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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意义失效的危机,文学能做些什么?
来源:文汇报 |   2025年05月10日22:21

近年来,有社会学者用“悬浮”这一词语来指称当下的一种都市生存状态,意即人在快速变幻的社会脉动中处在一种没有根基的状态。有意味的是,这位社会学者在自己书籍的前言里引用了加缪对“荒诞”的洞见,如此看来,悬浮更像是现代社会中人生荒诞命题在不同现实语境下的某种变体。换言之,悬浮可以是AI技术对人类精神看不见的改造,可以是小屏幕之于人注意力的蚕食,也可以是功绩追求中对人类感情的剥离……这些将我们自身与真正的“生活”隔绝,面对悬浮给我们带来的普遍损伤与迷失,文学何为?本期邀请三位“90后”青年分别以作家、编辑和学人的身份一起来谈论这个话题,作为同时代人,他们都经由各自有关文学的内在经验出发,深入探寻悬浮之下的突破口与落脚点,在他们的文字间,可以更为具体地看见“悬浮”降临在每个人身上时激起的轻微回响。——席思宇(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

太阳图腾与文学之心

李嘉茵

“一切都在流动”,齐格蒙特·鲍曼曾在上世纪末感喟道。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快了,技术革命的风暴将涣散的时间归拢,在模糊地带划刻出痕迹,今年与去年,仿若两重天。很多东西被替代了,或将要被替代,那些我们曾经认为永远不会褪色的东西,独属于人类自身的事物——情感、意识、思想,也逐渐在算法中被解码,被模拟复刻,降格为数据。我们与AI交谈,诉说情感,借助算法建立的情感副本足以乱真,人们陷入了更深的认知迷茫。在这样的情境中,文学创作业已被纳入算法体系运行,作为述情载体的文学,面临着意义失效的危机,文学究竟还能做些什么,似乎已演变为一场没有答案的求索。

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太阳”作为情感的永恒火种,承载着石黑一雄对文学救赎性的期待。这本书探讨了人性、孤独与科技伦理,并指向一个看似过时却历久弥新的议题:什么是爱,以及什么是“人心”。在乔西父亲的提点下,机器人克拉拉最终意识到,乔西的“心”无法被复刻,爱也无法被复刻,复制品与本体间永远存在一种不可见的裂隙。“‘人心’的复杂犹如房间套着房间,无论在其中游荡多久,总会有未曾踏入的一间。”克拉拉对乔西观察细致,却难以理解爱的本质。乔西母亲要求克拉拉复刻乔西的肢体动作与说话语调,本质上是对“爱”的克隆幻想。在德鲁·汉考克的惊悚科幻片《完美伴侣》中,机器人对人的“爱”是可塑的,呈现为一种功能,可被随时生成或抹去。人工智能时代,爱与情感似乎成为了可被批量生产的仿制品,恰如鲍德里亚笔下的“拟像”世界,当技术制造的仿真超越真实时,人们反而在镜像映照中陷入了意义的虚无。

英国电视剧《黑镜》第七季为此设置了更加极端的情境,在《普通人》一集中,在疾病中幸存的普通人被掌握技术的资本回收生命,成为无意识状态下的广告播报机,每月需缴纳巨额费用延续生命,敲骨吸髓,意识和身体都被操纵,最终彻底丧失了主体性和生存空间。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中指出,现代技术的本质是“座架”(Gestell),即一种将世界强制纳入计算与操控的框架,使自然与人类沦为可支配的资源。这种技术理性遮蔽了存在的本真,导致世界沦为冰冷的“持存物”(Bestand)。技术发展若罔顾伦理,人们只会陷入更深的结构化困境。为此,海德格尔呼唤“诗意”思维,以艺术与神话的“解蔽”之力,冲破“座架”的统治,守护存在的敞开性。

《克拉拉与太阳》给出的答解是皈依自然神灵,重返原初的世界与自我。当人们早已对反复升沉的太阳习以为常,人造的机械生命重新发现了太阳的神性。太阳作为原始的自然时钟和造物之神,催生万物,混沌而神秘。克拉拉以机械之躯叩拜阳光,技术理性与原始信仰彼此交融,解构了现代性对神秘主义的驱逐。当AI将世界简化为可操控的对象时,太阳始终保持着康拉德笔下“黑暗之心”般的不可穿透性,含混和神秘是自然对现代性的抵抗,也恰似文学在算法时代的位置,以幽微的灵韵之光抵抗着工具理性的侵蚀。

当虚拟对现实的取替渐成定局时,我比以往更加渴望物质的、线下的活动和生产。电子屏幕虽小,只有手掌大,却是没有底的,沉下去便难以浮上来。信息过载容易造成脑路拥堵,有段时间,我时常感到躯体的卡顿和僵滞,行动迟缓,时常忘记要做的事,开始规定自己每日出门散步,晒太阳,限制电子设备的使用时长,周末去近郊登山,感受风的流动,草叶的光泽和纹理。

三月底,河北地震,周边震感明显。凌晨一点二十二分,我躺在床上,黑暗中传来一阵模糊的晃动。来自身体本能的恐惧瞬间涌现,那些弥散在日常生活中的焦虑和消颓很快抑止,身体调用起全部的感官,屏住呼吸,感受周遭。短短数秒,却异常难捱。那是一个非常具象的时刻,像一根细长的钉子,深深地楔入了我的生活,将一种凌空悬浮的状态戳破,使我掉落在地上。这是近期以来,我所感受到的最为真切的时刻。摇晃终于停止,我查看手机新闻,得知震级较低,重又入睡,带着松弛和劫后余生的庆幸。那晚,我重新体会到黑暗中迸发的活力,那是一种古老又崭新的,重又被唤醒的身体经验。

不知不觉,我们与虚拟世界的捆绑似乎更加深入而紧密,与现实世界的连接也在与日俱减。AI对生产力的解放,能否让我们拥有更多的生命时间,去体味生活的静谧时刻和内心的情感涌流,而不是让身体与精神更加疏离。当AI越来越熟练地复刻爱的语言,参与情感的建构方式,人们逐渐在符号过剩的时代失去了言说的欲望和能力。爱是最为原始的困惑和本能,是日月山河,是被山风摇撼的橡树。文学古老的救赎之义,或许不在于提供答案,而是像克拉拉眼中永不熄灭的日光,涌动着原始而澎湃的情感力量,始终召唤着迷雾中的我们。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

文字迷宫中的侦探

汪楚红

春日袅袅,办公室窗外,绿树蓝天,白云喧腾。而坐在黑色转椅中的我,面对一位作者修改后的文稿——已是第三稿,内心依旧踌躇不定。

在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编辑生涯中,我见过才华横溢却缺乏勇气的作者,也见过勇往直前却缺少技巧的作者,见过华丽辞藻下的空洞,也见过朴实无华中的深邃。而此时,我面对的是一种更为微妙的困境——要怎么评判一部文字几乎无可挑剔,却未能激起心湖涟漪的作品。

相似的晴空底下,躺椅中的马普尔小姐不动声色,手中的毛衣织得飞快,面对那些看似完美无缺的犯罪,头脑中梳理着疑点。表面上,一切证据都指向某个方向,所有细节都和谐一致,但她那直觉的罗盘依然躁动不安,指向一个不可见的真相。

我放下试图修改的笔,也许问题不在于文字本身,而在于文字背后的沉默。正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真正的力量常常隐藏在未被言说的部分。所以,这位作者在逃避什么?他的笔触为何在某些关键时刻变得如此谨慎,甚至怯懦?

这种思考让我回到了编辑工作的本质——我们不仅仅是语法的守护者、结构的修理师,更是真相的探寻者。站在创造与批判的十字路口,既要尊重作者的声音,又要引导他们直面那些被潜意识所掩盖的真实。

“人的本性都是相似的。”马普尔小姐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阿加莎虚构的圣玛丽米德村,这位安乐椅侦探,不需要亲临现场,不依赖物证,却能顺利破案,根本原因在于,这位乡村老太太能够透过叙述的表象,看见人类共通的欲望与脆弱。

同为旁观者,文学编辑在面对千百篇作品时,同样不依靠“现场”,而是通过文字透露的蛛丝马迹细细甄别。以小说为例,当一个角色行为前后矛盾,当情节转折生硬牵强,当情感描写流于表面——这些都是马普尔小姐会注意到的“案件细节”,都是指向更深层真相的线索。如同马普尔小姐从同村民的闲谈中捕捉关键信息,我们也需要从作者精心构筑的文字迷宫中,发现那些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通往内心的密道。

作为编辑,我们不只是修正文本中的错误,而是需要理解错误背后的原因;不只是调整结构,而是需要以文学的直觉,解读那些作者无意透露却最为真实的情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就是这文字迷宫的侦探,引导作者面对那些有意无意被掩埋的真相,那些他们自己或许都不愿直视的暗影。

眼下的这部作品,问题正在于此。作者创造了一个完美的花园,但拒绝潜入深渊。他的主角经历了一次次失去,总是表现出罕见的情绪自控能力,面对朋友的背叛,却有大段的独白和反思;当主角与父亲独处,段落就会异常简短;当他每次描述家乡,叙述语调就会从平静变得讥讽。而且小说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关闭的窗户,贯穿了主角生活的不同场景。这些很像是一种对生活真相的礼貌性回避,或者说技术性掩饰。

我随手记下几个想与作者探讨的问题:“当你塑造的主角站在妻子的坟前,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那个让他不安也让你不安的想法。”“为什么你描写爱情场景时总是在关键处转换视角?你在保护谁——角色,读者,还是你自己?”“你曾提到这部小说部分基于个人经历,那么,哪些部分是你刻意避开的?为什么要避开它们?”“结局主角选择了和解,真正的和解往往伴随着某种放弃,那在和解的过程中,他究竟放弃了什么,那种放弃的痛苦,是否也值得被写入故事中?”

这些问题可能会让作者感到不适,甚至不悦。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必须残忍才能仁慈,必须怀疑才能相信,必须批判才能建构。在文字的迷宫中,寻找不合理的表达,就像在寻找作者藏起的真心。我的提问,是邀请作者面对被压抑的情感领域——那个可能包含故事生命力的地方,帮助作者自己发现并释放作品的真正潜力。而不是一带而过,主动放弃这种寻找。

如今,这种情感的复杂性、多样性、异质性愈发显得难以捕捉。随着社交媒体飞速发展,我们可以在任一平台上,随时随地发表状态。表面看起来,我们从未如此便捷、轻易地接触到他人的情感表达,而实际情况却是,我们要建立彼此深层次的情感连接,是从未有过的艰难。我们的情感被点赞数、评论量量化,为表情符号、标签分类,“真实的自我”变得愈发模糊。我们却已经习惯了从有限的语言符号中揣测情感真相,从零散的信息碎片中试图重构他人生活。这种行径虽不完全是徒劳,但总会有无功而返的时候,因为一些幽微的情感,只能深潜在精心编织的文字之下,它们不够精准、规整,它们混乱、矛盾,就像花园的角落中一支自由生长的野玫瑰。而如何注意到这枝玫瑰,进一步地,如何在注意到它的时候,不以园丁的身份自居,放弃拿起剪刀将它修剪整齐的念头,需要我们不断克服惯性和惰性。

同时,这种迷宫中的寻找,也意味着辨识某些“过度表演”的段落。马普尔小姐在调查中最为警惕的,正是那些情绪表现过于夸张的嫌疑人——“没有人会为一个只见过两次的远亲如此痛哭,他一定有别的心事。”这种对情感真实性的敏锐判断,也是编辑需要具备的能力。比如说,当某个作者用整页整页的篇幅描述角色的悲伤,他的问题不在于渲染悲伤的篇幅过长,或是感情浓烈到冗余,而在于缺乏某个能如闪电般直击灵魂的真实细节。我们需要从那些过于完美的段落中感受到真实情感的缺席。如果我们的情感体验只漂浮在表层,陷入程式化的表达——“泪如雨下”“心如刀割”“天旋地转”——又怎能沉淀为深刻的生命体验和文学记忆?

随着AI的流行,这种文学的“表演性”正在呈现新的危机。一些写作者为了走捷径,放弃了真实的生命表达,转而依赖算法生成的段落。结果是陈旧的比喻千篇一律,雷同的意象泛滥成灾,那些被算法优化的“感人”桥段正在吞噬故事的真实肌理。他们忘记了,写作者的真诚,才是让文本获得震撼人心力量的第一要义。

弗朗茨·卡夫卡曾在1904年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我想,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作为一名还算年轻的编辑,我只希望,我能够始终确保经手的这把斧头足够锋利,足够真实,能够击碎那冰面,触及深埋的流水。毕竟,真正的编辑工作不是让文字看起来漂亮,而是让真相得以浮出水面,催生那些能够穿越时间的作品。

我们站在一个特殊的位置——既是创作的局外人,又是作品的第一个真正读者。我们必须同时保持距离与亲近,必须既有理性的分析力,又有感性的共鸣能力。我们是桥梁,连接作者的内心世界与未知读者的精神领域。这也正是这份工作的魅力所在。每一次与文本的对话,每一次与作者的思想交锋,都是一次灵魂的探险。我们穿行于他人构建的迷宫,指出那些死胡同与暗门,却也在这过程中重新认识自己。

真正的写作不是为了表达我们已知的东西,而是为了探索那些我们尚未理解的领域。在这个充斥着快餐文化与即时满足的时代,文学编辑像是守夜人,守护着一种日渐稀缺的品质——耐心。我坚信文学的功用不止于娱乐、教育、歌颂、换取薄酒,更在于照亮人类内心隐秘的角落。

我还有很多个迷宫要走,我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并乐此不疲。因为在所有的谜题中,人心的真相,永远是最值得破解的那一个。

(作者系《钟山》杂志编辑)

在城市中,“下楼”重建我们与当下的连接

姜溪海

去年春上的一个阴雨天,我坐在南京出租屋的窗前埋头敲字,窗外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春景与我无关,我所关心的,是论文何时能发表,我何时能毕业,而至于毕业后的去向,更是在缥缈之中。我不知道一年后在哪里安身,但我知道唯有不停地敲击键盘,这条路或许才能逐渐清晰。键盘声犹如脚步,或是心跳,散乱又急切,与此同时,另一串脚步声和着叫卖声在窗下由远及近,引我起身张望。工作日白天的旧居民楼极为安静,蒙蒙春雨更为这份静谧添上一层令人心安的白噪音。一位老人拖着两轮小工具箱,缓缓走在雨中,口中唱着:“修雨伞……”“伞”字的尾音被拖得极长,音调一路缓慢攀升,在一个短促的降调中戛然而止。老人的身影在树盖间隐而复现,吆喝声在雨雾里升腾而后消散,终究远去。

在一个GDP排名前十的城市里,相较于修复,换新是更为普遍的选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尚且如此,更何况一把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伞呢?修伞老人在现代金陵雨雾中的游荡,犹如一种神示的意象,试图提醒人们,重建过去与当下的连续性,或许比永远生活于对“明天”的追求中更为明智。然而顾客寥寥。

“修复”,意味着痛苦地直面过错、破碎或困境,意味着人将以一种不可逃避的主体姿态整饬自己的生命历程。而“换新”,则只需挥一挥衣袖,它的合法性自有现代性的宏大叙事为其辩护。项飙在多次演讲中提到一个例证:珠三角的年轻务工者们,工作换动频繁,其原因或许鸡毛蒜皮,但相较于解决问题,人们更相信“明天会更好”。“当下”在人们对于“未来”的憧憬中被悬置,一次次的转身而去后,人们在新城市里所踏下的足印变得模糊不堪,只有对“未来”的执着如梦似真。社会学家们将这种状态称为“悬浮”。

我也没有成为修伞匠的顾客,因为我还有论文要写,不能下楼。

但我感谢这位吟啸且徐行的老人,将我从“蜂鸟振翅”般的写作中拉回现实,第一次领略到江南春雨之美。这是一种熨帖的、怀旧的美感,无数文学名篇在我脑中萦绕,我仿佛与南京这座城市有了第一次共振。突然而来的审美体验,将我手中所进行的论文写作打断,二者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话关系,打断文学论文写作的,却是审美本身。说来惭愧,作为一名在南京求学六七年的中文系学生,我却对这座世界文学之都熟视无睹,几乎从没走下楼去,走出校园,一览其风情。为数不多的几次游历,都是在朋友们的鼓动下成行。这可以说是作为一名中文系学生的失职,却也是作为初入门的文学研究者,在“文”与“学”的体制张力之间痛苦抉择的结果。“文”与“学”的辩证,在文学研究者的具身语境下,不仅仅指审美体验与理性思维间的调和,更是个人生命锻造与事功追求间的平衡。用最通俗的话说,文学来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文学研究更离不开研究者对于现实本身的感知。但我在六七年里却与南京这座城市之间“相看两不熟”,悬浮于校园之中,层楼之上,这既是一个“进城者”的悬浮,也是一个“功绩主体”的悬浮。

这样的吆喝声我两年前在江宁是听不到的。那时我租住在一号线终点站一栋青年公寓的十八楼,因为是公司运营,甚至无需跟房东打交道。这里依托几个科技产业园和大学城而建,一切井井有条,年轻人之间充满礼貌但绝无多言。我待在十八楼苦熬,靠外卖生活,常常两天不下楼。“南京”这一概念对我而言如此抽象,这里的生活,更像是一种普遍化城市生活的标本,便捷却与世隔绝,人与人之间充满联系却又毫无关联,出租屋即生活的边界,在其中坚守,奔赴明天成为生活的唯一意义。“生活”并未向我敞开,我也对其不甚关心,我认定这是进城青年的必经之路,唯有抛弃什么,才能获得什么。但无意义感也时时袭来,这样的生活,与我以前所经历的校园生活或是县城生活都太不一样。人们秉持着无菌病房里的原则,少接触,勤消毒,这里的一切都太讲规矩、太礼貌了,我对生活的感知,却只能来自书本。

一年前,随着伴侣工作的调动,我们搬到建邺区水西门外的茶南。这是一个以地道美食著称的老社区。街面上,商户们将餐桌摆满一条车道,对顾客吆五喝六,电动车和行人在丁字路口相互博弈,各凭本事过街。小区里,鸡犬之声与味相闻,邻里间或争至民警上门,或在深夜一声“和”中,伴随着搓牌声哈哈大笑。这样的混乱让我安心。混乱意味着界限的模糊或破除,人与人之间的真实连接,得以在缝隙中生长。曾经在新城区被城市规则的“二向箔”压缩至一维的生活,再次得到多维展开。这里的外卖更多更快,但我更喜欢下楼坐在路边吃面,既享受老板的一句“又来了”,又借着汽车尾气摆脱久居楼上的“冷气”。最令我惊讶的是,中国人对于祖先或逝去亲人的思念并未在此被城市所吞没。每逢传统节日,会有小贩在街口售卖香烛纸钱,居民们买来在墙根下烧化,社区广播则只是提醒大家“注意用火安全”。在科学化的城市治理体系下,死亡几乎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剥离,被交给诸如医院或殡仪馆等特定的部门处理。但在这个老社区中,生活与生命保留了它最完整的面向。有幸的是,我的研究论题正是熟人社会中传统礼俗的文学表达,在茶南的“下楼”生活,不仅让我从一维的功绩追求中抽身,重建自己的生活模式,更让我在对人情“链接”的体悟中,摆脱了抽象概念套用的幼稚。用社会学的术语说,我找到了自己的“附近”。

茶南的魅力,对我而言,在于它的“县城感”,一个县城青年在城市中“再嵌”的安心与喜悦。去年,“县城文学”以影像的形式在社交媒体上爆火。有趣的是,近年来,“文学”一词被带有情感表征色彩的群体性社媒表达多次征用,似乎正暗合着“文学”终结后“文学性”蔓延的论断。在县城文学的传播风潮中,三种不同的声音构成了县城青年情感表达的立体和声。思乡者谓之“没有县城,万万不能”;恨乡者坦言“我没有热爱这里,我只是生在这个地方”;而怨乡者则反复吟叹“走不出,看不破”。事实上,无论何种声音,都是县城青年悬浮于城市之中无所着落的自我抒情。“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都市的倦怠与难以融入,让我们回想起“县城一碗汤”的温馨,但这种无法融入的事实,在与城市原住民的比照之下,却也正是“走不出,看不破”的县城身份所造成。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1910年,一位17岁的少年从韶山赴湘乡县城求学,将此诗抄呈父亲以明志,某种意义上象征着中国“桑梓情深”时代的逐渐终结。然而,伴随着“立志出乡关”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执念,“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的悬浮感也宿命般地如影随形。对于这一命题,我无法回答,从我单薄的文学阅读与生命经验中可提取出的,或许是两个字——“下楼”。

在楼下,在城市中,重建我们的“乡镇”与“县城”。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大学语文教研室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