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作焉:寻找自我,发现诗意
1995年出生的童作焉,在2019年就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失眠术》,且是作为《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的诗丛而推出的,这一年他才不到25岁,由此看在诗歌这条漫长的赛道上,童作焉是早起而早慧的,将他放到浙江省作协的新荷人才来考量,他也早就崭露出了诗歌的尖尖角。
不仅崭露,而且还颇为挺拔而风姿,童作焉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是八九行还是数十行,他都能完成一个形式上的闭环。即他不仅能够虚构营造一种场景,而且能让这种场景弥漫开来,就像施了吞云吐雾术。是的,童作焉是喜欢“术”的,他的诗集就名为《失眠术》,这其中除了诗题之外,还有“隐身术”“返乡术”“轮回术”“捕风术”“求生术”“东渡术”“失心术”等。很显然,在前些年诗歌题目“帖”“书”成风之时,童作焉的“术”是自成一种风景的。这几年的作品,童作焉又用上了“记”,如“捕雾记”“猎梦记”“煮酒记”“探花记”“寻鹿记”“采云记”等。我举这些诗题为例,只是想说明,童作焉的写作是颇为自律的,且自律到有对形式的要求,这是极为不易的。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早慧,这不仅仅是指一种天赋,更是一种自控和平衡,即它已经上升到一种自觉,对用词造句的一种自觉,因为说到底,诗人就是一个迷醉于语言的人,语言对于诗人来说就是酒,而非咖啡或奶茶。一个对语言极度敏感甚至敏感到有点强迫症的人,我们对他的作品是可以有所期待的。
童作焉的诗歌在排列形式上以长句居多,在一行当中,常常以两个分句居多,这既可以铺展,又可以递进,且这种递进也不是直上直下的,即是一种缓缓的、弥漫式的递进,请看《雨中的鱼》的第二小节:“一场暴雨汹涌而至,我变成了一条鱼。/屋檐上大量的水流下来,我在街边的水沟,/拼命摆动着身体向前游去。//我没学过游泳,但突然间好像就会了。/我对着天空吐出一个个气泡,/尽可能地,和别的鱼的气泡都不一样。//那个中年男人回过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变成了一条鱼。他随着人流/寻找避雨的地方,很快就辨认不出了。”
分句容易叙事,容易尽可能地像水流一样浸润开去,也更容易一波三折有一种回旋的效果,这可能是童作焉的另一个特点。比如同样是流行歌词,我曾比较过崔健和罗大佑在语言结构上的区别,很明显地崔健要更直截了当,更简明扼要,也更主谓宾,而罗大佑则相对要欧化绵长一些。从诗集《失眠术》到近几年的诗作,童作焉的诗句还是在稍微变短,这是跟之前相比,也可能是有意识地在控制,他变得更集中直接。
作为一个先在云南、后在北京,现在又来到杭州的诗人,我则会特别注意到他写杭州、浙江和江南的一些题材,这其中就有像《汨罗江哀思九章》这样的作品,不仅仅是怀古之幽思,更是一种今人式的《离骚》,它几乎是江南诗人的必选题,即它是在写古,更是在写今。我们来看《灵隐》的第一段:“沿着山路转了几个来回,类似尘世间某种/原地踏步的跋涉。十二月的林木/朝着我的身后快速褪色,枯黄的枝干上/一圈圈刻下了我们来时的纹路。”再看《兰亭》的第一段:“为接续上乍醒的梦,我在凌晨驱车赶往兰亭。/四周没有光亮,漆黑的天幕厚重地垂下来,/车灯被雾气包裹,像两只没糊好的灯笼/随着山路兜转,穿过一片寂静而黏稠的海洋。”
读题即知,这两首诗写的皆是人文景区,历史积淀极为深厚。正如万事开头难,万诗开头也难,难就难在要给诗歌定调。从这两首诗的第一句看来,从灵隐的“沿着山路转了几个来回”,到兰亭的“我在凌晨驱车赶往兰亭”,这样的开头极为平白,它是属于叙述和交代,处理不好就会写成分行的散文,但是童作焉的高明之处在于为“凌晨驱车”找到了一个理由,那就是“为接续上乍醒的梦”;同样地,“沿着山路转了几个来回”之后,他立马接上了一句颇为虚无的“类似尘世间某种原地踏步的跋涉”,这样的处理,由虚到实或由实到虚,让诗句充满了张力和弹性,即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物中有情,情由形入。
我们再来看这两首诗的结尾:“万物仿佛都在回答着我的叩问,/这里面似乎混杂了我自己的回声,/从飞鸟散尽的山谷间渐次浮现出来。/我举起了一根蜡烛,却没点燃它。”(《灵隐》)“初冬的天空澄澈而又辽远,阳光正好/透过稀疏的树枝,投下历史斑驳的倒影。/一片碑林高过了我们,上面一笔一画的字迹/会在每一天重新生长出来。”(《兰亭》)
我觉得这就是闭环,历史和现实,虚构与实景,更为重要的是,万物和我,碑林和我们,树枝和字迹,这既可一一对应,又互为因果,正如童作焉在最近杭州的一次创作交流会上所说的,因为“我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体验在不断发生着变化,这样的反复让我对自己所处的坐标和定位感到迷茫,于是需要不断地去寻找自己、确认自己”。
在这里,诗人就是通过灵隐和兰亭,在寻找自我,发现诗意。
(作者系诗人、浙江省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