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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5期|陈宏伟:盲盒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5期 | 陈宏伟  2025年05月15日08:13

陈宏伟,1978年生于河南,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作品一百多万字,部分作品入选各种选刊及年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陆地行舟》《河畔》,小说集《一次相聚》《面膜》等。曾获万松浦文学奖、杜甫文学奖、茅盾新人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散文选刊》主编。

导读

“我”回到了故乡,受妹夫之托给外甥女找学校就读,却四处碰壁,最后还是由妹夫解决了问题。但整个事件都像一个 “盲盒”,外甥女究竟怎样找到的学校,“我”也不得而知。“盲盒”既是当下一个网络热词,又是小说的主题和象征。

盲盒

陈宏伟

 1 

“你应该在二子家吃顿饭,这么多年没认真尝她一口水,街坊四邻会说,你这个当哥哥的看不起她。”母亲的话虽含有激将和夸张的成分,却也是实情。妹妹结婚十年,我还真没在她家吃过饭。她嫁给老家集镇的一个青年,是跑货运的司机,住在一个毗邻国道的街口。我春节回去拜年,要么饭场被提前设定在母亲那边的亲戚家,舅舅、小姨和表兄们不停地打电话来催,探问车子到哪儿了。要么就是急于赶往邻县,给岳父母拜年也是头等大事。每次在妹妹家只能歇歇脚,坐抽支烟、喝口茶的工夫。妹妹家成为我们的中转站还有一层原因, 我对妹夫老恩不太感冒,这桩婚姻他耍了手段,对他的气恨一直意难平。我说:“吃饭还不容易,不想让她破费。”母亲说:“吃她应该的,你是她哥。”妹妹是我们家领养的孩子,好像是刻意确认一种亲属关系,父母喊她“二子”。我有点不耐烦,说:“那好,让她等着吧,这次就宰她一顿!”

因为疫情原因,今年春节打电话拜年,哪边的亲戚都没去。我想利用五一假期,开车带着母亲回老家转一圈。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变得比以前脆弱,尤其是我又调到省城工作,她愈加孤单。故乡的亲戚像是她心底最后的依靠,生怕一年不走动关系就生分了。“再好的亲戚,两年不走就馊了!”母亲说。我真想反驳她,亲戚又不是饭菜,还有保质期,会馊的是酒肉亲戚!

当车子拐进熟悉又陌生的老家集镇,我忽然意识到,不愿意在妹妹家停留可能还有个心理原因。在这条脏乱的街道度过少年时期,我的经历像街道本身一样灰头土脸,直到我上学离开,逃到外面的世界去。儿时旧事,宛如刀刻,我只想把它保存在记忆中。像是故意要与过往疏离,又像是混得差的人固有的自尊,我不愿意见熟人,也不想别人知道我的近况。街道的最大的变化是路面不断抬高,可能每次整修都加铺一层混凝土,慢慢地两边临街的房子陷入了低洼。妹夫老恩站在街边的斜坡处,老远朝我挥手示意。“哥。”我一拉开车门,他连忙冲过来递烟,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像在太阳下晒了许久而沁出来的。我手里拎着带去的礼物,他恨不得把一支刚拆封的中华烟杵进我嘴里。递烟是他有限的几种表式亲热的方法,就像每次给我打电话,他第一句都要问“哥你吃了没?”也不管是不是在饭点,搞得我时时无言以对。

一个小女孩羞涩地从门边溜进来,眼睛乌黑,白牙闪耀。妹妹说:“快叫舅舅!”是外甥女雯雯,她低头喊了一声“舅”。我从包里掏出专给她带来的礼物,一只花花绿绿的盒子。母亲只晓得我带的烟和酒,没见过这只盒子,问道:“是点心吗?”“迪士尼盲盒。”我说,“拆开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人们都还没听明白,雯雯却像是已经懂了,接过盲盒欢喜地一笑。妹妹说:“什么盲盒?快拆开看看。”雯雯头一偏,将盲盒抱在胸前说:“不。”我们都笑起来。酒菜已摆上桌,老恩用打火机点火锅,可能倒酒精时溢出了炉子,火焰一下子腾起来。妹妹从厨房端菜正好看见,骂道:“你个莽鬼,不要吃饭了吗?”老恩看着火苗跳动,不去动手扑灭,反而站旁边龇牙微笑,“反正咱桌子破,让它烧一阵吧。”母亲看我一眼,摇了摇头。

火焰慢慢矮下去,缩回酒精炉,桌面留下一团漆黑。老恩不慌不忙打开一瓶淮河特曲,将两盘卤猪耳朵、卤牛犍挪到我俩面前,说:“哥你很少回来,今天我们好好喝两杯。”我摇头说:“开着车呢,不敢喝酒。”他把袖子一捋,像是要大醉一场:“我还开大货车呢,不也经常喝,少喝点没事!”妹妹眼一瞪说:“你以为我哥像你,别劝他喝!”老恩脸色僵住,有点悻悻的。妹妹说话喜欢㨃人,我曾试图劝她改变,但母亲不以为然,说我们都离她远,这样的暴脾气能使她在婆家免受欺负。妹妹说这桌菜是老恩做的,堆满鸡鸭鱼肉,真材实料分量足,但却粗犷彪悍,如同某种土著人的野炊。炖牛腿骨在锅里支棱着,大块的手撕鸡宛如被猛兽撕咬过,大小不一的野河杂鱼一锅乱煮,痛苦的是盐味没掌握好,这道菜咸那道菜淡。我端着碗有点受压迫的感觉,伸筷都不知探向哪里。大约刚开餐三分钟,母亲正在给雯雯搛菜,妹妹脸色一正说:“哥,有件事,我一直想要跟你说。”

母亲“嘘”了一声,眼睛朝她瞟了瞟,说:“吃完饭再说吧。”妹妹像略有迟疑,欲言又止。我问:“什么事情?”妹妹说:“雯雯上学的事,现在镇上小学的老师课堂不下劲教,课后办辅导班,好学生都去县城小学了,雯雯也天天吵着要转学。”我怀疑可能中了母亲的圈套,她撺掇我来妹妹家吃饭,估计意图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心里隐隐不悦,现在学生上学的事情是最闹心和难办的,作为一介书生,我深知求人不易,问:“雯雯成绩咋样?”妹妹说:“班里前三名,现在别人都去上老师的辅导班,我们也上不起,怕把她耽误了!”我没加细想地说:“孩子成绩好,其实哪儿读书都一样,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大家陷入片刻沉默的时候,雯雯忽然将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说:“我不吃了。”说完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间,她的筷子没放好,掉在了地上。我觉得好笑,随口无心的一句话,她不爱听了。不过她的举动也令我刮目相看,这孩子果然聪明机警。我想了想,问:“你们想让雯雯上哪个学校?”老恩说:“樱花小学不错。”妹妹立刻冲他翻个白眼:“你知道个屁!樱花是民办的贵族学校,一学期学费要八千多,你掏得起吗?”老恩五官瘦削,面相不善,但在妹妹面前却服服帖帖。他端起酒杯,一仰脖灌进嗓子眼,好像这般就能掩盖他的无奈。妹妹又说:“想上公办的三小,学费低,教育质量还高。”雯雯忽然推门出来,眼睛低垂,手里拿着那个迪士尼盲盒,一声不响地放在餐桌上,意思像要退还给我。母亲想抱住她,她闪身一躲,跑回房间,“嘭”地关上门。母亲笑着说:“这小妮子,心机重啊,不高兴了。”我心里暗暗叫苦,看着一桌子菜,胃口全消。

 2 

我毕业后在市里扎稳脚跟,买房娶妻以后,就让老家集镇上的父母搬过来同住,从此妹妹一家的生活就成了母亲的心头病。老恩家有一台大货车,他和他父亲两人跑运输。但用母亲的话说,他们一家人“不会过”。开一辈子货车,竟然买不起一辆新车,每每买辆车况不佳的二手车,三天跑路,两天修车,折腾到报废年限了,再觅一辆二手车,如此“二手车”循环,不仅没攒下钱,还外欠许多账。要命的是那些账全是借的高利贷,跑车的利润除掉家里的开销,只够偿还利息,年年债台高筑。我对运输行业不太懂,但觉得最起码手里的车淘汰了,赚的钱得够买新车。如若不然,这行业不做也罢。母亲说,不做怎么办?一家几张嘴要吃饭!母亲经常在家里自言自语:“二子陷进了穷窝,恐怕一辈子都难以翻身了。”

老恩和妹妹来家里的时候,我总在饭桌上跟他掰扯道理:“做生意要看得远,不能只顾眼前的利润,日子虽能过下去,但远景不乐观,这样的生意仍然划不来。”老恩默默地听,像听懂了,又像是完全没听进去,只顾吃菜、喝酒。妹妹说:“除非能借到七十万,买辆新‘沃尔沃’。”老恩反驳说:“‘沃尔沃’开着舒服,但不经盘,还是‘解放’皮实,而且驾驶室宽敞,高速公路上主副驾互换,两个人不用下车,在车内就可以换。”我吃惊不已:“你这是危险动作啊,太可怕了!”妹妹嘴角一翘说:“这算什么,他十六岁还没资格考驾照的时候,他爸就让他在高速公路上开货车。”我听得寒毛直竖:“为什么一定是高速公路上?”妹妹哈哈一笑:“国道上有交警查车,他爸敢让他开吗?”我哑然。

老恩还搞过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那时父亲还活着,我在读大学,母亲说妹妹找了个男朋友,街道对门的老恩,他俩小时候就在一起玩。我父亲特别恼火,坚决反对这桩事情,嫌贫爱富不是主因,他根本没看上老恩这个人。“没有我的同意,你们的关系不合法。”父亲对妹妹下断语说。他是镇政府的干部,官职不大却有洁癖,他的书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眼里自然也揉不得沙子,在家里大概以为自己就是法律。那一段时间这件事情成了家里的最大困扰,母亲虽然也觉得老恩的家庭条件不好,但在女儿的婚姻上母亲总是多些贴心的理解和同情。“我爸是个暴君,你别听他的。”妹妹说,“我也想找个有才有面的人,但我降不住啊,将来痛苦的不还是我吗?老恩无论有多少缺点,但优点是啥事他都听我的。”母亲立刻被打动了,她可能想到了父亲,像一匹她无法降服的烈马,导致她一辈子都唯父亲马首是瞻。“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选择。”妹妹去跟父亲交锋。父亲将一只茶杯抛在铁门上砸个稀碎,斩钉截铁地说:“你现在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能自己做主,我拥有替你选择的绝对权利。”妹妹终究年轻,被父亲冲得直发愣。

这时候老恩出手了,他走进我父亲在镇政府的办公室,跟他进行了一场五分钟的谈话。那次拜访,无疑是对我父亲的一次不礼貌的侵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父亲那样的暴烈性格,竟然在他面前乖乖地缴械投降。他回家严肃地对母亲说:“二子的事情我不管了,但她以后会后悔的!”母亲说:“这就对了,你快把孩子逼疯了!”父亲从抽屉里翻出他唯一的存折,递给母亲说:“这是我一辈子的私房钱,交给你置办嫁妆,我不想参与,就当没这个女儿。”我从学校放假回去,很诧异父亲态度的转变,问母亲发生了什么。母亲说:“老恩找你父亲谈过话。”我说:“谈话有什么稀奇,他怎样说服了我爸?”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我百思不解,难以相信貌不惊人的老恩,能有什么霹雳手段征服倔强的父亲。后来再问母亲,她讳莫如深,说:“你自己动动脑子吧!”

妹妹和老恩结婚以后,直到有了女儿雯雯,父亲始终未能原谅他们。他跟老恩说话,大多数只用一些“嗯”“啊”之类的语气词,表现出一种轻慢而疏远的客气。对妹妹更是连一个字都不想说,实在有要交代的话,也让母亲转达,并且不要说是他说的。最过分的是,老恩和妹妹来拜年,父亲把茶几上的烟灰缸收起来,还悄悄告诉我不要拿酒出来喝。他总是匆匆吃完离席,不屑于和老恩聊天,也不搭理妹妹,像是沉浸于一种阴暗而孤独的自我折磨,但他喜欢逗雯雯玩,总是给她提前封好压岁的红包,将她背在肩头去买五颜六色的糖果。与在家里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带着雯雯一出门,我们就听到他在楼道里放浪形骸的大笑。

父亲中风了,瘫坐在轮椅上,口齿不清,老恩和妹妹来看他,这时他连个语气词也不能说出了,这也可能正合他的意。曾经的暴君脱胎换骨,他总是温和地笑,像是要把一生缺失的笑弥补回来,口里的涎水直往下流。他偶尔吐出几个字,像某种生僻的外语,夹杂着“哧哧”的笑,只有母亲能听得懂。

我不相信老恩与父亲那场谈话的秘密就此淹没。有一次父亲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当着他的面,我再次追问母亲:“老恩当初和父亲究竟谈了些什么?”母亲长长地叹口气,她的表情安静又神秘,说:“你是当哥的,真不想告诉你,你妹妹就因为那五分钟的谈话,掉进了老恩家的泥坑。”我端详着母亲,她历经沧桑的脸上毫无波澜,语气里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平淡和从容,说:“老恩对你父亲说,他跟二子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你父亲若不同意,他就在街上说出去。”如一阵呼啸的寒风刮过,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母亲说的什么。父亲除了生活洁癖,可能也有道德洁癖,这句话大约如冷箭射中了他的软肋。我说:“老恩是个狠人。”母亲微笑着说:“其实你父亲上了老恩的当,他是闹着玩的。”我轻声问:“你敢肯定?”母亲说:“当母亲的总是知道一切。”

父亲去世的那晚,老恩还远在广东跑车,妹妹跪在父亲灵前痛哭不已。她搞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冷漠,至死都那么讨厌老恩。虽然结婚后日子过得穷,但说到底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父亲的嫌弃实在不近人情。母亲说:“二子,你父亲只想保护你,他无意伤害你,原谅他吧,一切都过去了,他非常爱你。”

 3 

老家的亲戚很多,每次回去拜年,我就列张有伯父、叔叔、舅舅、小姨、表兄,还有重要同学名字的清单,制订一个顺道拜访的线路图,免得迂回绕路,在名字旁标注所携的礼物和必须掌控的时间,这使得拜年的路程像是完成一个系统工程。同学里面有三个人谋得公职,虽不能说手眼通天,但用我们本地话讲,也比较有板眼。棍哥官至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老黑在司法局当副局长,光头是县重点高中的副校长。三个人中我跟老黑关系最铁,当年他迷上班上长得最白净的一个女同学,给人家写情书,让我帮忙传递,害得我被那个女生臭骂,还将情书撕碎摔在了我脸上。老黑当时就说,一辈子欠兄弟的情。我打电话给他,把雯雯想秋季转学到县城三小的事情说了一遍。“你跟棍哥说过吗?”老黑沉吟道。“没有,我觉得他这几年混抖了,有点傲气,只跟你说。”我说。“我去找他,我们一块儿想办法。”老黑答应得倒也干脆。“光头咋样?我就指着你们三个。”说完我意识到有点不妥,既然托人办事,还是牢牢揳住一人为上策。“搞不成,这件事教育局的副局长都很难办成,除非是自己的孩子,现在管别人的斜撇子事太难了。”老黑断言道。

给别人办事,尽力就行,能成则成,不成也没办法。但雯雯转学的事情,我却没有退路可言,如巨石压在心头。这件事情对我的意义还在于,我想给妹妹一种作为兄长的安全感,生活中能帮助她的地方并不多。我想了想,又给老黑发了条微信:需要请客送礼跟我说,拜托。老黑没有回复,信息如同被他忽略。

半月后的一天早晨,老恩忽然登上门来,背着个蛇皮袋。他的喉结一蹿一跳的,穿着脏兮兮的牛仔服,像是忍受饥渴和劳累风尘仆仆而来,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母亲问:“老恩你怎么来了?”老恩咽着唾沫说:“给俺哥送来只野鸡。”我们注意到他的蛇皮袋里面,果然活蹦乱跳的,如飞蛾在灯罩里乱扑腾。他解开袋口,我们全家都惊奇不已,一只美艳无比的野鸡,尾巴有一米长,而且全毛全羽,没有受到丝毫伤害。“你是怎么搞到的?”我问。老恩说:“昨晚开车路过山区,在公路上我的车大灯罩住它,下去捡的。”儿子阳阳高兴得“哇哇”尖叫:“难道它不会飞吗?”老恩像是非常懂行,说:“这东西怕强光,只要夜晚被强光罩住,就不会动。”妻子给老恩倒杯茶,我连忙给他递烟。老恩掩饰不住地得意,说:“哥你知道这东西怎么吃吗?一定要下卤罐子卤,香得很!”阳阳大声说:“才不要吃它,我要养着!”老恩的货车就停在市区郊外,他连饭都不吃就急着离开。走到门口,他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哥,雯雯转学的事,二子在街上说了出去,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二子说再难也要办成,不然没脸见人。”我心里一震,平时说话不在意,此刻我领教了老恩嘴上功夫的厉害。他的话貌似平淡,其实拿捏得非常到位,我像是被他禁锢住了,而且还无从辩驳和推托。他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但说话并没有某种身在低处的局限。母亲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也充满深意。

妻子和阳阳向野鸡示好,蹲下去给它解开脚上的绑绳。以前家里养过两只狮子兔,笼子还在,妻子把野鸡小心地关进兔笼里。我去网上查询,得知这种野鸡学名叫白冠长尾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优雅的体形、艳丽独特的羽色,完全可以媲美孔雀。我心里明白,这只野鸡必须放生。出于真心喜欢,可以先养几天试试。不料,它对我们饲养它的美意毫不领情。它在笼子里拒绝喝水,也不吃米粒和干果。“它喜欢吃昆虫。”阳阳说。孩子可能说得对,可是我们到哪里搞昆虫呢?

当天晚上,我从外面一回家,先去阳台看它,发现它头顶的羽毛掉了几簇,还渗出隐隐的血丝。我问咋回事?妻子说它总是在笼子飞跃,每隔一会儿就飞一次,像忘记了笼子的存在,头就顶撞在笼顶的铁栏上,并且一直不吃不喝。“我们那么喜欢它,可是它无比讨厌我们。”妻子说。“放了它吧,再养着就是犯罪。”我说。我将它从笼子里抱出来,装进老恩遗留下的蛇皮袋。郊外有坐隐山,我们开车赶到山脚,抱着它走近山林。野鸡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是知道了什么,温顺地看着浓密的树林和渐黑的天色。妻子在暮色中将它松开,我用手机拍照。它“呱呱”叫了两声,振翅划过一道弧线,瞬间隐于山林。阳阳立刻泪花四溅,蹲地上哭出声来。妻子笑着安慰他,还发了条朋友圈,罕见地拽了个词儿:赦免一只美丽的野鸡。

妻子的朋友圈收获了许多点赞,我却收获了如山压力。鼓了鼓勇气,我给老黑打电话,却被他掐线了,拒绝接听。这是以前未有过的情形,我预感事情的进展可能不太妙。这令人难过,也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窘迫。本市朋友的孩子上学,我促成过多回,但从上大学起离开老家,老家县城的交际圈我是完全隔膜的,两眼一抹黑,四面全是墙,那些人和事云山雾罩,让人无法靠近,想想都快把人逼疯。过一会儿,老黑打来电话。“刚才在跑步,我们有个夜跑队,不能接电话。”老黑说,“你是问外甥女上学的事情吧?”我说:“是的,这种事怕到暑假的时候难度更大,要提前运筹。”老黑说:“是的,几乎所有的校长,整个暑假里关手机,一般人找不到他们。”老黑不愿意多说,像是故意吊我的胃口。我实在忍不住,就问:“有进展吗?”老黑那边的声音呼呼啦啦的:“我找过棍哥,他也办不成,使不上劲,他说还有一个北京的领导,亲戚的小孩想上三小,他都推掉了。”老黑的语调含糊,像是一边说一边干着别的事,并不在意我是否听得清楚。“三小的阚校长,是个拧鬼……他妈的油盐不进,我托别人约了他几次……凡请他吃饭,他必须让说清楚为啥事……如果为学生上学,他就说没空……”老黑话里的每个词都像炸雷,在我耳边轰轰响,让人越听越晕眩。我虚弱无力地说:“相信你有应对策略。”老黑也明显底气不足,说:“尽力吧,你也做好另谋他图的准备。”

 4 

只要妻子不在家,母亲脸上就会浮现忧心忡忡的神情。她瞅空问我:“雯雯的事情咋样了?”我说:“正在办。”母亲又说:“你是她哥,说起来在省城里混,办成了二子沾光,其实也是你的面子……”我一百个不耐烦,这语气和老恩真没什么两样。“想起二子家的事情,我夜里都睡不着。”母亲不依不饶,她的话直白而不可理喻,让人精神崩溃。

一个暑热难耐的夜晚,我刚刚睡下,光头忽然给我打电话,上来就问:“我听说你外甥女想转学到三小是吧?”我又惊又喜,像从绝望的苦海中看到了微茫希望,问:“你怎么知道,我怕你为难,没跟你说。”光头说:“是的,这件事老黑跟我和棍哥都说了,我俩确实帮不上忙,他也理解。”我心里憋着一团火瞬间爆发:“但是我不理解!以你们三个人的人脉,这件事都办不成,别的老百姓怎么活?”光头一声不吭。我又气呼呼地说:“那个阚校长是何许人也?他就这么牛×?”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他不牛×,关键是他老婆牛×,跟我县某个能人有一腿。”“这算什么,这不是丢人到家吗?”我觉得他词不达意,而且语调听上去有点奇怪。光头顿了顿,又说:“那个能人罩着阚校长,他怎么着都没事,所以胆子才这么肥,只看钱的面子,不看人的面子,懂了吧?”他寥寥数语如同揭开的魔鬼的面纱,让我震惊不已:“怎么可能?世间会有这样的事?”光头说:“尘世非净土,各有各的苦。这件事在我县流传很广,所以老阚活得也不光彩。”我恨恨地说:“这叫不光彩啊,这他妈活得还算个人吗?”光头嘿嘿一笑,说:“每个人活法不一样,他愿意……这样活着。”我无话可说,光头也缄默不语,我俩像同时陷入了深邃而空洞的寂静。我在又黑又闷的黑暗之中闭上双眼,静静地躺着,体内血液的流动、心脏的跳动我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声音像在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被遗弃的时刻。

“这件事情没戏了,让老恩自己去找校长。”我不得不面对糟心而残酷的现实,对母亲说,“阚校长是个狠人,直接砸钱吧,别的都不好使,如果他没钱,我给他出。”一气之下,我把阚校长的丑事也抖搂个干净。说完我觉得轻松许多,像是从肮脏的泥淖里得到了解脱。虽然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母亲的脸色还是变得苍白,看上去悲伤又可怜,她身子颤抖了一下,我身上释放的痛苦情绪像是转移给了她。“老百姓只知道事情难办,像个瞎子乱撞,哪里晓得这些道道,都是一帮活鬼。”母亲低头喃喃自语,像在病恹恹地祈祷,“我跟老恩说吧,你这当哥的,也算是尽心了……”

我已调到省城工作两年,却对这座省会城市一直有陌生和疏离感,像棵山野长至盛年的树木移栽到城市,我努力学习融入人海。我去游泳、去登山,希望与这片山川地域产生某种联系。去酒吧唱歌、去社区做义工,希望和城市的人潮产生某种纠葛。那天我和朋友相约以看红叶为名去自驾游,不料有辆车子半路抛锚,我们临时改为在郊外的山顶上露营。点燃篝火,我们围坐在松软的草地上,夜空明亮的星星闪烁,我们坦然地发现困境中的坏事,换个角度可以变成好事,这无疑像收获了另一重惊喜。大家聊着天,谈论世事也莫不如是。我的手机响了,妹妹打来的视频电话,手机里的她笑容灿烂,用手拨弄着自己的发型,说:“哥,雯雯上学的事情办成了。”她在镜头举竖起两根手指,冲我比个“V”字——胜利的手势。山顶上手机信号不太好,她的头像被定格了。我惊讶不已,连忙给她拨回去:“是给校长送钱了吗?”“没有,老恩去找阚校长谈了一次话,只花了五分钟,校长就痛快地答应了。”妹妹的声音传递出一种无法掩饰的喜悦,“老恩说,关键是你在前面使的劲,校长才给的面子。”我瞬间明白老恩去谈了什么,母亲一定向他泄露了不该说的事,那位我未曾谋面的阚校长才像中了魔咒,重蹈我父亲的覆辙。我的妹妹,她永远不知道老恩跟我们的父亲也曾谈过一次话,那次也是花了五分钟,而她的人生就此转了弯。

夜色深处传来“咕咕嘎嘎”的叫声,朋友说:“像野鸡!”我不由得想起老恩,想起他背着蛇皮袋、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的样子。我重新审视老恩身上那种野莽、酷烈的天性,是他个人的性情放纵使然,也像是来自生活境遇的逼迫。他行事缺乏分寸,如同他做菜放不好盐。我躺在草地上,夜空里的树影恍惚,看着星星的微光,心如浮云,甚至产生了幻觉,夜空像父亲的瞳孔。如果父亲活着,如果他是天上的一颗星,如果我有和他对话的机会,真想劝他放下执念。父亲是洁癖之人,生而为人,他所憎恶的老恩所对他使出的招数,如同落在人生之上的灰尘。而尘世间若没有灰尘,大概也不真实。换言之,我们每个人都如一粒尘埃。