不再是从前的街道,从前的树,从前的人。没有谁能抵御时间的屠宰肢解”⑧。麒麟为较年轻的那一辈,突然离家出走,他对于世界的看法呈现诗化且理想主义的特征。“宇宙六级文明能够在不同的维度空间穿梭。你能跟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的你打街头篮球,也能跟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妈妈共进晚餐”⑨。麒麟的出走源于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以及对于母亲的怀念,广泛的阅读使其通过文学生发出浪漫化的想象空间,从而得到心灵治愈。综上,地理位置的出走或回归,代表着人物心灵或情绪空间的变化,当云落的经济发展无法跟上人物的内心需求或是安静的小城无法承担人物逐渐形成的自我,“离乡”的行为便随之产生。

(二)云落时空中的代际

经济发展、城市扩张、县城逐渐被边缘化的时代,年轻人站在云落之外去看待、审视它。《云落》记叙罗小军、常献凯等一家三代的几十年生命历程,人物的命运与云落城市化进程形成了默契的互文。罗小军爷爷开始了家族在云落的第一代,罗小军父亲与万永胜为工厂老工友,自罗小军父亲去世,万永胜承担起了父亲般的责任,扶持罗小军成长;旅馆老太太口述常献凯父亲义气的过去,常献凯经营驴肉馆,儿子幼年时出走,回来的却是假的“常云泽”,三代人的人生都颇具戏剧性。写作手法上,由年老的一代人叙述过去的人的经历,增添故事厚度,也显示代际独特而个性化的记忆。

个体经济的产生与存在给万樱提供了不同的工作场所,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蜘蛛网般的人物关系图。蒋明芳开理发店,来素芸开窗帘店,常献凯开驴肉馆,他们以自身手艺作为交换物,吸引消费,促进生意连续。云落本来游客不多,但政府修风情街,清理河道污泥,旅游业便发展起来,老太太将房子开辟出旅馆,万樱得到一份工作,并由此认识了天青,故事中整体的逻辑精巧而自洽。在房地产、工程等成为热点时,万永胜与罗小军两代人都投入经济发展的大军,其命运起伏与经济发展趋向贴合。云落见证了几代人的家庭与个人命运,代际下,时间最客观地流逝,云落自身也在几代人的奋斗与建设中,慢慢地发展变化,地方叙事与人物书写便形成了极为恰合的互文。

结语

复调的叙事模式,多个时空层次的生动表达,人、物、事、情以及地理的丰富展示,细致的描写让云落完整地呈现,全景化的方式使云落更像一个“世界”,云落几十年的变迁、发展也就显得更厚重。张楚既关注城镇化进程,书写宏观经济的发展,又聚焦其间人物的生存生活状态并通过人物命运反映经济发展状况,以小见大。人是云落县城最有生命力的心脏,多主体的叙事展示着各个人物的生命历史,从宏观到具体甚至到微观。“逃离”是70后作家们创作的经典母题,张楚也在《云落》中将人物出走与回归的地理动线与心理动态感受详尽表达。对于县城此类处于乡村与城市过渡状态的空间的关注,对于县城中人物的命运、心态、情感的具体把控,张楚形成了自己浓厚的个人特色,以极其包容的心态容纳县城的人与物,从而在对于现实的体验与关切中,刻画出真实、坦诚的人物群像与县城时空。

注释:

①张楚创作谈.《小说家张楚:在县城,时间是快的也是慢的》。

②张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第203页。

③张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第395页。

④⑤李汉宗.血缘、地缘、业缘:新市民的社会关系转型[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30(04):113-119。

⑥张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第129页。

⑦张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第187页。

⑧张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第410页。

⑨张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第4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