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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运涛:从“少年之诗”到“阅历者之诗”
来源:文艺报 | 李 壮  2025年05月11日22:22

说起来,敖运涛算是我最早的“诗歌搭子”。那是2013年暑假,我以在读硕士生的身份去四川参加《星星》诗刊的“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大型文学活动,当时的舍友正是敖运涛。去年《星星》诗刊组稿老营员的回忆文章,约我写了一篇,我在里面开篇就提到了我同敖运涛的“室友之宜”:

“在酒店的房间里,敖运涛掏出了一只很小很精巧的笔记本。本子上用标准的楷体抄满了他喜欢的诗。不是几句,而是整首整首。我当时受到了深刻的打击: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让我看起来像个诗歌的假粉丝。虽然我是中文系的学生,而他是学中医的,但他面对文学作品时的态度似乎比我热烈且庄严得多。”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我这位学中医出身的“搭子”竟然还在坚持写诗、并且越写越好,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兴奋甚至有些惊奇的事情。其实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没再见过面,但诗歌的消息也曾断断续续地传来,包括前些年敖运涛出版诗集《缚纸飞行》(“杭州青年作家文丛”之一),还请我写过一篇评论,出版时附在了书里。此次我又读到他近几年创作发表的一批诗歌新作,进一步感觉到,我们都在成长,年龄长了,写作也在演变。写作者身上的岁月不会随着台历一起被用完扔掉,而是会在作品中留下清晰的、永远活着的刻痕。这是多么大的幸福。

所以不妨就从这种成长和演变说起。一种很直观的对照方式,是寻找“同题异作”。敖运涛是湖北省竹溪县人,故乡的形象与经验,在他的诗作里曾或隐或显地多次出现。诗集《缚纸飞行》里有一首《乡村枕头》,是直接的故乡题材;近年新作里则有《清晨,在竹溪的乡下醒来》,不仅同样是写故乡竹溪,甚至也同样是有关睡眠经验——这经验很重要,睡眠的动作,意味着身体的休憩也指涉着心灵的栖居,其背后是经验的稳定性和情绪的安全感,这是人在世界中停顿的时刻,这停顿既是时间意义上也是空间意义上的,它近似于段义孚意义上的“空间(space)向地方(place)的转化”,进而衍生出所谓的“恋地情节”以及个体感受的自我神圣化。具体到敖运涛的诗,这种经验背后,其实折射出诗人观看世界并辨识自我,亦是认同自我的逻辑、路径,乃至达成“自足自恰”的不同方式。《乡村枕头》里,这种方式是“睡着”(无和取消),到了最新的《清晨,在竹溪的乡下醒来》,方式则变成了“醒来”(有和建立)。前一首诗中,故乡的意义是给予“我”安恬和亲切感——“我”由此得以顺利入睡,其独特性在于有“世上独一无二的枕头”,这“枕头”乃是比喻,实际是指一系列环境物象,如蛙声、蛐蛐叫、稻香、河流……换言之,其实是风景,而这风景带有强烈的心灵外化色彩,因而在相当程度上是抽离于实体时空的。在诗的最后,敖运涛还专门安排了“年轻的母亲”出场,她正在过往时空里的河边想象性地汲水。这是一种基于情感记忆的“虚的诗意”。到了后一首诗,我却感受到一种基于现实接触的“实的诗学”:醒来,睁开眼,诗人看到的是熟识的村庄、生灵和人。他们和它们各自做着不同的事情,向醒来的“我”发散出某种超越言说的神秘呼应。世界和生活向他涌来,而在潮涌的中心,这首诗最终又收束于生命景观的不可指认、不必完成,这看似是解构,其实是个体在世俗生活阔大坐标系里浸没之后,才能建构起来的“生命限度意识”。

更加驳杂的经验和印象,融合在诗人对自我的审视之中,也折射出一种“少年之诗”向“阅历者之诗”的转换。敖运涛的诗歌,尤其是近年来的新作里,常可见大量异质性信息颗粒的混铸、压缩:《在图书馆的一角》里,壶口瀑布、红松柏桦、探险队、恐龙骨骼等形象彼此不断重叠覆盖;《那么多鸟鸣不见了》《庐山采药记》几乎是微型的“动植物大展”;《一个人的高楼》则把从自然到人工的一系列意象材料拼接榫合、以“建筑仿体”的隐喻重新表述都市生活中的个体想象。压缩这一切的力与热能,则是来自渺小个体在广袤大地上的生存漂浮感和灵魂追问冲动。在《观海长廊》等诗作中,这种情结曾被表达得更加具体和切身。这种内在情感宇宙与外在生活世界的剧烈对话和彼此拆借,多年来一直贯穿于敖运涛的诗歌写作中,只不过从《缚纸飞行》中的“由我见物”,到近年新作里的“借物表我”,诗人的路径变得更多元,眼界也更开阔。

纷繁的物象、压缩的经验、复杂的内心体验及精神疑难,召唤着与之对应的语言形式。敖运涛的偏爱,似乎是“短频长句”辅以“烈性断行”。且以《何不请教江海》中的一段为例:“请教一下水,那淡的、苦的、藏着盐的、含着沙的/水,在自然界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水,掌管着时间,又教化着空间的水,是神,/是鬼、是妖,亦是巫、是道、是佛,是/攥紧了的数量、平铺开来的质量。”

诗句在物理形态上很长、甚至一行内常常包含多个标点,这在当下诗歌写作中比较少见,且大量使用名词而非形容词进行并置、为节奏感“配重”,这令敖运涛的诗句在气息上很长、但呼吸上很短,句子的修辞景观,及其背后的精神景观常常处在“单元小、拉伸长、密度大”的状态。同时,常常将完整的短语或表述,如“含着沙的水”“是攥紧了的数量”,从中间拆分换行,制造出紧张刚猛的追逐感、递进感。这种形式和节奏的背后,凸显出诗人强烈的“问的焦虑”和“说的冲动”,我相信,这需求和冲动,乃是根源于恳切炽热的生命体验——它塑造诗句的个性,更寄托诗人的真诚。

(作者系中国作协创研部理论研究处副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