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龙凤歌》:为君再作长歌行
胡学文的《龙凤歌》是乡土故事,也是家庭故事,这是中国读者相对熟悉的长篇小说的题材类型,似乎很容易就被贴上宏大历史、百年历程、民族史诗等标签,然而,细读之后不难发现,《龙凤歌》虽讲述了一个跨越代际、人物众多、结构复调的故事,如果非要为这部作品锚定一种主题或类型,或正如其题名所言,是“歌”。与预设的厚重、宏大的标签相比,《龙凤歌》的篇幅、情感、节奏、关切颇有我们熟悉的古典“歌行体”风格。我们不能否认,不管采用什么体裁,在当下社会,带有传统色彩的乡土家庭故事已然不再“时髦”,胡学文却不遗余力投身于绵长的讲述中,似乎别有怀抱。
民间的“显”与“隐”
在“讲故事”的技术层面,胡学文弓马娴熟。小说上卷的主角是母亲马秋月,这是一个相对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的形象,温柔善良、勤俭持家,对丈夫忠贞、对长辈孝顺、对子女慈爱,默默付出、悄悄牺牲,我们在太多文学作品中见惯了这样的女性形象,并为其戴上“伟大女性”“大地之母”之类的冠冕,却鲜少有人真正关切她们的精神世界与内心熬煎。《龙凤歌》走进了冠冕之下的女性内心,并将这内心无限扩大,扩大至需要学科意义上的民间文学参与才能阐释的程度。毫无疑问,麻婆子是本雅明论述意义上的“讲故事的人”,她的讲述以及讲述中与听众形成的松弛、自然的互动氛围生产着当下时代久已失传的“灵晕”,马秋月这一人物的丰盈也在于参与了这种“灵晕”的生产与“讲故事”的技艺的操演。由杨令公与萧太后的野史引发的关于龙凤胎的心结、突然降临却持续多年的追赶白兔的梦游,以及父亲因为寻找枣红马而为她缔结了姻缘,都只能指向神秘的东方民间。
这种民间的威力具有本雅明念兹在兹的口口相传的美,如学者陈思和所论述的,民间文化形态“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种光明与黑暗共存的力量足以摧毁一个淳朴善良的农村女性,也足以挽救一个苦苦挣扎的痛苦的灵魂。胡学文深谙这些潜藏在广阔的农村地区的“知识”与“财富”,它们不仅真实地影响着我们的先祖与父辈的情绪与生活,也形塑了子一代的精神与思维。于是,胡学文将它们落于纸笔,勾勒了这个家庭故事中最柔软也最坚硬的线条,让读者得以窥见物质匮乏年代中的苦痛与智慧,得以感知蛮荒岁月里的悲剧感与生命力。
到了小说的下卷,民间色彩悄然隐没,主要的叙事者变成了在上卷中被精心呵护的龙凤胎。母亲哺育他们成长,“凤”朱红如儿时一样,果敢坚毅,主宰自己的人生,虽然躲不过遇人不淑的悲剧,却也及时止损、全身而退;在母亲、妹妹庇护下的“龙”朱灯依然内向、软弱,好在也算走出乡村,吃上商品粮,并未辜负亲人。这是多么让人熟悉的故事套路,集全家之力培养出一个出人头地的寒门贵子。但他只是城市人眼中的“凤凰男”,还要时刻提心吊胆,怕被家人的行为连累。小说下卷的核心情节之一是幼弟朱丹的意外事故,围绕弟弟的违法和死亡,子辈的真实生活与相处状态得到了充分呈现,那个在上卷中如顶梁柱一般撑起整个家庭的母亲变成了被呵护和善意欺瞒的“团宠”,而最柔弱无助的朱灯反而变为“话事人”,成为这个家庭最为强大的精神支撑。这一地位的倒置是中国式家庭结构、性别结构的典型表现,胡学文叩问现代性图景之中的传统伦理,也在提醒所有人伦理的坚固与其内在的复杂。
故事的“实”与“虚”
麻婆子在下卷中隐身,但她的“继承人”朱灯已经长大。小说中插入了一段朱灯创作的“故事”,描写朱丹藏匿他乡的生活,这是朱灯的孝心,是可以应付父母询问的“续集”,也渐渐成为他自己不得不相信的内容。身为长子、长兄,无法为日渐衰老的父母分忧,无法为遭逢灾难的弟妹挡雨,这种内疚与痛苦恐怕也并不比父母少多少。详细、生动、有计划地编造朱丹的故事成为朱灯疗愈自身的“刚需”。母亲年轻时靠着麻婆子的故事度过为人妻、人母的艰难岁月,如今靠着大儿子讲述的故事度过漫长的晚年生活,心照不宣地维系着报喜不报忧的家和万事兴氛围。在小说结尾,母亲终于抱到了在梦中追逐多年的白兔,似乎要给予那些年轻时的诡异梦游一个完美的结局,胡学文也明示我们那是父亲的杰作。这个曾经一无所有的男人靠着自身的努力和贤妻的支持终于挣得一点家业,他可能也猜到了大儿子编造故事的用意,猜到了小儿子的结局,能为操劳多年的妻子做的事,恐怕也只剩下这一件:落实妻子深陷多年的幻象。父亲为母亲的故事落的“实”,和朱灯的故事的“虚”一样,守护着这个家庭岁月静好的幻梦。胡学文触及中国式家庭的核心本质,即便是表面的风平浪静也值得所有人乘风破浪去争取,即便是一场终究会醒来的幻梦也值得所有人用心去编织。
因为忙于这部小说的创作和修改,胡学文连续三个春节没有回老家,父亲看似不在意,但在电话中,“父亲说老叔的儿子从江苏回县里了,老叔也从北京回来,家人团聚了。他没说别的,语气也无异常,但我还是听出了些什么。毕竟,我三年没回老家过春节了,一些亲友包括邻居都问父亲,我是否回家。挂了电话,我心有不安,甚至说压力。”《龙凤歌》既是“龙凤”的同代人胡学文的生活观察,可能也是他离乡多年的心灵重负。这种对于故乡、亲人的复杂情绪,不只胡学文,莫言、阎连科、刘震云以及更为年长的路遥等人在作品中都有表现。这种复杂既包含着对于独自离开家庭过上更好生活的背离感,也有对于曾经禁锢自己的那片土地的不愿回首。正如莫言在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中所说:“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地方是你的血地。”那些困扰母亲的民间故事像种子一样在儿子心中发芽、生长,妹妹替自己背着行李走在1984年的路上的背影永远在哥哥心中隐隐作痛。而父母双方的亲人故旧,村子里的左邻右舍,以及那些在白天黑夜来临过的风霜雨雪,都成为记忆中分不清黑白或彩色的模糊斑块,或成为丰富的精神资源,或构成不愿触碰的创伤。由此,“故事”有了应付父母、疗愈朱灯之外的第三层内涵,成为作家胡学文及其同代人的心灵救赎。
小说以“歌”名之,是父辈筚路蓝缕、子辈成长成熟的赞歌,也是生命遭际、世事无常的悲歌。胡学文以“歌行”的野心囊括祖辈、父辈的奋斗历程,寄寓从乡村到城市的知识分子对于故乡的暧昧情感与现代注视。作家情意绵长,游荡在内心多年而无处纾解的原乡情结似乎只能付诸“故事”,以麻婆子的口述为中介,以马秋月的心声为中介,以朱灯的编造为中介,也以自己的笔为中介。故事里是民间的风花雪月,是性别结构的艰难处境,是家庭美满的其实难副。胡学文关切万家灯火中具体的每一盏,《龙凤歌》就是一曲为父母、为亲人、为自己,也为读者作的有关传统乡土与亲缘关系的“长歌行”。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讲习所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