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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山》:重建乡村精神秩序,激活乡土文明生机
来源:文艺报 | 薛冰  2025年05月14日09:08

经过作家十余年的情感发酵和笔力酝酿,以非虚构作品《生死十日谈》中农村自杀案为原型的长篇小说《紫山》与读者见面。故事中遭遇背叛的自戕者、堂兄和妻子这两个为爱负罪的背德者,以及他们的精神跋涉和命运走向,成为《紫山》全书的结构支撑。

《紫山》上卷名为“三个人”,主要讲述汤立生服毒后,经医院治疗无效,从医院转回堂哥汤犁夫家,在妻子冷小环的陪伴下,等待死亡的降临。一个濒死者的不解、愤怒与绝望,两个“杀人犯”的懊悔、挣扎与相惜,三个苦命人的悲楚身世和过往遭际,都被编织进作家的叙事网络中。下卷名为“两个人”,讲述汤立生离世后,汤犁夫和冷小环试图摆脱罪恶感,以主动性姿态投身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现代化大潮,在各自的人生轨迹和命运抉择中安放心灵的故事。从表面上看,《紫山》叙写乡村现代化转型时期道德伦理观念造成的悲剧,实际上,通过这几个人的命运勾连出了人性与道德的辩难、乡村权力与精神秩序、宗族伦理,以及市场经济转型、乡村产业结构调整和生态资源保护等更深层次的现实命题。通过《紫山》,孙惠芬再次贴身亲吻养育她的乡土大地,在城乡徘徊和漂泊的羁旅中,歌吟精神还乡的诗篇;也怀着巨大的悲悯,在人类的苦难命运中,探赜人心对于现实的对抗性力量,书写人类超越苦难和精神蝶变的心灵史;更在深情的心灵关怀中,守护乡土文明的传统根基,为乡土大地清唱一首安魂曲,并试图激活古老乡土的内在能量与灵光。

精神还乡的羁旅诗

精神还乡一直是孙惠芬小说创作的母题。在城市与乡村的裂谷间,从买子与月月(《歇马山庄》),到申吉宽与许妹娜(《吉宽的马车》),再到冷小环与汤犁夫,乡村人享受着现代文明所带来的新奇体验与物质资源,也承受着文化差异与价值裂变带来的现实打击与精神伤痛。将《紫山》放置在孙惠芬小说的创作谱系中可以发现,它与此前作品保持着一脉相承的贯通性,又因其书写的深广度和完成度,而显示出对以往作品的集合性和超越性。

作为一位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孙惠芬深知乡土世界的情况,理解向往城市的梦想,却也恐惧被连根拔起的孤独与伤痛。因此在以往的写作中,人物往往挣扎在出走与返乡、开放与保守、疯狂与寂寞之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即便如《后上塘书》中刘立功那样的成功者,也在精神还乡的途中迷失了自我身份与道路方向。这种犹疑与迷茫直指人性中那些黑暗幽微的不可探查之物与精神迷障。还乡并不是物理和地理层面的身体重返和位移,而是直面自我、直面内心那些由欲望和情感交织成的暗影,以人性的力量勘破这些阴影迷雾所完成的形而上的精神求索——这个过程无疑是艰难而复杂的。

但人生如逆旅,踽踽复前行,《紫山》告诉我们的是,往往极致的苦难才能催生最牢不可破的人性力量,想要抵达安详的精神之乡,必须要“熬”过至暗时刻带来的道德拷问与灵魂折磨。在等待死亡的三天和那间逼仄的乡村小屋的时空聚合点,作家通过大量细密扎实的心理独白与梦境叙事等意识流手法,为故事营造了一种沉重的氛围感。一波波来访村民言行里的唾弃和责备,将他们进一步扯入由乡村伦理道德编织的大网中动弹不得。汤立生死后,生活的折磨并未消散反而愈加深刻,回到城里的冷小环义救好友却遭诬陷身陷囹圄,守乡的汤犁夫迷失方向不知所措。但不同于以往作品中的犹疑和踟蹰,《紫山》的主人公们坚定地选择“熬”下去,执着地追寻精神还乡。在这样的坚持下,小峪沟村民众志成城保下了矿山,冷小环实现了梦想在翁古城开办“杰瓦号”餐厅,在城市里为农民工们置下一处温暖的立足之地。借助《紫山》,孙惠芬在自己的写作序列中实现了一次精神还乡的闭环。

自我救赎的心灵史

正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言:“小说在探寻自我的过程中,不得不从看得见的行动世界中掉过头,去关注看不见的内心生活。”跨越那些细致展示乡村物质外壳的外在书写,《紫山》的写作直指内心,深植乡村人的精神现状与心灵成长,自内而外地形成了对救赎与超越等主题的升华。

小说中,“乡村能人”汤犁夫被赋予了多重意义。他曾是参与援助非洲的国际主义战士,哪怕回国拒绝公职后仍是小峪沟村手艺最好的木匠,受到村里人的尊敬和爱戴。但在伦理失范后,援非时害死队友推卸责任的过往,爱上弟媳后灼烧心扉的痛苦,遭受村民白眼压迫的创伤,都一股脑地袭来,让他深陷精神危机与灵魂鞭笞。发散的叙事触角在汤犁夫这一人物形象身上形成了聚合点,此后他展开了对自我心灵的救赎之旅。为救冷小环,他拿出全部积蓄悉心谋划,百般波折联系上她的亲生母亲展开营救;为救疯老婆冯玉环,他接起了蚕王养父断续多年的养蚕事业,为乡村经济发展开辟了新途径;为救小峪沟村,他除夕夜单枪匹马对峙宫占魁,竭尽全力辅佐刘广大接任村干部,又带领村民们签下了抗议书,对抗企图霸占峨山的开发商……汤犁夫的自救是通过对他人、对故乡的爱与责任来完成的。不仅是他,冷小环开办餐厅是为了给农民工提供温暖,乌老道不惜背负因果“骗卦”是为了弥补对冷小环的父爱空缺,作为佛教徒的冷小环养母慕水云则是用付出、宽容和克制来换取内心的平和。由内而外的救赎之道展现出作家悲悯与温暖的底色,为坚韧的人性镶嵌上了“乌云的金边”。

不论是汤犁夫、冷小环,还是乌老道等老一辈的长者,苦熬只是他们完成自我救赎的外在形式,人间真情的牵绊和道德信念的坚守才是他们实现自我救赎的根本动力。小说中多次提及的蚕茧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它寓示了“不破不立”的质朴哲理,只有经历真正的心灵锤炼才能收获大彻大悟之后的淡然,只有“熬”过所有的苦痛才能破茧而出,方能在内在真我与外部现实的合力下,实现人物的自我蝶变与心灵救赎。故事的最后,冷小环活成了那个可以上房揭瓦的冷杰瓦,汤犁夫成为理想中的乡村匠人,他们用爱与悲悯遣散心中的阴霾,沐浴在紫色的云雾中,辗转腾挪。

激活乡土文明的生机

紫山的现实原型是庄河西北部的老黑山,属于长白山系千山余脉,山体蕴藏了大连地区最古老的岩石和地层,与周遭平原的地层年龄最高相差数亿年。比对现实后,我们就更能理解汤犁夫、乌老道等人保护峨山的决心,因为他们保全下来的不仅是赖以生存的故土家园,更是亿万年时光留赠给现世的人间奇景。正如书中所言,守护这些奇景,是汤犁夫的使命,更是每一个小峪沟人民的使命。近年来,传统乡村因过度商业化开发而明珠蒙尘的例子屡见不鲜,但这难免有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之嫌。乡村文化是中华传统文明之根,传统村落更是中华优秀文化的宝贵“基因库”,但这样的乡村却大多正在经历荒芜与破败,逐渐在现实中消失成为了记忆中的故土。面对这样的现状,国家层面的政策调整与战略部署是乡村振兴与保护的核心保障,但同样重要的是重建乡村社会的精神秩序和信仰信念,激活古老乡土文明的生机。

《紫山》的故事原型脱胎于真实的农村自杀事件,在真实事件中,堂兄和弟媳妇很快就结婚了,但他们发现那些看似隐秘坚韧的感情在生死、道德、伦理面前不堪一击,最终,道德倒下了,爱情也灰飞烟灭。在观察了解这样的现实后,在小说下卷中作者尝试选择了双线并轨的叙事形态,让冷小环出走城市,汤犁夫固守乡村,现实中的远离却没有让两个真诚热烈的灵魂熄灭,反而伴随着这种开放式书写,对乡村道德伦理困境的解围,转化为对社会伦理秩序的探索以及对文化伦理维度的解读。在城市与乡村的裂谷间,“杰瓦号”开张,养蚕事业重启,缫丝厂走向壮大,在汤犁夫、冷小环以及乌老道、刘广大等小峪沟村民的努力下,乡村逐渐建立起具有现代属性的新的发展秩序,被遮蔽的乡土精神也迎来复苏。《紫山》以精巧的故事结构、深刻的心灵书写与深沉的灵魂拷问,谱写了一曲与时代变化相适应的乡村精神变迁史。

(作者系辽宁文学院《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