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世敏:热爱永远是真正的天赋
扪心自问,我不是一个天才。一岁多逛超市时,我独自找到了核桃花生牛奶,并献宝般地拿给父亲。父亲大喜,以为我是神童,结果我指着包装盒上的图案,一脸期待地盼着父亲买单。家里人从那刻起便意识到,我不是天才,但一定是个吃货。同龄人开始背古诗词时,我仍然开心于中午吃完两碗饭而被老师奖励小红花。要说我的童年有什么和文学沾边的,那便是母亲念的睡前故事,但也和食物密不可分,汪曾祺笔下的高邮咸鸭蛋、汽锅鸡,梁实秋《雅舍谈吃》中的火腿、狮子头……这些是最好的助眠剂。
母亲依我,她相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周末上兴趣班时,她允诺下课后带我去吃青少年宫外的蛋烘糕、饽饽糕,我便像前面吊着胡萝卜的驴,努力地学着书法、声乐和绘画。这三样东西,如今只有绘画坚持了下来。我已经忘记了握毛笔的正确姿势,声乐也荒废了,凑数参加合唱比赛时都要把声音压低,生怕跑调影响了旁边的同学。但吃了哪些零嘴,倒是记得一清二楚。母亲说,坏了,我就是只耗子,眼里只有吃。可她也没有责备我,而是让我描述吃了什么,味道如何。现在想起,这大概就是儿时练就的表达童子功。
初中时,家附近的糕点铺倒闭了。我是这家的老主顾,从小吃到大。糕点铺很小,和卖窗帘的店家共用,后面都是花花绿绿的布匹。卖的糕点也只有两种,绿豆糕和桂花糕,一盒十块。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守着店,冷藏柜里的卖光了就打烊。店铺倒闭之后,我心里无比难过,仿佛弄丢了一位老朋友。于是,我在周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老巷》,记录这家糕点铺。只不过,我捏造了一个好的结局——这家糕点铺没有倒闭,而是由老头的儿女继承,换到了主路显眼的位置。但是,小说终究是虚构,这家糕点铺永远地消失了。任我之后吃了无数种绿豆糕,也无法尝到童年的滋味。
语文老师很喜欢这篇文章,鼓励我参加作文比赛,并在比赛中获了奖,我将《老巷》投给《华西都市报》,文章刊登在周末版上。家里人很高兴,连买了好几张报纸。父亲甚至夸下“海口”,只要我日后发表作品,稿费有多少,他就奖励我多少。不过,现在说起,父亲只会摇脑袋,装作从未说过这番话了。尝到甜头的我一连写了好几篇小说,甚至月考时加纸写在试卷上。幸好改卷的老师也很喜欢,给了最高分。语文老师说,我的文字有灵气,也有自己的思考。那一刻,我的眼里不再只有美食。我开始有了一股模糊的冲动:我要成为作家。
但是,老天爷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上了高中的我一蹶不振,付出了百般努力依旧写不好议论文,发散性思维同样不适用于理科学习。在以分数决定一切的封闭空间里,当作家成为了一个荒谬的理想。每当别人问我之后想做什么时,我都只会依葫芦画瓢地说:“老师吧,或许是数学老师。”不可以浪费时间,也不允许拥有不同的想法,我难以入睡,通常盯着天花板到凌晨三四点,才能疲倦地闭上眼睛。就在我觉得人生一眼望到头的时候,文字再次找到了我。这时候,我已经快两年没有写过议论文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我开始在十二点之后写日记、看书,让跑着电磁场和化学公式的脑袋冷静下来。写了什么已全然忘记,只记得自己用笔释放身体里的哭声。填报志愿的时候,父亲说:“高中我替你做了决定,现在该你自个儿做决定了。”眼前的男人喝了不少酒,脸涨得通红,我突然意识到,从前像巨人一样的父亲老了。
我没有依照分数填报那几所理科院校,而是选择了目前就读学校的中文系。那一年又恰巧因为大量学子留川而分数上涨,我滑档了,学了英语。入校后又折腾了几次,但都没有如愿以偿。和心心念念的文学院擦肩而过,固然让人失望,而校园里无数的天才,又加重了这种情绪。我清晰地感受到,父亲从小教育我的话是正确的,我是一个普通人。我开始在食物里寻找慰藉,高中由于焦虑而缩小的胃又再次因为这种情绪变大。我尝试着用冒泡的可乐、流着芝士的披萨和裹酱的炸鸡来安慰自己。
率先对这种情绪做出反应的不是我的理智,而是吃惯了川菜的胃。那些外来食物,尝几次便腻了,我恢复了原来的口味。水煮鱼、麻婆豆腐、宫保鸡丁,火辣辣下肚的同时,我想起因受挫而放弃的文学。我想,文学大概是这世上最忠诚的伙伴。它不会抛弃你,也不会说风凉话,更不会催促你。它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等待,等待合适的契机再次回到你的身边。转机来到2023年5月,文学院邀请《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卢老师分享创作经验。我在图书馆门口看见了讲座的海报,于是带着自己当时仅有的三篇作品参加了这次活动,并在结束之后大着胆子将纸质稿件交给了卢老师。隔了几天,卢老师联系了我,并从中选择了一篇让我多加修改。同年年底,我的第一篇纯文学作品发表。
现在看来,那三篇文章都无比稚嫩,自己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感谢卢老师那时的鼓励与建议,给了我一针强心剂,让我坚定了自己的文学梦,也让我正式踏上了文学之路。每天结束课程之后,我便带着笔记本电脑前往校内的咖啡馆,敲敲打打。有时候一气呵成,短时间内能创作出好几篇作品;有时候呆坐整日也憋不出一个字。灵感降临的时刻是稀少的,因此尤为珍贵;而在等待灵感的时间里,写作成为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帮助我顺畅、毫无惧意地表达自己,让我反复修改、斟酌字眼,让我不断地尝试,直到找到适合我的方式。
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拥有足够的才情?有时也会感到焦虑,自己的文字是否还具有意义?去年9月跨保创意写作专业失败之后,心里很失落,但是当我开始书写时,种种情绪便消失了,只剩下表达的渴望。我记得自己对复试老师说,我的创作分为三类:第一类源于历史的再挖掘与现实的联系,如《苏小小之死》重塑了苏小小的人物形象,探讨了当代网络中的猎巫;第二类立足于家乡本土资源,记录成都的风土人情;第三类则是个体的经历与社会的风云变化,如《换季》探讨了单亲母亲的困境以及应试教育的弊端。在短视频、碎片化文学丛生的时代,这些思考变得更为珍贵。文学因为我们而拥有意义,我们也因此自由而独立。
写吧,或许未来并非一帆风顺,但是热爱永远是真正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