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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故事的交响与变奏 ——评包倬长篇小说《青山隐》
来源:文艺报 | 周聪  2025年05月15日11:43

彝族作家包倬的长篇小说《青山隐》是一部关于边地故事的交响与变奏曲,在充满传奇性与神秘色彩的阿尼卡,个体的生命轨迹、家族的历史沉浮、宏大的历史事件等,被拆解为一个个生动曲折的故事,在作者的精心布局下,构成交响的乐章。“故事”是包倬的方法论,一个个看似独立的故事汇聚在一起,形成了阿尼卡的故事谱系。从叙事策略上看,《青山隐》主要采取了两条并行的线索:一条线重在记录父亲患病后重返阿尼卡盖房的经历,并穿插了曾大炮等乱世枭雄传奇的人生经历;另一条线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展开,“我”在瓦布村的童年经历、父母在婚姻关系中的冲突与纠葛等,在回忆性的叙事中娓娓道来。两条线索交叉展开,展现出两代人的命运轨迹与生存困境。

《青山隐》从《火车》和《医院》两小节展开,不可否认,火车与医院是两个颇具现代性色彩的词语,是现代社会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火车促使了人的快速流动,让阿尼卡的村民具备了进入城市与返回故乡的可能性;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场所,让人直面疾病与死亡。拥挤、喧嚣,是火车与医院最直观的特点,但对于父亲来说,那个落后的、蛮荒的、原始的、野性的阿尼卡,才是他魂牵梦萦之地。父亲的发病,与6月13日在公园的经历密切相关,那天他看到两条蛇扭在一起,随手扔了一块砖头,刚好砸中蛇头。砸蛇事件又演变成一个梦:“家族里一个死去多年的老人告诉他,那两条蛇,代表着他的两个孩子。”这次事件给他带来无尽的恐惧与焦虑,令他陷入癫狂之中。在《旧日子》中,父亲与亲人告别,宣告准备陪着院子里的两棵树,直到自己死亡。树的意象是一种心理投射,是父亲实现内心忏悔、寻求心理平衡的结果。蛇、孩子、树等,赋予了《青山隐》一种混沌、模糊、多义的文本空间,这种不确定性是包倬小说的重要特色。

家族的历史由一代代家庭的生活史构成,家庭生活在《青山隐》中占据重要的组成部分。父亲的婚姻充满了裂痕,他与母亲无休止地争吵、咒骂、和解、承诺,循环往复。父亲的生活复杂而凌乱:他在母亲家族中地位卑微,工作上的调动无法得到帮助,却一心想逃离阿尼卡;父亲在梦中喊出田小桂的名字,并与放电影的女人产生情感纠葛,其私生活满是隐秘与漏洞。在现实生活中,“我”与朱丽的婚姻同样矛盾频出,甚至到了离婚的地步。婚姻生活的千疮百孔,折射出父亲与“我”的精神困境。饶有意味的是,家的概念在父亲心中最后演化成具体的可感之物——房子。房子是父亲病后生活的直接驱动力,他甚至带领阿尼卡的老人共同参与到造房行动之中。对于阿尼卡的村民来说,造房是一场神圣而庄重的仪式。物质意义上的房子能够缓解父亲的内心焦虑,让疯癫的他重新发现了生命的意义。

在《青山隐》中,包倬设置了多位叙述者,曾大炮的传奇经历是由多位村民共同讲述完成的。在《疯罂粟》中,当“我”询问碉楼的来历时,“他们”的众说纷纭让曾大炮的出生和成长经历逐渐清晰起来。在《深山如海》中,“他们”复原了曾营长和土司之间的战争过程。在小说中,富乐参与叙述最为频繁,笔墨最多,在《黑金》《舍银记》《回龙之战》中都可以找到例证。富乐的讲述是对先辈口头相传故事的改写与补充,他对曾大炮故事的最大兴趣源自“我”的倾听,“我”促成了他不断调整这一故事的节奏和进程。在《旧日子》中,父亲也参与到对曾大炮故事的复原中来。围绕曾大炮的个人史、曾大炮与康四太太的情史、曾大炮与安佑苍之间的斗争史,叙事者们以不同视角进行复述与重构,众人的讲述构成一组多声部的交响曲,其中难免存在重复与矛盾之处,话语缝隙使得这段历史充满多义性与复杂性。曾大炮经历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其众说纷纭,能让众多叙述者进行故事的生产,从而形成一种共生性的故事文本。

“故事”显然是包倬深谙的小说之道,在主线之外旁逸斜出,看似不经意,实则是一种独具匠心,多位讲述者的参与,让阿尼卡这个地理意义上的边地变得更为复杂和深邃。除去父亲家族的故事之外,包倬有意嵌入多位阿尼卡村民的故事,他们或追忆饥饿岁月里对粮食的朴素情感,或回顾一生跌宕起伏的经历,或讲述家族悲惨离奇的命运,不一而足。在《吃口》中,一位请“我”拍照用作遗像的老人,复述了家人与吃有关的故事。爷爷因力气大被人赠送外号“骡子”,能吃几个人的口粮,虽然奶奶采取了“分餐”的方法,依旧无法阻止爷爷对食物的寻找。爷爷死后,家庭的重担落在父亲身上,吊诡的是,父亲突然之间犯“吃口”,变得像爷爷一样能吃。在《哑炮》中,张老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被悔婚的“我”带着匕首和炸药包前往女方的家,经历过内心的斗争后,“我”终止了点燃炸药包,离开阿尼卡前往铁树寨。炮手的职业让“我”娶到了一个因矿难失去丈夫的女人,女人生下前夫的孩子,“我”活在那个死去的男人的阴影之中。在张老幺关于离乡与归乡的讲述中,能窥见其心中的压抑与不甘。

《二娃》中二娃的婚恋史,是一段由死亡构成的伤痛记忆:明媒正娶的老婆,在堂姐出嫁的大喜日子里,因不慎跌入粪坑被活活呛死;第二个女人来自建筑工地,二娃阻止了包工头对女人的侵犯,女人逃脱后与二娃回到阿尼卡生活,却在一次吵架后服下敌敌畏;第三个女人患有怪病,很快就病逝了。二娃的一生是无数个农村老汉的缩影,无儿无女的他们在孤独中老去。在《非命》中,讲述者向“我”讲述了一家八位亲人的离世,“想不通”是讲述者最后的人生总结。亲人们的离去,或带有生活中的偶然性,或是人为的暴力伤害导致,或是特定历史情境中的不可抗力造成,人的渺小脆弱在现实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食、色、死亡等构成了阿尼卡故事谱系的重要主题,它们也是每个生命个体必须面对的问题,从这个角度上来看,阿尼卡村民的讲述具备了一定的哲学意味。

在《青山隐》之前,包倬发表过《双蛇记》,这部中篇小说可以算作《青山隐》的基石或大纲。通过包倬式的“故事”生长法,一部全新的《青山隐》诞生了。从《双蛇记》到《青山隐》,我们能看到一部小说是如何变得更加血肉丰满、枝蔓丛生、绵密复杂的,也能从小说生成的微观史中领略到“故事”的魔力。讲故事是一门手艺活,毫无疑问,包倬在这一行当表现出了出色的天赋与能力。

(作者系长江文艺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