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5期|袁劲梅:为了平河和可娃
袁劲梅,美国克瑞顿大学(Creighton University)哲学教授。短篇小说和散文曾多次获美国“《汉新文》学奖”(1998-2003)。作品《忠臣逆子》获2003年“台湾联合文学奖新人奖中篇首奖”和“文建會特別獎”。《一步三回头》获2005年《侨报》“纪实文学首奖”。中篇小说《罗坎村》获2009年“茅台杯人民文学奖”,2010年“《小说选刊》最佳文学奖”及2008-2011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出版小说《忠臣逆子》《青门里志》《疯狂的榛子》。《疯狂的榛子》获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五佳,获“《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2014年和2015年)”。另有散文集《东邻西舍》《剪竹西窗》《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及哲学专著一本。并有逻辑论文获2002年“傅·查尔斯基金会优秀哲学论文奖”。数理逻辑和语言方面的研究成果获克瑞顿大学2021年文学与科学学术首奖。2022年获学生选出的克瑞顿大学最佳教授教学奖。
导读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袁劲梅的散文新作《为了平河和可娃》,带我们前往美国两个与“飞”相关的小镇。
为了平河和可娃
袁劲梅
1.飞、飞、飞
有两个小镇一个叫“大岛(Big Island)”,另一个叫“康而霓(Kearney)”,都在平河(Platte River)边上。平时,它们是两个最平常的小镇,从放大100倍的世界地图上找,也许可以在美国正中间的内布拉斯加州找到它们。这两个小镇不富贵,却殷实而平静,坐落在内布拉斯加州那长得像海洋一样的玉米地里,它们就像两个蹬在田埂上抽烟论收成的老农民,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我很喜欢到这两个小镇,动不动就会开车过去。
这两个小镇都和一字相关:“飞”。
“飞”,可以是“飞机”的“飞”,也可以是“飞鸟”的“飞”,还可以是“梦想在飞”的“飞”。
我先讲“飞机”的“飞”:二战的时候,制造当时最先进的“B-29超级堡垒”远程轰炸机的军工厂就藏在大岛。B-29 是二战后期,为了轰炸日本本土,快速赶造出来的大型远程轰炸机。其中有一百架B-29,一造出来就直接飞往了成都的双流机场,隐蔽在那里,准备打日本在东三省建的军工厂,也等着在战争最后阶段,从中国基地轰炸日本本土。由美国空军20军的将军柯蒂斯·李梅(Curtis LeMay,1906-1990)领导。因为是战时,B-29在极短时间里造出来,虽然还有一些机械上的技术问题没处理好,也就急着让它们上了战场。B-29能飞得很高,常常不是因为敌人的地面炮火把它们打下来,而是因为它们自身的机械问题而坠毁,坠机率很高。当年美军派驻延安的Dixie Mission(迪克西使团)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请求延安帮助救助坠落在北方的B-29飞行员。为此抗日任务,美方还送了一飞机的药物和医疗机械到延安。新四军当年救起的美国飞行员,就是在执行完轰炸任务后,在回程中坠落的B-29机组成员。
我去大岛,站在军工厂的旧址上,所有这些我在书上读到的故事,就都从时间里走出来。让我觉得:地球的这一边和那一边,其实并不遥远。一个“飞机”的“飞”字,就能直接把历史接到了今天。
讲了飞机,那就一定得讲飞行员。康而霓镇与大岛镇相距68公里。我可以想象出当年康而霓镇子上的年轻人对开大飞机的热情。他们应该是一群最早站在地上,仰着头感叹的年轻人。
康而霓镇上,就曾经住着一位土生土长的B-29上的飞行员,叫俄尔博士,是二战的老兵,他说:当年,他第一次看到“B-29 超级堡垒”时的感叹是:“天哪!他们怎么能把这么大的家伙开到天上去呀?”
俄尔博士亲身参加过轰炸日本本土的“最后行动”。那时候,俄尔博士叫“俄尔上士”,在关岛基地开B-29B,是B-29B 315轰炸飞行大队的空军士兵。B-29B 是比B-29超级堡垒更新一点的B-29家族成员。上面加设了APQ-7雷达系统。俄尔上士在一架B-29B上当雷达导航员,是机组里的知识分子。那年他23岁。B-29B 315轰炸飞行大队士兵的平均年龄还不到21岁,却成为当时唯一开上这最新款B-29的飞行大队。“雷达导航员”则是飞机上的科学眼睛。因为B-29B有先进的雷达系统,就是地面目标肉眼看不清,B-29B也能准确地高空投弹。俄尔博士和B-29B的故事,可以另写一本书。我没办法一下子全讲清楚。但是,我后面一定会回过头来讲他轰炸日本本土的“最后行动”。
虽然我和俄尔博士都对飞机感兴趣,但公正地说,是“飞鸟”的“飞”,和“梦想”的“飞”让我和俄尔博士成为永远的好朋友。所以,现在我得把飞机的故事先停一停,来讲“飞鸟”的“飞”和“梦想”的“飞”。
大岛和康而霓之间,有一条大沙河,叫“平河”。当地人说:“平河一英尺深,却几英里宽。”所以,平河的水有脚印,水在浅浅的沙土地上一路小跑,水的脚印就留下了,像儿童在一张纸上写满了“3”字,一个接一个,一层叠一层,每一步都是蹒跚的弧形。和平的数字,永无战事。平河还有自己的语言——水的言语,像是太阳发明的楔形文字,流淌着无数闪烁不定的爱情故事,讲也讲不完。
平河,在康而霓镇转了一个大弯,不声不响地从这两个小镇旁边流过。平河两岸,天生就应该上诗入文。那里的土地秀气而湿润,种什么活什么。植物一种下去就是青少年,噌噌往上长。每年三月末、四月初,平河就被刚化的雪水充得满满的,太阳底下闪着一河的信心和自足。没有比平河性情更好的河了,从来没有发过一次洪水。河岸两边刚刚泛绿的田野还没有翻耕,玉米地里残留着鸟和鹿吃不完的玉米粒。
每年这个时候,占全世界总数80%的灰羽红顶沙山鹤(Sandhill Crane)会来到这里,有6万多只。还有几百只白羽红顶鹤(Whooping Crane)也会来,就连中国著名的丹顶鹤也来过几只。随仙鹤而来的还有70万到90万只水鸟和野鸭。这些仙鹤要从它们冬天的栖息地——美国南方和墨西哥飞往它们的夏季产卵地——南加拿大。它们是候鸟,按时迁徙。每年,仙鹤只在平河这一带停十来天,复活节前就全部走了。为了生儿育女,它们有目标、有梦想。它们用记忆力做导航仪,用大翅膀支持着自己的想象力,一展翅,就一定要飞到加拿大去结婚生子。它们每年要生两个蛋。常常只有一个能活,第二年它们会带着小仙鹤回到平河来。它们对爱情和生命的忠贞是写到基因里去的,让人类不得不佩服。人,进化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把爱情、忠贞这类德行长进我们的基因里。父辈犯过的错误,儿孙照犯。
当仙鹤们飞到平河,这是它们路程的一半。不知从它们的哪一代祖爷爷祖奶奶开始,每年这个时候,它们就从南方各地来了。在清澈宽阔的平河停息十多天,大吃大喝,增强体力。然后,再飞完下面的路程。大岛和康而霓之间有1450英亩水草丰美的草原和玉米地,是仙鹤们长途迁徙中最好的驿站。等它们离开的时候,体重能增加10%。大岛镇和康而霓镇的人把它们之间的这块宝地叫作“仙鹤草原”。仙鹤来的时候,是当地居民的鸟节。
我就是在十多年前的鸟节上认识的俄尔博士。看鸟的时候,我跟他讨论了一个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能让孩子们的梦想飞起来的翅膀应该是什么?”
那时,俄尔博士坐在躺椅上,和一群康而霓的孩子一起躺在太阳底下,看仙鹤蜂拥而起,从平河直飞到蓝天上,踩着它们自己演奏的圆舞曲盘旋。俄尔博士腿上还坐了一个小孩子。他向我介绍那个孩子的时候说:“这是康而霓的小知识分子。”
以后,我每年都去看鸟。坐在俄尔博士腿上的小孩子时时换,但小孩子能坐到俄尔博士腿上当“康而霓的小知识分子”的乐趣和荣耀不变。在这十多年里,俄尔博士动不动就会找我到康而霓镇去,一起探讨:如何让孩子的梦想飞起来的哲学方法。
俄尔博士知道蓝天的美妙和神秘,他的办学宗旨是:让孩子们的梦想在宇宙天空自由地飞。他对孩子们说:“当你找不到阳光的时候,你就当阳光。”
2.平河和可娃
平河叫平河,自然是因为它很宽,却很浅。有时候,平河能浅得像一张纸。细风细浪,无波无澜,细腻得像从可娃小脑袋里流出来的小问题,一路画着问号,从河边的水草昆虫问到落在河里的星星月亮。可娃是“俄尔托儿所”里最小的小知识分子。小圆脸,大眼睛。话还说不清楚,就会提问题。他的曾爷爷也是退役老兵。可娃是在俄尔博士生前,最后一个有机会坐到俄尔博士腿上看仙鹤的小朋友。与其他小知识分子一样,他头靠着俄尔博士的前胸,不停地提问题,就像小仙鹤在使劲展开梦想的翅膀。
俄尔博士年轻时在B-29B上当雷达导航员,这个工作使他一直热爱数学和地理,战后他读了博士,回乡教数学和地理。先开办了“俄尔托儿所”,又建立了中学,当了校长,又当了镇教育部部长。退休后,他也动不动会去托儿所转转,对小朋友说:“亲爱的小知识分子们,要是火星上的沙尘暴把火星探测器的太阳能光盘给盖住了,你们怎么办?”他也会到中学去,和中学生坐在一起听数学课。对学生们说:“不要抱怨没有计算工具,不要依赖计算器。我告诉你们:太阳光的影子都可以是测量工具。竖个竿子,用正弦三角形算一算,你就知道距离了。”因为俄尔博士的邀请,我也定期带着几个大学生到俄尔托儿所,和小朋友讨论儿童哲学。
可娃是当之无愧的“小知识分子”。他的家在平河边。但是可娃住在太阳系。可娃会飞。有时候他住在月亮上,有时候又住到火星上,有时候还会飞到漂亮的土星光环上,向众多围着土星转的卫星打招呼。高兴时,他从土卫二(Enceladus)跳到土卫六(Titan)。科学家说,这两颗土星光环中的卫星上很可能有水。水就是平河里流着的故事,可娃兴致勃勃,想在这两个属于土星的小月亮上找到平河。
平河太重要了,如同生命本身一样神秘。用从前最早住在这一带的印第安人“奥透衣部落(Otoe)”的语言来说“平河”这个词,就是“内布拉斯加”。内布拉斯加是一片被时间抹平了,又被风轻轻撩起的水文明。要是现代生活领着成人在大都市里盯着股市、房价和在就业市场找机会,那么,住在平河边的可娃则被一片自然领着,认认真真地在宇宙中找平河,这可以看作是水文明的强大基因。
平河上,浅滩一个接一个,像浮出水面的乌龟壳,要是哪天可娃对我说:那壳上驮着“河图”和“洛书”,我都愿意相信。远古因为远,和宇宙一样神秘。都是发生在水边的故事,我为什么不可以假设东方和西方能在某个无限远处合二为一?假设世界文明是不同国家的人,一起在林子里露营,在月明星稀的露营地,各人说着各人的方言,却遵守着露营规则,不打枕头仗,也不打石头仗,这不是很文明且浪漫的事吗?就像平河,很宽又很浅,水四仰八叉地摊开,一副村姑的样子,没有野心变深,没有野心走快,只是舒服地躺在太阳底下,用平河的语言一路展示“阖家安好”!我愿意这样来定义“人类文明”。
平河从大岛和康而霓之间流过,算是走过北方。残雪刚刚还紧拉着冬天的衣襟,一眨眼,就在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高高兴兴地发生,也没见什么挣扎,生命就在太阳底下开得到处都是。和孩子一样带着水文明基因的生命还有仙鹤。太阳底下,灰羽红顶的沙山仙鹤躬着灰白色的身体在玉米地里吃玉米,悠闲自得。远看,密密麻麻,像一群小跳蚤。走近看,它们很大,长腿和长脖子像是音乐做的,一动一息都是乐感。时不时还有两只嘴对嘴起舞,羽翼翩翩,颈子弯成曲线,长腿踩着节拍,远远的背景是新叶初露的林子,小风从那里吹来,春天的绿色就染进它们的舞姿。头顶上一点红,好看,胭脂涂错了地方,没涂到嘴上,涂到了眉梢上,这是它们的“仙”态所在。有几只胖胖的公仙鹤,还很有一点“九品芝麻官”的憨态。平河一带的玉米地,到了这个季节,就聚满了仙鹤。它们有个大家庭,每年都要来个“全家福”。突然,一声狗叫,它们一下子都飞起来,铺天盖地,在蓝天上组成字,在阳光中把“全家福”晒印成黑白照。
舒服地躺在太阳底下看仙鹤,就是可娃的好梦。可娃对我说:“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想跟俄尔博士一起躺在太阳底下,等着仙鹤来。”可娃把成吉思汗说成“金鸡钢”。那天,他问我:“金鸡钢”为什么骑着马儿去打天下,不骑着马儿到平河来看仙鹤?
这不是一个四岁小男孩能提出的问题,但是可娃确实问了这个问题。
可娃知道太阳系最高的火山叫“奥林匹斯芒”,在火星上,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也知道冰岛不久前发生地震,很多冰岛的人就搬到了格陵兰岛。可娃最近还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什么叫“时间过期”。为什么他曾爷爷的汽车停在儿童乐园外面,得了警察的罚款单?曾爷爷说:“哇!时间过期了!”
时间不是就像平河的流水吗?太阳和月亮的倒影是河上的旅行家,轮流在平河上玩冲浪,时间怎么会过期?时间过期了又跑到了哪里去?要是所有人的时间都过期了,所有人都得到警察的罚款单,那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停车场高叫:“哇!时间过期了!”
宇宙的时间无始无终,为什么人的时间会过期?最后,可娃还自己整出了他自己的“相对论”:在儿童乐园玩得太开心,时间就跑得快,一眨眼时间就没了;到了晚上不能玩了,睡不着觉也得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一切都成了慢动作,时间走得很慢,怎么走也不过期。
可娃关心明朗的星空和家门口的平河水;可娃感兴趣浩瀚的太阳系和时间的“逝者如斯”。而我,对诗感兴趣,对人感兴趣,对爱情感兴趣,却一直没对遥远的宇宙如此感兴趣过。因为平河边上“俄尔托儿所”的小可娃,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新乐趣:探索当一个人的局限性,把自己放到宇宙中去定位!这大概就是“知天命”的乐趣吧。我想搞清楚个人在生命长河中的位置,还有人类世界在宇宙中的位置。这是我从可娃那里学到的小智慧。我很感谢可娃。
现在,可娃又关心起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了。他质疑“金鸡钢”的选择,又怀疑“时间会过期”,我猜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去了西内布拉斯加的士兵墓地,参加了俄尔博士的葬礼。俄尔博士101岁去世,在平河一带留下了很多传奇,让怀念他的学生们讲给后代听。
可娃问:“俄尔博士死了,是不是就像永远在夜里睡觉,一切都成了慢动作,时间再也不会过期了!”
我想了想,说:“什么是时间呢?对你这样的小孩子来说,它是在未来等着你的可能性;对俄尔博士来说,它是过去那些永远不会被弄丢的真实故事;对我来说,是今天我该做什么样的决定。”
可娃看着我,认真地问:“俄尔博士总是说:他活着是为了和我们一起看仙鹤。可是他怎么死了呢?”
我又想了想,用臧克家的话回答了可娃的问题:“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不知可娃满意不满意?
3.俄尔博士的传奇
俄尔博士无数传奇中的一个,是我前面提到的:他的B-29B机组参加过轰炸日本本土的“最后行动”。
我第一次和俄尔博士去顿地(Dundee)餐馆吃饭,是八年前,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那个叫“可娃”的小孩子。俄尔博士说:他要给我讲他的“B-29B”和“最后行动”的故事。
那天,俄尔博士开车来接我,把车门一开,车上还坐着他的一对儿女。我说:“我从没见过93岁的老人开车,70岁的儿女还像小孩一样,天经地义地坐在里面。”一对儿女就快乐地大笑,那神情是:有老爸在,我们还是青少年!
但是,那天俄尔博士并没有讲“最后行动”的故事。他讲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和两个孩子妈妈的爱情故事。第二件,是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在奥马哈市的顿地餐馆和我一起吃饭。
俄尔博士告诉我,他高中三年级时,第一次约会。他开车一个多小时,把他漂亮的女朋友带到最近的大城市奥马哈去,他请女朋友在老居民区的顿地餐馆吃了一顿饭。这家顿地餐馆就是他们去的餐馆。这是他和后来过了60多年的妻子定情的地点。
俄尔博士在接到命令,要开着B-29B去关岛空军基地的前一个星期,匆匆和他年轻的女朋友结了婚。结完婚就走,之后他就天天盼着太平洋那边寄来的情书。他的新婚妻子是个画家。她画小美人、小鸭子,画平河上的仙鹤衔着红玫瑰。她把这些甜蜜的图案画在信封背面,寄到关岛。俄尔博士说:“每次我的信都是最后才到我手上,那些士兵一见到我新婚妻子的画儿,就拿去传看。看一圈儿,才把信给我,让我打开读里面的内容。美与家乡的和平在二战时的关岛空军基地,像平河的水一样养人。”
俄尔博士告诉我,1945年5月,他妻子在新寄来的一封信的信封背面,用红砖色的水彩画了一条安静的老街,那是顿地老街。等信封上的画被战友们都欣赏了一遍之后,信传到了他手上。他打开信读了,吃惊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妻子的信里写道:
“这是一个绝对的秘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为了和平和明天,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们俩第一次约会定情的那家顿地餐馆,被日本人放过来的气球炸弹炸了。我不知道要不要你记住仇恨,喝平河水长大的人把仇恨看作是一种疾病。但我请你一定要记住这个日子:1945年4月18日。
“在夜里,一颗日本人的小炸弹在我们最安全的家乡,最和平的街道上爆炸了!战争居然打到了世代被称作‘平河’的内布拉斯加!我不知道他们放了多少气球炸弹,我猜一定很多,但大都没有飞过太平洋,没有炸到我们。这枚成功了,但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国家监控局的官员告诉我们:不作新闻报道,保守秘密。不引起其他地区居民的恐慌,不让日本人认为他们成功了,再放更多的气球炸弹过来……
“我以前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我们小时候一起在平河边看仙鹤的日子,就是我这一辈子最想过的幸福的日子!”
讲到这里,俄尔博士把我拉到餐馆门外,指着墙上一块不显眼的小纪念牌,让我读。俄尔博士说,这个秘密直到战后才公开。日军在战争结束之前的六个月,放了九千个气球炸弹过来,有三百个飞到了美国本土,这是一个在城市爆炸的小炸弹,没啥威力,但是可以制造恐慌。
俄尔博士说,他当时在关岛读到这封信后,对自己说:为了平河永远是平河,我的梦想就是让我的孩子们定情的餐馆永远安全!
那天,俄尔博士没能讲到“最后行动”。几天后,俄尔博士又打电话给我,要把没讲完的故事讲给我听。他在电话里说:“你没看过93岁的老人开车?我再开一次给你看。”
那天,我又上了俄尔博士的车,到顿地餐馆去。一上车,我又吃一惊:车里坐了一个绝世美人,一个光彩照人的老太太,85岁。人要到那么老,还这么漂亮,所有的女人都会想快些过到85岁。绝世美人说:“60年前,俄尔博士雇我当俄尔托儿所的音乐老师的时候,我就用我的生命相信他。60年后,他依然是唯一的我可以把生命都交予的人。”
这位漂亮的老太太是俄尔博士在妻子去世后找到的新情人。他们把定情的地点也选在顿地餐馆。老太太说,定情那天,她还在餐馆里唱了一首他们那个时代的明星,玛丽莲·梦露唱的老歌,《永远不回头的河水》。老太太说,这是她应聘俄尔托儿所工作时演唱的歌。浪漫呀!
这一次聚会,俄尔博士又讲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一串数字。第二件,是“最后行动。”
那天去顿地餐馆吃饭的,还有一位老兵,这位老兵是漂亮老太太的哥哥,多年后还成了可娃的曾爷爷。他是俄尔博士在老兵俱乐部里的好朋友。他没有赶上二战。他告诉我:他参加过朝鲜战争。我也告诉他:我叔叔也参加过朝鲜战争。他立刻问我:“你叔叔他身体好吗?”我说:“很好。和您一样健康。”这位老兵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叔叔都是向天放的空枪。”又哈哈大笑说,“替我向你叔叔问好。”
听到我们谈放空枪的故事,俄尔博士插进来说:“我小时候,我妈总是对我们几个兄弟说:‘不要做制造冲突的人,要做解决冲突的人。’不是开玩笑,在战场上向天放空枪,得有和从天上向下扔炸弹一样的勇气。战争不是士兵发动的,灾难是坏人制造的。你老兄选择了和我不一样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然后,俄尔博士就报出了一串数字。他用数学老师的语调说:“二战,在欧洲战场,美国战死、失踪20万士兵。在太平洋战场,美国战死、失踪、重伤10万士兵。这些不是数字,是生命!和平是生命换来的。我现在都无法相信,仅在太平洋硫磺岛战役中,将近7000名美国士兵战死,19000多名战士受伤。如此高昂的代价,换来的是在关岛和日本之间的一块让我们B-29可以紧急降落的地盘,救了很多我们开B-29的飞行员。”
俄尔博士接着对我讲了他们B-29B 315轰炸飞行大队的“最后行动”。
在1945年6月,在轰炸东京之后,将军柯蒂斯·李梅又制订了大规模摧毁日本帝国拥有的炼油厂、汽油加工厂和军工厂的作战计划。这些军工厂有几家在当时的满洲里,绝大部分在日本本土。轰炸日本本土的汽油加工厂和军工厂是他们B-29B 315远程轰炸机队的任务。他们从关岛起飞,要在太平洋上飞14到15个小时,进行夜间轰炸。
我们都知道,B-29投下两个原子弹后,日本投降了。但是,在1945年8月9日(第二颗原子弹爆炸)到8月15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日本投降这段时间之间,还有一次影响重大的大规模行动。俄尔上士参加了这个叫作“最后行动”的战事。
8月14日一早,一架巨大的B-29飞机在东京高空盘旋,扔下了成千上万张“告日本民众书”的传单。告诉市民们:日本的唯一机会就是投降。要日本民众给政府压力。还告诉日本民众:轰炸期间自找掩体保护自己。当天,825架B-29超级堡垒接到秘密任务,在夜里从东京上空飞过,去炸在东京北边秋田的日本炼油厂和油管。这次行动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炼油厂。炼油厂为飞机造油。炸了它,日本剩下的飞机就飞不了了。当时,盟军依然担心,日本会死不投降。另外,那时苏联已参战,出兵了东三省。盟军不想看到日本炼油厂落到苏联手里。
这次行动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结果:8月14日夜里,日本上层一批死不投降的军国主义分子,不想让天皇宣布投降,他们计划在皇宫的一座双孔桥上,等在天皇回宫的路上,绑架天皇,使得天皇不能把投降录音送出去。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突然,这一大批B-29B飞过东京上空。东京警报响起,全城关电,一片漆黑。36架日本战斗机全部从东京西边的基地起飞,跟着这一长队B-29B追。可这批B-29B没扔炸弹,就飞过东京,也不知会不会再回来,东京一夜不敢开灯。那一夜的黑暗,使得想进入皇宫,控制天皇的反叛分子什么也看不见。天皇的车从桥上通过,录音送出,第二天,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
俄尔上士机组的B-29B在起飞时出了机械故障,修好的时候,所有的飞机都已经飞走了。他们成了最后一架飞机。他们面临选择:还参加不参加这次任务?全机组人员决定:起飞。去完成炸秋田炼油厂的任务。
这次炸炼油厂的任务完成得很成功。日本炼油厂全被破坏。俄尔上士机组的这架B-29B,是最后一架飞回关岛的飞机。完成这次行动,他们飞了17个小时。等他们回到基地,一小时后,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这样,这次B-29B的行动成了结束太平洋战争前的“最后行动”。
关于用B-29大规模炸日本本土,一直是有争议的论题。跟俄尔博士的老兵朋友说到的打仗“放空枪”一样有争议。俄尔博士说:“有一个词叫‘荒唐’。战争是最荒唐的事。一个疯子可以用坏理由解释出一个人们熟悉的动物世界,逼着普通人在失去家园和希望的土地之间选择。这就叫荒唐。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自由和安全,在平河是空气和水,都是必须。不是选择。1945年,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使疯子停下来,选择了“最后行动”。战后,人们常对我说:战争是道德和法律之外的事,过你的快乐生活,不要审视自己。我也愿意相信,在战场上和在情场上一样,只有成功,没有不公正的手段。但是,不行。我找不到远离道德的词语来说战争中发生的事。我到现在还动不动要安慰自己:估计在1945年8月14日的半夜三更,不会有妇女儿童待在炼油厂里吧。世界上没有好的战争,也没有坏的和平。但愿平河边的小孩子们永远不再面对我们这代人面对过的荒唐。”
讲完“最后行动”的故事,俄尔送给我一本书,是他的队友写的,书名叫《最后行动》。那天,俄尔博士戴着“二战老兵”的帽子。有两个在餐馆吃饭的居民专门走过来说:“谢谢您为和平服务。”当我问到俄尔博士认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时,他说:“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现在的人,动不动说这个那个是英雄。但是,我不认为我是英雄。我只做了我们这代人中,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我做完了,我回来过生活。有平河,人并不需要更多。”
4.葬礼和婚礼
把葬礼和婚礼放在一起讲,似乎有点不协调,但是,这就是平河人的生活。如果,人不需要更多,放在一起讲,也许反而能讲清楚一种简单朴素的人生。如果平河和可娃可以成为生活的目的,为了平河和可娃,也许就是在实现生命的意义。
俄尔博士的葬礼在西内布拉斯加的士兵墓地举行。
西内布拉斯加的士兵墓地,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之一。周围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是一望无际的土地,睡着。睡得正气十足。勿容惊扰。就是起伏跌宕,也都是在无声电影里进行。再壮观,再大气,也都是安安静静的壮观和大气。这里过去一定是海洋,被时间熨烫了亿万年,成了海洋的化石。每一粒沙石都不再焦躁不安,每一根牧草都绿得那么永恒。蓝天,永远是不沾染的青少年,一派英俊的风吹过,信马由缰;能配得上嫁给蓝天的窈窕淑女,只能是用陡壁上比红豆还红的火烧荆棘装点自己的平河水。走进这块墓地,站在这样的蓝天底下,我能感受到有一种精神,像一个骑在白马上的西部牛仔,踏着尘土,飞奔而来,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正义”。这里有天地人之间的浩然之气。
士兵墓地的白墙上有麦克阿瑟将军的名言:“士兵和所有人一样祈祷和平,因为他们必须忍受和承担战争留下的最深的创伤和疤痕。”
在士兵陵园里,有6700个白色的士兵墓碑。6700个墓碑,都一色穿着白色制服,以方阵的队形列队,横成队,竖成行。无声无息,威严肃穆。有的28岁,有的18岁,有的90多岁。队伍按军衔排列。好像随时一有号令,他们还能立刻站起来,告别家乡的好生活,直奔前线。
平河这块生产牧草和玉米的仙鹤乐园,也生产士兵。逻辑就这么简单:这块土地上的人以捍卫正义和自由为责任。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正义之人是幸福之人”,“幸福的秘密是自由,而自由的秘密是勇气”。俄尔博士走过了他幸福的一生,安息在这块安静的土地里。那么朴素,那么自然。
……
可娃由他的曾爷爷带着,穿着黑色小西装,跟着大人的队伍,把一朵红玫瑰放在俄尔博士的墓碑前,又向俄尔博士的墓地鞠躬。
在葬礼之后,大家跟随俄尔博士的漂亮太太聚在他住了一辈子的房子里,大家讲着俄尔博士生前的各种趣事和名言,好像他还活在我们中间。
可娃的曾爷爷第一个讲俄尔博士的故事。他说,我是俄尔的老兵朋友。不同的是我懂玉米,他懂数学。有一次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英雄。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总说自己向天放空枪。然后,我们说:那我们来对答案。
俄尔给出的答案是一组数字。他说:从平河上出去的人,简单,善良。他们是怎么度过战争的残酷的?有一个心理学家做了一个统计:在他调查的士兵中,只有15%—20%的士兵声称在每次战役中真的开枪杀敌;其余的80%—85%的士兵说,他们都是假打,冲天开枪,吓跑敌人。因为打死同类,和被同类打死,都是痛苦的。还有的士兵情愿选择被打死,也下不了手杀人。这位心理学家说:他为那15%—20%勇敢杀敌的士兵骄傲,同时,他也不得不为那些不开枪杀敌的士兵骄傲,在他们的品格中,表现出了我们“人”这个物种的高贵之处。
俄尔问我这个比率对不对?我说:“差不多吧。反正我愿意属于那80%—85%”。
可娃的曾爷爷接着说,我也给出俄尔不愿称自己英雄的答案。我说:很多人都认为战争创伤是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创伤。不是,对士兵来讲,最深的是道德上的创伤。
我问俄尔这个答案对不对?他说:对,有的时候,士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良知就是不死,也麻痹不了。人的自由意志,再怎么受训练,受压制,还是会在你的军装里活着。这一现象给达尔文的理论设了定义域:“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只在丛林动物中适用。
然后,俄尔博士的漂亮太太唱《永远不回头的河水》。他的儿女读他们父亲给他们写的信,他的学生们讲俄尔博士上课的故事……
轮到我了,我说我要放一段俄尔博士生前的录像。我说,以前,我光看那些散在玉米地里的仙鹤,就已经吃惊不已了。那么多、那么大、那么“道家”。每年,我都是看到为此为止。在俄尔博士去世前的那年春天,仙鹤照样如期来到平河。俄尔博士提议:我们一起带着可娃等几个孩子到平河边上,躲在专门让人观察仙鹤的掩体里去看仙鹤。俄尔博士的新漂亮太太说:你以前看的只是单只单群的仙鹤,要看它们傍晚都回到平河上来睡觉,才算是真正看到了仙鹤世界。我们这次要到隐蔽在平河边上的潜望所去,等着仙鹤回来睡觉。
俄尔博士纠正说:“不是看它们回来睡觉,是看仙鹤回来参加平河和太阳的婚礼!”
可娃等几个小孩子听说我要放“参加婚礼”的录像,兴奋不已。可娃知道,这是他作为“康而霓的小知识分子”最后一次坐在俄尔博士腿上看仙鹤的录像。
录像开始了:
太阳从天上下来了,先是很耀眼,满天写的都是光明灿烂的宣言,很是我行我素的样子。并不显得关心它鼻子底下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人的世界。等到太阳落得低一点的时候,天显得很蓝,蓝得有点透明,让人想到天外天的事,这时有成百只仙鹤从太阳面前飞过,它们在蓝天下面变换队形,从“一”字形变成半圆,又从半圆变成菱形。它们被阳光照着,都变成扁扁的形状,成了一张张半透明的白纸,在太阳底下飞舞;翅膀扇动,霓裳羽衣,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它们飞远的时候像是一群白蝴蝶,飞上飞下,并不着急落下来,好像蓝天是它们的天池,它们是留恋湖水的小白鱼,在天池和平河之间,不知选哪个好。突然,有一两只落下来了,在几秒钟里,它们变得那么大,翅膀像垂天之云。这一群是早归的先头部队。热闹还没开始呢。
太阳在平河的西面越落越低,平河弯弯曲曲的水面成了一个大大的砚台,金色的阳光在浅浅的水上酝酿着情趣;一片一片金光闪烁的诗句,像情书一样落在平河简单的心灵里。太阳恋爱了,放下了孤傲的架子,在爱情面前,单膝跪下;竭尽全力,讨情人的欢心,把一串一串金项链挂在平河的脖子上。平河,依然是村姑的模样,只是换了一件布满金色麦粒的衣服。
在太阳和平河的婚礼上,仙鹤们成了不请自来的嘉宾,从远远近近的玉米地里飞回来了。它们都是王熙凤的性格,人未到,笑声先到了,一时间,漫天都是它们那吃饱喝足的笑声,像是满池塘的青蛙在人的头顶上喧闹。它们不再透明,不再是白色;它们成了黑色的剪纸,成群结队,一批落下,一批又起。在夕阳金红色的好情绪里,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说着自己的语言,会着自己的朋友,喝着自己的美酒,一圈一圈在夕阳和平河之间飞舞,它们不是鸟,是一窝窝巨大的蜂子,是宇宙中的星云,是一个世界。金红色的天空和金红色的平河结婚了!仙鹤把金色的天地当作它们的情场。
没人知道这时到底有多少只仙鹤回到了平河。在这里“只”是一个失去功能的量词。应该说“世界”。看到平河上的仙鹤,让人不得不承认:除了人的世界以外,还有许多世界。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规则和美丽。
录像的结尾是可娃坐在俄尔博士腿上小声提问。他说:“嘘——不要吓着仙鹤。我现在是小仙鹤了,我在它们的世界里飞飞飞。俄尔博士,你说我能不能跟它们一起飞到加拿大,下两个仙鹤蛋,一个说可娃的语言,一个说仙鹤的语言?你让两个蛋都活。”
俄尔博士说:“好,小可娃,我最后想告诉你的经验就是:和平不是一个概念,而是行动。只要你行动了,平河就一定有接纳不同世界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