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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2期|朱夏楠:岁寒
来源:《红豆》2025年第2期 | 朱夏楠  2025年05月15日08:22

山下的人,是无法想象山上的世界的。

山道上终于出现了薄薄的冰层,一踩,就化作一摊水。静止的时间开始流动。她知道,那个世界近了。

冰层是爱丽丝掉入的兔子洞,是引着武陵人前往桃花源的山洞,是去往山上她必须突破的结界。

同行的驴友三三两两散到路边,开始整理装备。她也跟着停下,找了一块浑圆凸起的山石,搁脚,给鞋子套上冰爪。这是她第一次用冰爪,拎在手里像一圈项链,挂着十来个齿轮状的爪子,叮当作响。

这个仪式让她觉得新鲜,仿佛身上平白地长出利齿,仿佛自己跨过一道从文明退到蛮荒的门。但也只是仿佛而已。利齿并没有种在肌肤里,并没有和自己血肉相连,并没有经历过生长与磨砺的疼痛。这是一种永远带着装饰性的隔膜。文明是一种装饰,而蛮荒则是一种想象。眼前的这座山,山上的这条道,这条道上的她,她脚上的冰爪,毫无疑问,都带有挥之不去的文明痕迹,特别是现代工业的气息。工业化意味着便捷,能够轻易地取得与抛弃,轻易地被替代。与之相比,蛮荒有着强大的内在稳固性,文明是从蛮荒中走来的。

她抬眼望去,相去不远的山谷,两根电线斜斜地出没于丛林。它们被晶莹剔透的冰雪包裹着,垂下简短的冰凌。这些冰凌构成了完美的等差数列,在兀自生长、高低错落、形态各异的林木上空,形成了某种秩序感。

每个人游离在这种秩序感内外。裹挟着水汽的寒风剧烈扫过,万物霜化,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由此而成。她和其他的驴友都为找寻雾凇而来。目标的一致性为他们建立了秩序,而陌生的人让她觉得自己在秩序之中拥有了最大的自由度。只是最初她并不知道这条路的险峻,哪怕脚下的冰爪已给出了提示。

二月,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山下寒风料峭。上了山就好了。所以她告诉自己把厚厚的围巾留在车上,只带了薄薄的魔术巾。

魔术巾是这次户外活动的组织方送的,淡蓝色,涤纶材质,围脖造型。可戴在头上做帽子用,也可交叉着缠在手上吸汗。现在被她套在脖子上,拉起罩住面部,可以抵御寒风。

江南的冬天,丝毫不见萧条的痕迹。浙江西北的山区,以常绿阔叶林为主。那些该落下的,那些发黄的、干枯的、皲裂的叶子,在前一年的秋风中,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在满坡满谷的林木,湿漉漉的。数日的雨水,把山谷里的颜色都冲淡了。山谷被框在一块巨大的毛玻璃里面。穿过这块毛玻璃后,会是什么呢?她有些期待。

一声惊呼忽然从前方传来,队伍缓慢了下来。人群向弯道的一棵树移动、聚拢,走近才发现树上开满红色的鲜花。只是整个树身全然被冻住了,包括花朵与花萼。仅有的一点绿,是花萼。花的红,花萼的绿,花枝的褐,浅浅地映在寒冰里。树不高,细长的花枝上垂下的一列列冰凌,让树身精致得如同一顶凤冠。

这是什么花?她可以确信,不是梅花,不是桃花,不是杏花。可能是樱花?确实很像樱花,特别是那尚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蕾更像。

樱花现在开,会不会早了些,太过反常?随即她又否定了自己。这早与晚,多是人的自说自话罢了。“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幼时读不懂的《菜根谭》,现在好像有些懂了。从前她总觉得这不过是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常之外的反常,何尝不是常?这样的反常,她也并非第一次见识。那年十月底,她前往衢州。清晨在公园散步,绿地上的一棵树,引起了她的注意,准确地说是枝头开出的小小的花。

紫叶李。她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记错了。点开手机查询,紫叶李的花期主要在四月,也有说二三月的,未见十月开花的记载。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尽管是零星数朵,花形羸弱,瑟瑟于清早的冷风中,但谁也不能否认,紫叶李,十月底开在了浙西之地。同一天,她路过衢江,江边垂柳半枯,有一棵树上秋蝉在凶猛地嘶叫。现在她又见到了那样的反常,二月樱花开在冰天雪地里。冰雪覆身,可是它还活着,且枝条舒展磊落,潇潇洒洒,开的花,未开的花,长出的冰刺,各归其位。一个人或是任何一只动物,怕是都不能在这里活过一夜,但它可以。它是山谷的一部分,冰雪之下,那些尚未成为冰雪的地气与温暖,永恒地支撑着它。

小时候,背过张九龄的《感遇·其二》,诗中有“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之句。岁寒心是士人的自我投射,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中的自我勉励。对于樱花与丹橘而言,地气与温暖才是切实存在的。

她如同其他人那般,也驻足一旁,被这柔弱而坚韧的美而震撼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忽地从眼前闪过。她转过头,只瞧见了他瘦小的身影。如此天气,戴鸭舌帽?且看他衣衫颇为单薄,灰色的卡其布上衣,黑色的直筒裤,都与这雪地格格不入。莫非他亦有一颗岁寒心?更格格不入的是他对这花树的态度。他一定也看见这花树了,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很难不注意到。他远远地看见且走近,然而并没有在花树下停留,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很干脆,只是经过。

再见到那个男子,是在杏梅坞水库边。

她已经体会到了冰爪的重要性。随着山道的深入,不知从哪一步起,脚下的冰面踩下去,依旧是冰面,只是表层裂了细微的口子。踩的人多了,那些裂痕被踩实,成为更厚重的岩石般的冰面。如果说冰是附着于山体上的可移除之物,那么岩石就是更加难以入侵的存在。

因为这样的艰难,杏梅坞的湖水就显得更加圣洁。它确实是圣洁的。

在抵达前,须经过漫长的跋涉。途中经过了一片茶园。地形从陡峭转为平缓,同行的人群已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各自散落。茶园只有她一人。

这里的茶树都是灌木丛,低矮,树冠被修剪成拱形,像大朵的西蓝花。在这疏朗开阔的空间中,她觉得自己忽然变高了,俯视着这些冷冽的青翠,它们在冰雪下不动声色地抽着新芽。赶在阳光穿透云层之前,这里一定会长出好茶。

一阵雨忽地扑了下来,珠子似的滚落在身上,粒粒分明。无处可躲。她狼狈地掏出伞,打开。这是一把墨绿色的小伞,转瞬间自己也成了一棵茶树,不高大也不低矮。大珠小珠落玉盘,冰冷的雨水落在伞上,又被弹开。

“霄崖育灵蔼,神蔬含润长。”湿润润的水光中,照映出了支遁的诗句。写的应该就是茶树吧?这个辗转于乱世的僧人,踽踽独行于山道上,一定也淋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见过雨中舒展筋骨的茶树。茶园之后,也许是供他暂时歇脚的寺庙,也许是另一场狂风暴雨。

那么,她会见到什么呢?很快,她就知道了,是杏梅坞水库。在水库之前,它的身份是自然形成的湖泊。如果有名字,应是杏梅湖。但所有的路标上写的都是“杏梅坞水库”。它是何时被功能化的?

切实见到之前,她要先登上十来米的水泥台阶。茶园的雨水没有落在这里。这里所有的台阶都覆盖着冰层,每一级台阶上的冰层都被踩成小小的斜坡。她庆幸自己带了登山杖,杖尖是钨钢材质的,对付这些冰层并不费力。

登上之后,碧绿的湖水让她心情舒畅。冰天雪地,整个天地,连带着空气,都带着毛玻璃般的粗糙与朦胧。唯有眼前的湖水,光洁明亮,坦坦荡荡,不知从何处来。湖水是温暖的,因这岸上的冰面要薄得多,更多地化作了水,几乎要覆盖鞋面。围绕着湖水的植被,都成了镶嵌在镜面边缘的暗纹。

杏梅坞,没有杏花,没有梅花,什么花都没有。也可能它们开着,但是被白雪锁住了颜色,难以被察觉。

湖的对面,依稀可见是一个管理中心之类的建筑物,有一个很大的平台,聚集着不少人。那是上山的方向。

她跟着稀疏的人群准备从湖的左侧绕过去,但这里的路并不分明。积雪抹去了路的界限,更重要的是,太多高大的植物被积雪压倒在路上。最多的是竹子,齐齐弯成了拱桥。竹枝连着竹叶,结着冰晶,垂下来,形成了好看的帘子。穿梭在不同的拱桥和帘子下,总是走错。一不小心就到了湖面,看到竹身的一半淹没在湖水里,仿佛是从那里生长出来的。

终于来到对岸,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子。

将近正午,徒步半日的人们掏出干粮,开始享用。她也是。她带了两瓶水、几袋小包装的干果、几块巧克力,还有一份三明治。三明治是主食,其他的用以在路上补充能量。没吃的驴友则忙着拍照,这是一个绝佳的拍摄点。

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湖边,似乎站了很久。起初她以为他已吃过饭,可他根本没有背包。不但没有包,也没有登山杖,手上只有一瓶水。他脚上的鞋子也只是普通的平底鞋。

他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呢?真是个怪人。

“从这里再往前,路就不好走了。膝盖不好的、体力不支的,建议在这里多待会儿就原路返回。再往前是环线,折返也挺不容易的。”

高声说话的是领队之一。领队说着便往前走。她三两口将剩下的三明治咽下,急忙跟上。那个怪人也闪身到了眼前。湖边很空旷,领队的声音散落四下,只招来了他们两个人。

三个人都默契地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

起初是有路的,尽管被埋在雪下,但痕迹犹在。没过多久路就被倒下的山木阻隔,他们不得不绕行。绕行又生出新的阻隔,有时是一条水沟,有时是峭壁。峭壁上附着了冰层,更是天险。领队原本按照“六只脚”(一个户外地图导航工具)行进,但很快就放弃了。

“我只记得大概方向了,就直接往前爬吧。”他有些无奈地说,“前面可能更难走。”

“没关系,走到哪算哪。”怪人第一次开了口,“总归会走到的。”她也点头附和着。

他们现在置身于一个斜坡上,三个人几乎是在冰面上蠕动了。怪人也意识到徒手的危险性,捡了一根木棍做登山杖。很快木棍的下端就被戳成了花。

领队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同样困惑她的问题:“大哥,来爬这山,你是真没带什么装备啊?我看你衣服也挺薄的,不冷吗?”

“不冷。”怪人并不见怪,大概已经被问过很多次类似的问题了,他说“我前段时间刚从终南山上下来,那里比这里冷,我也就穿这些。”怪人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高冷,竟然主动说起这些。

“终南山?你也在那里隐居吗?”她没有去过这座山,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典故与诗词。听说现在有不少白领离开都市,前往那里度日。眼下这个人,也是其中一员吗?

“有很多人隐居,但我不是。我只是在那里学了几年,师父让我下山。”但学的是什么,他只是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那怎么就下山了呢?”

“师父要闭关,闭关前让我出来历练。有能做的事就做一些。”但具体做什么事,他又不再说了。他话题一转问:“你们相信中医吗?”

她点点头:“好些年前读过一点《黄帝内经》,但是读不懂,太晦涩了。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文言文不错呢。现在我从网上找到中医药大学的课程,有教授一句一句讲读,才稍微能听进去一些。”

听她提及这部书,他来了兴致,说道:“这本书,表面上说的是中医,其实是养生。养生,也是功夫。‘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这句诗你知道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读懂?但你懂的可能是第一层。你去查查那个作者,唐温如,明显是个隐修者。他是借诗说事,说的是自己修道的功夫。但一般人读不懂,这个和文言文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没有密码本。”

这人大概真的是刚从某座山上下来的,如此不容置喙的口吻与居高临下的姿态,是容易让人不适的,尤其是对还不算熟识的陌生人而言。但这种不适,很快就被吹散了。因为她能感受到他的赤诚。这是个极为单纯的人,他是真的想要告诉他们一些什么。

“所有的修道者,都是有师承的。很多话不能为外人知道,所以要设密码。要听懂就得有密码本。或者你可以这么理解,他们讲的都是江湖黑话。不是同道中人领会不了。”

她听得云山雾罩的,仿佛有些懂了,又仿佛没有懂,只好努力让自己从迷雾中挣脱出来,把话题扯回:“那中医又怎么了呢?”

“我一直在想,中医为什么现在受到的质疑那么多,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后来我发现,中医的理论是对的,但问题是,现在和以前的药材不一样了,同样名称的药,药性也不同了。”

“现在很多中药材都是规模化栽培的。”

“对,以前的中药材,是有地气的,或者说有天地之灵气。可现在时代变了。”他微微叹息着,“很多东西,是栽培不了的。”

这个她信。科学仪器可以精准地分析出每个颗粒的成分,但颗粒之间存在的那些东西或许是更重要的。这个存在可称为“气”。人得有人气,文得有文气,药得有药气。

她忽然想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不是也是你说的功夫?”这是孟子的话,他赞许地点点头:“当然。只是这太难了。”她大概明白怪人下山的意图了。

让一株覆雪的樱花在冬日鲜活地盛开,需要比樱花脚下的土地广阔得多的山谷。

哗——

纷杂的断裂声从高处传来。是柏树。柏树常绿,叶如针状。但冰雪让针叶变成了阔叶,不只是阔叶,简直是一个个透明的沉甸甸的小灯笼。现在不堪重负,连枝带叶地砸了下来。有的在山坡上滚了好远才停住。一路上他们所见的不少冰柱状的残枝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得避着点。”领队有些怕。他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觉得对这两个跟着他行动的队员有保护的责任。他像一只小鹿,警觉地四处观察,灵活地找寻着安全的路径。但哪里有绝对安全的路呢?他刚从一棵小乔木底下俯身而过,珊瑚状的琼枝就猝不及防地砸在了紧跟着他的怪人身上。还好树枝并不高,人又已走过了大半,只是肩上蹭到一些。

三人吓了一跳,看看地上的断枝,又看看那棵树。这棵不知名的树毫无动静,似乎很无辜。断枝死了,树还活着。对断枝而言,是不是只要树活着它也就活着?生生死死,复死复生,复生复死。

“这里的地气是不是很好?”她半开玩笑地对怪人说,“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吧?”

“还可以。”怪人掸了掸帽子上沾到的碎冰,认真地说,“归宿嘛,也只是暂时歇一歇,还是得继续走的。”

这次她是真的愣住了,连年轻的领队都停下了脚步。

“这有什么奇怪的?所有的圣人,讲的都不只是当下这个世界的事。”

“孔子说,不语怪力乱神。你这不是怪力乱神吧?”她试探道。

他笑笑。她又追问:“未知生,焉知死?关心的不就是生前的事吗?”

怪人终于开了口,慢慢地复述了一遍,又反问道:“未知生,焉知死?说的真的只是生前的事吗?圣人真的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吗?”

她如遭当头棒喝,整颗心为之一颤。死不在生的对立面,而是在生的底下更深处。远处仿佛应和似的,传来一阵闷闷的轰鸣声。不知哪棵树被冰雪压断了。

“存而不论,并非不信,也并非不知。”他又做了简短的补充。

领队回过头,满眼佩服:“大哥,你还真是个神人啊。”

怪人依旧认真地回答:“我还不是,我还在修行呢。”说着他把刚戴上的帽子又摘了下来,指了指额头上两条淡青色的纹路,“看到了没?哪一天它们连在一起,我才是修成了。”

她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年纪不算小,没有头发,面目光洁,有一团婴儿般的稚气。很干净。是长年待在终南山上的缘故吧?

她对他的话又信了几分。她想起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是一个朋友的父亲。朋友比她年长好多岁,其父已过古稀之年。

朋友出生在固原,世代行医。他的父亲自小就得跟着爷爷上山辨认草药,更重要的是待在那里,呼吸那里的空气。他说他父亲的针灸和别人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下针的时候有一股真气灌注。又说可惜没有传下来。因他按部就班地上了学,早早地就离开了山。而他父亲并没着意要培养他成医。父亲将所有的医书封了箱,留给后代中的有缘者。

“巫医最早是不分家的,很多地方现在还是如此。”朋友像在讲述一件遥远的事。他离开固原已有数十载了。

她聊起此事,说自己原本想问朋友借那些书来看看,但朋友说他们几兄弟已约定,父亲的这些书籍不再外借,即便后人中有学医的届时也只能赠予复印件。

怪人安静地听着,忽然道:“可惜我已经收了两个徒弟了,不能再收徒了。”

收徒?她方才说了什么吗?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答以“哦哦”,继而闷头赶路。

他应该是习惯了以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越过了言辞形式上的衔接的那一部分。

快到坡顶的时候,人多了起来。驴友们沿着各自的道路抵达了此处,陆续休整。

没有雪,只有冰,很光洁。微风吹来,她才意识到,上山途中几乎没有风。一切都像静止了一样,只有他们在流动。

随着海拔的升高、冰层的增厚,她的冰爪如同被卸去了利齿,手上的登山杖也无法再戳破脚下的冰面了。至于怪人手中那底部开花的木棍,更是形同虚设,只起到安慰的作用。

至于坡顶,几乎成了溜冰场。一个驴友原本找了块石头坐着,整理鞋子,冰爪断了,他试图把魔术巾套在鞋子上做固定。他微微俯身,就倏地滑到了地上。他干脆就坐在那里,继续手上的动作。旁边一个高大的男生安静地站着,看着风景,不知是不是重心稍稍移动了一下,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而后摔到了地上。幸而坡不算陡,地上也没有石子儿,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其余众人,目瞪口呆。

领队顿了顿,说从这里往下是回去的环线,往上沿着山脊是往最高峰杏梅尖的方向。到了杏梅尖,还是要折返回到这里。他再次强调说上面的难度更大,得更加小心。

怪人静静地听着,而后简短地说他不去了。

领队转而看向她,她看向最高峰的方向。有人三三两两地下来,几乎都是蹲坐在已成滑梯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滑下来的。她想,他们可以到,她自然也可以。

怪人看懂了她的心思,鼓励道:“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那里风景肯定很好。那里不会冷的。”

“没多远了,不可惜吗?”领队问。

他摇摇头,温和地说:“不会的。我很少爬山,能到这里,就很好了。”

“那我陪你在这里说说话吧。我也不去了,反正去过了。”领队突然改了主意,又让她放心,“上下只有一条路,不会迷路的。”

她告别二人而去,回到一人的旅程中。

这里没有高大的乔木,只有瘦弱的灌木丛从山脊两侧探出枝条,但她根本不敢触碰,一碰就怕折了。地上更多的应该是蓬草,一丛丛地散着。没有绿色,如果有的话,都封在了厚厚的冰柱里。一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世界。

过了几个低缓起伏的山脊,终于来到了一段台阶之下。台阶顺着山脊的方向高高拱起,看不见尽头,视线被半道上的灌木所阻隔。台阶两侧光洁无余物,但那里偏偏生长着两簇高大的灌木,俯身向中间,交叉成一个雪洞。散射的枝条与冰柱,让这雪洞仿若是漫天的琼花堆砌而成的。

真如怪人所说,这里反而不冷了,她甚至能触摸到温暖的地气。琼花玉枝都是这地气的化现。真奇怪,明明是最冷的二月,她所置身的高山之上应该冷得更加彻底,可冰雪却带给她温暖。那个怪人早早地先于他们所有人就触摸到这种温暖,所以才衣着如此单薄吗?她想下山去问他,但现在还不行,她还没穿过那个雪洞,还没登上那个最高峰。

雪洞后面,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会是桃花源吗?不,不会的。她已经知道,那是别人的桃花源,不是她的。她无法进入别人的桃花源。但是没有关系,只要那个世界存在,她就能拥有。

山下的人,是无法想象山上的世界的,除非亲自抵达过。

现在她就要成为那个人了。

【朱夏楠,女,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作家》《诗刊》《美文》《北京文学》等刊物,出版有历史散文集《春秋:裂隙中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